柳楓順著電石擊火般湧出的靈感,半夜沒睡,寫出了一個文章。題目是 《簡析河海文化與經濟發展緩慢的因果及其希望》。
任何一個到經濟欠發達地區任職的執政者都會處於這樣一種境地:肩負著 建設三任三個文明的重任,麵對著經濟資源匱乏、文化荒涼、精神貧困,切膚 地感到在這裏要幹成一件事所付出的艱辛要比發達地區多幾倍,或者幾十倍。
任何社會與經濟現狀都可以在文化中找到原因。在曆史的長河裏,文化決 定著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興亡,也決定著一個地區的發展。河海的欠發達或 者是說發展緩慢,除了資源、自然環境的製約外,更多的是來自農耕文化和農 民思維方式與行為準則的羈絆。
河海市是河海的首府,是中心城市,但未能起到對周邊縣的聚合帶動作 用,關鍵是這裏沒有應有的城市文化。從曆史上看,這裏沒有做過督府、州 衙,隻有過縣衙。從來沒有做過城市,現在的城市是由縣城、專署的所在地的 一個小鎮轉化而來,是由七個部分的一大批農民聚合在一起組成的農民城。從 人員構成來看:第一部分是原來在小鎮上曰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第二部 分是居住在小鎮的中心地帶半耕半商或半工半耕的農民;第三部分是隨著政權 的擴大從周圍縣鄉調來的原來是農民後來是做農村工作的幹部;第四部分是原 來生活在農村通過企業招工進來的青年農民;第五部分是原來在農村侍候莊 稼,進了部隊複員轉業來到這裏的人;第六部分是鯉魚跳龍門讀了4年大學或3年中專的農民出身的學生;第七部分是改革開放以後從農村到這裏做生意、辦 企業、打工來這裏長期居住的農民以及他們的家屬。
這些人來自農村,本身就帶來了許多農民的生活習慣,但又和農村有著 長時間隔不斷的千絲萬縷的聯係,親戚、同學、朋友都居住在農村;掃墓、探 親、訪友都要回到農村。所以,在河海這個城市裏,基本不是農民與市民的融 合,不是城市與鄉村的融合,而是農民與農民的融合,是各地不同農村習俗的 大融合,使農村的文化氣息更加濃烈。
從曆史上看,農民進了城市,有的很快就會市民化或公民化,但那說的 是有著悠久曆史文化和大工業生產曆史文化的城市。而這兩點河海恰恰沒有, 從本地人脈傳承上看,既沒有權傾一時、一方王公貴族的後裔,也沒有傲王 侯、動公卿富商巨賈的子孫,更沒有領一代**書香門第的傳人。從經濟發 展的曆史看,這裏沒有礦藏,沒有大的製造業,沒有產生過大批的產業工 人,當然也就沒有現代城市特有的工業文化。誠然,在河海的曆史上,也出 現過許多文化名人,但隻是他們的家鄉在此而已,成名都是在當時的朝代的 首都,並沒有在家鄉辦學傳道。比如,漢朝一大儒的後代有四個兒子,一個去了長安,中了進士,兩個到了江西,點了翰林,而在河海的一個默默無聞。在河海這塊土地上,沒有過掛“進士第”的民宅,隻有過掛“雙千頃” 土財主的莊稼院。同時,也應該看到,他們離現代太遠,基本與近代的河海 文化搭不上界。現在把他們挖掘出來,為河海裝裝門麵可以,真要聯係上文 化的脈絡就困難了。從清末到民國以至到解放後,河海也出過文化名人、高 官俊傑、富商巨賈,但也都未在本地授業、執政、辦實業,都是從這片貧瘠 的土地上走出去以後接受、融入了他鄉、他城的文化而成功的,和河海並沒 有必然的聯係。隻是成了他們的家鄉、親成、向外人誇耀的資本,成了人們 茶餘飯後的讚歎與談資,也沒有在河海閑花照水般的慵橢的農耕文化長河中 **起波瀾。人們談過了,說過了,滿足了自己的心理需要之後也就結束了, 並不和自己的現實生活結合、聯想。就好像看過了超音速飛機和宇宙飛船之 後,隻是新鮮,並不羨慕,仍然套上自家牛車,謾悠悠走在田間路上望著白 雲藍天唱著農夫的歌,曰出而作,日落而息,仍然過著自己小富即安、不富也安的生活。
基於此種文化形態,河海的發展緩慢也就成了必然。
當然,落後中也有先進的因素。從這裏也可以看到商業文明與工業文明 的影響。河海南部的工商業發達是受曆史到北京、天津、武漢做生意的遺傳基 因的影響,現在的北京、天津就有好多店鋪的老板祖籍在那裏,如“全聚德” 的烤鴨創始人是河海人,在北京的琉璃廠文化一條街,有許多老板是河海人。 河海東部的某些縣份的機械製造業是1962年下放時從天津三條石來的老工人搞 起來的。嘉未縣的絲網業是從曆史上張馬尾羅走四方的手藝人發展起來的,多 多少少接受了手工業的文明。但是,任何人應該清醒地看到,這些初級化的工 業文明都是接受父輩回鄉和興辦鄉鎮企業時“啟用能人”的效應,絕不是自覺 自起的文化形成。在後來漫長的政治與經濟運動中,無論是搞“四清” “鬥批 改”還是“文革”等運動都落實到農業上的學大寨上,在土地裏刨食吃,滿足 於在農業上產量上的“超綱要”“過黃河”“過長江”上,並沒有把發展工 業、提升產業層次作為追求的目標。
中國有句古話,叫“十年樹木,百年樹人”,也就是說一個地方的文化發 展需要上百年的影響。英國的曆史學者李約瑟說:“世紀與文化相連。”
建國半個多世紀以來,盡管經過了許多次運動的洗禮,農耕文化仍然在河 海占據著主導地位,在幹部、企業家、群眾各個層次上都表現出了一種“不思 大步進取”的滿足感。
首先,河海的縣處級幹部絕大多數來自農村,出身草莽,有的盡管受過 4年大學教育,根本上沒有把世界觀改變過來,尤其回到本鄉之後,立即還 原,總想,到了現在的地位,和自己家族的上三代相比,官至“七品”,祖墳上已經冒了青煙,不去想立言、立功、立業,更不去想在淩煙閣上青史留 名,在全國,在人民的心目中獨占鼇頭。表現在工作上滿足以“步子不大年 年走,成績一說年年有”,思維方式上隻願縱比,不去橫比。抱殘補缺,圓潤處事。
其次,在企業家層次上,由於曆史上大部分都是窮人,總回憶自己的青少年時代“吃根冰棍沒有錢,買支鉛筆不給錢,吃頓燉肉是過年”的時代,總覺得自己已經很有錢了,就此收手也可以享受一生。遇到困難首先是畏難情緒當先,不去想如何翻山跨海,把企業做大做強,更不去想把企業做大是造福社會、惠及百姓。
第三,在大部分群眾層次上,絕大多數都處於一種滿足的狀態,認為現在不僅可以種地有收入,上班有工資,政策還很寬,還可以做些小生意,現在當家主事的人對80後的青年的教育常說:和60年代比,和計劃經濟時代比,強 了不知多少倍,咱們河海不臨海,不靠山,混到現在就不錯了。人的一生不騎 馬,不挑擔,騎著毛驢在中間,樂陶陶很安然。沒有和先進地區比的勇氣,沒 有創大業的信心,沒有引領經濟和生活潮頭的豪邁和**。
說到底,這是一種貧困文化心態,也是小農傳統文化的一種表現,具體體現在消極無為、聽天由命的人生觀,得過且過的生活觀,不求更好、隻求溫飽 的消費觀,重農輕商的生產觀,多子多福的生育觀,血緣倫理、重利輕義的道 德觀,安貧樂道的幸福觀,老死田園、安土重遷的鄉土觀等等。這些都嚴重影 響河海的發展。但是我們也應當看到,盡管貧困文化具有冥頑的活性功能,不 易根除,並不表示生活其中的人沒有擺脫貧困的可能。無論是貧困文化還是文 化的貧困,最終會歸結為“人”自身的問題。從這種文化中解放出來,關鍵還 在於把人的思想解放出來,在於用實踐的力量改變人的觀念。
在世界經濟一體化的今天,貫徹科學發展觀和三個文明的建立與發展要靠 工業文明來帶動。在這一點上,任何在此執政的領導者都應該有著無與倫比 的堅定與清醒,準確把握住河海文化與發展的脈搏,明確發展是河海最大的 政治。
自從人類有了政治紛爭之後,一個地方的經濟發展與文明的推進,從來 不是靠一個人或是幾個人,而是靠這個地方民眾的信仰或理想。理想與信仰 來自最高統治者聚人氣的方法和發動與給予。河海急需讓人們從農業文化中 跳出來,想工業發展的事,說工業發展的話,幹工業發展的活,形成發展工 業的習慣,進而變成一提發展就上項目,上工業的性格,通過改變性格改變 命運。
我們仍處於從農耕文明向工業文明的過渡中,因此,發展工業化仍是當務 之急,這一點,切不能因出現環境問題而動搖,我們要發揮後發優勢,有條件 的進行跨越式發展,跨過西方國走過的彎路,將工業化和信息化一並進行。
總之,河海,這個中原內陸省最年輕,也是最落後的城市,任何執政者所做 的都是在奠基,為經濟的發展奠基,為新的文化的形成和延續奠基。
奠基者往往是最可敬的。
寫完上麵的文字,他覺得意猶未盡,又寫下了《在農耕文化影響下的幹部心態》在曆史的長河中,任何地域文化的發展與形成都要受到當地生產力水平的 製約與促進。河海,作為長期經濟欠發達地區,多年來以農業為主的地區,在 農業文明土壤裏紮根派生出來的農耕文化始終占據著主導地位,影響著一代又 一代的河海人,也不同程度地同化著來這裏工作、落戶的外地人,更不可避免 在幹部隊伍的思想中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目前河海在職在崗的鄉鎮以上領導幹部,絕大多數都是五六十年代生人, 有一個共同顯著的特點,都出生在農村或小城鎮。出身和經曆分為三個部分: 一是直接從農民和工人中的優秀分子中選拔出來的,後來通過社會教育取得了 大專以上的文憑;二是在“文革”中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在大學或中專裏 學習了兩年分到機關的;三是恢複高考以後分配到各個機關單位的正規的大中 專畢業生,但這部分人絕少是全國重點院校的學生,更多的是來自省內普通高 校和河海當地的大專與中專學校。他們長期生於斯,長於斯,工作於斯,長期 處在父輩、朋友、親戚、同事小生產意識的汪洋大海的包圍之中,在工作中不 可避免要受到農耕文化的影響,具體表現為:一有幹大事業的滿腔熱情,但缺 乏對大事業的認識與把握,眼界不夠高,思路不夠寬;二有把事業做好的信心 與決心,但缺乏對事物的總體把握能力,橫向比較的多,坐標比較的少,方法 不夠多,整合支持係統的能力不夠強;三有克服困難的豪氣與勇氣,但缺乏解 決問題的底氣,主要原因是知識底蘊不足、知識結構老化和農耕文化在靈魂深 處的回歸。闖勁、軔勁萎縮,用群眾的俗語說就是:“開始攥拳頭,想想皺眉 頭,最後沒了勁頭。”四有向往大工業文明的意識,但缺乏應該永遠保持的朝 氣,取得一點成績就滿足,自我陶醉,喜歡縱比,沾沾自喜,不願橫比,認為 山高水長,追猶不及;五有為人民建功立業的情懷,但缺乏執著的追求精神。 剛上任和順利時豪情萬丈,一遇到困難和挫折就垂頭喪氣,立即產生“歸隱田 林”的農業文明下的文人情結。
按照官場的規矩,秘書長每天早晨上班首先到書記屋裏問安請示,以後的 時間裏隨叫隨到。自從東方晨正式上班柳執把寫的文字交上去之後,開始是蠻自信的,但隨著每日問安請示卻一直沒有動靜,心裏開始忐忑起來,再進書記 的門總覺得腳步有些沉重,但既是當的這個差,不進也得進。
這次手還未敲,門自動開了,東方晨笑容滿麵地說:“柳楓同誌,我正要 去找你呢,感謝你對河海文化的分析啊,很到位,很精確,省了我不少事,執 政一方不了解一方水土上老百姓的脈搏,不清楚當地幹部的思維方式是幹不好 的。可惜沒有把河海的幹部曆史上的脈絡圖勾畫出來。”
柳楓一邊點頭一邊想,他為什麽說精確、到位,省了他什麽事?難道這 位書記對這一方的文化以前有些了解或者是還有渠道嗎?聽到書記的最後一句 話,他立刻想到了金劍北,小聲簡約地對東方書記介紹了幾句。
由於兩人說話,門沒關,獐頭鼠目、站著坐著一般高的民政局長拿著一個 文件走了進來,匯報說新來的省長下了一個命令,要求把各個村莊的墳頭全 部平掉,墓碑砸掉,不再讓死人占耕地,全省算了一筆賬,可增加耕地100萬 畝,即可上項目,也可以增加農業生產效益。說完後獻媚地讚道:“新來的 省長就是有魄力。”好像這句話能讓東方傳到省長耳朵裏去自己還能繼續提 拔似地。
東方坐在桌前看了一遍文件,沉吟了一會兒自言自語地說:“中國是一個 傳統的農業社會,主體是農民,農耕文化是主流,敬天孝祖是儒家在農民中留 下的最成功的傳統,不管誰在中國執政,首先要懂得農民。”他有些開玩笑地 對躬著身子站在桌前的民政局長說,“挖人家祖墳是最招人恨的啊。”
“不是挖,是平。”局長挺了挺身子。
東方看著這個無時無刻不在上級麵前表現自己的人淡淡地說:“春耕大忙 季節,農村勞動力肯定緊張。省裏的文件嘛,要執行,農業生產一年之計在於 春,也耽誤不得。這裏麵有思想工作,還要科學擺布,墓碑嘛,大戶人家、革 命先烈立的,平民百姓也立的,不過是個敬仰麵大小問題。我看這樣吧,你們 民政局派兩個觀察組,看著和咱們市相鄰的東河和台城,他們離省城近,他們 要是平,你就抓緊給我說一下。就是真平,也先在主幹公路兩側動作,至於墓 碑嘛,不要砸掉,用土埋起來就可了。”三言兩語把民政局長打發走了。柳楓 由衷地升起了幾分佩服。
後來他觀察到,省長的平墳令隻限於要了個數字,再也沒有過問,甚至來 檢査其他工作,看到路邊的墳頭也沒說什麽。後來他聽省委的“順口溜”處長說,省委書記林寬同誌對這位在歐美啃過洋麵包、從京城來任職省長的這項決策提出了批評。他深深為東方晨書記對事物的洞察力之高、對實際情況了解之準、對農民理解之深折服了。當然,他沒忘了把這事告訴金劍北,金也覺得更看到了希望。但他告誡柳楓,在絕對服從和敬仰的前提下還要注意引導新來的 書記,尤其是在下鄉調研的時候。柳楓說:“我會把握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