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省城到縣裏,到報社以至到市委,柳楓總暗地裏譏笑自己是看樓的。 別人下了班都老婆孩子熱炕頭去了,自己在失卻了人氣的大樓裏轉悠,甚至 在辦公室睡覺。這不,晚飯後到“劉秀廣場”轉了十圈,走夠了5000米後沒回 宿舍,又到了辦公室,打開電腦,想著新書記的來曆,不自覺在百度上打上 了“東方晨”三個字。門開了,東方書記踱了進來,瞥了一眼電腦嗬嗬笑著 說:“剛才看了幾份省委的明傳電報,見這個屋裏還亮著燈,原來咱們是鄰居 啊。”頓了一下又說,“我想全河海不知多少人在網上搜我的名字呢,當然也 包括你,正常的嘛。叫我說,你也別操那個心了,我是怎麽回事,最後你一定 會明白的。我們還是安排一下明天的事吧。對了,你會開車吧?我的司機回家 了,我也會,到底老了,不如你們年輕人手腳靈活,你的坐騎什麽,是本田自 動檔吧?就用它了,我們輪流開,趁著老百姓還不認識我,咱們跑幾個地方,如何?”
柳楓習慣性說了聲:“好,我馬上通知新聞單位。”
“不,”東方搖了搖頭,“那天見麵會上你沒看我把電視台的記者請走了 嗎?你還不明白什麽意思嗎?”
柳風頓覺汗顏。10點多的時候,他離開了辦公室,陽春的夜晚,暖風習 習,他揉著長期在網上形成的呆頭鵝式的動作落下的發酸的脖子,習慣地做了 兩個擴胸動作,仰望了一下天空,繁星滿天,他總覺得今日的蒼穹似乎比往日明亮了許多。
翌日,柳楓開車拉著東方書記出南門往東一拐,上了京港大道。南側靠著公園的地方原來是生產“紅燈牌”收音機的小工廠,擴建大道的時候,水三 清下令拆除了,落下了一片瓦礫,由於無錢挖湖栽柳蓋亭台樓閣,幾年下來成 了一個大垃圾場,就在那次省委領導來視察時,水三清命令園林、城建部門在 垃圾邊上拉了一道頗具藝術風格的圍牆,從山區買來了上百棵梧桐大樹栽在了 圍牆外,他親自給部分有錢的部門一把手開會,說每個部門管一棵,死了不僅 要賠償,還要列人年度考核內容,給予紀律處分直至撤職。在現行體製下,無 論多難辦的事,隻要一涉及領導頭上的烏紗帽,就特別順溜起來。這幾年,河 海別的工作都萎靡不振,唯獨這百十棵樹枝繁葉茂,一派欣欣向榮的樣子。隨 著春天的到來,綠葉滿枝丫,沐浴在和風裏輕輕搖曳。可惜的是樹下並沒有如 茵的草坪和別的城市常見的固定老年人健身器材,而是隔不多遠就坐著一個或 帶平光鏡、墨鏡,一臉高深莫測的人,麵前小桌上擺著一本《麻衣相書》《八 卦》等發黃的舊本,有的在等魚上鉤,有的在天幹地支、生辰八字的對著顧客 瞎白話著什麽。
柳楓開著車對坐在後座的東方書記苦笑了一聲說:“河海這座農民的城市 就是落後,明日給城管部門下一任務,全部清走。”
東方晨饒有興致地看著外麵的風景說:“還是以後再說吧,我看這些算 命者不像來自外地的人,而且可能有許多人是下崗的職工和有點文化的城市貧 民。再說,在現代醫學不發達的地方,算命先生也是一種心理谘詢者。凡是找 人算命的,都是生活不順心的,找個人算算命,改改運氣,往往也是一種心理 排解。算命先生一般也往往是順著個人的情況,做出心理疏導,實際上也是做 思想工作,他們一般不會叫人作惡,還是以行善為本。他們也算是心理精神工 作者吧,他們也是研究了許多類型的人進行歸納總結修正的。不可否認,這是 迷信,在一個老百姓看不到幸福希望或者是希望比較渺茫的地方,得允許人家 迷信一下啊,也許對社會安定有點好處。”
柳楓不語了,東方書記在他的心中更加神秘起來。
車出了城,東方示意停車,與他換了位置,說是郊外人少車少了練練手。 一開始柳楓還怕他技術不熟練一直坐在旁邊盯著路麵時刻準備著拉手刹,但很 快發現自己大錯特錯,東方不僅技術嫻熟,而且路也很熟,越過金角湖畔的湖 濱路就把車速提到了 100多,直奔了金角嶺下陸秋生最初發跡的那幾個養螞蟻的村,蹲在路旁一塊既有大樹、小樹、雜花和麥子的地邊上和幾個農民用當地方 言聊了起來。
他跟曾經揚言把幾億隻螞蟻灑在城裏的休閑廣場和稠密居民區的二杧牛 打了個招呼,從他麵前的煙簸籮裏拿了一張白紙條,抓了幾片旱煙葉子撒在裏 麵,熟練地卷了一個喇叭筒點燃說:“老鄉哦,看什麽呢? ”自以為見多識廣 的二杧牛回頭看了一眼柳楓開的舊本田車和眼前這個不起眼的半大老頭,說: “我看陸老二租的俺們村這塊地有點怪。”
這裏真是一塊好地方,一股山泉從金角嶺裏緩緩流出,把這塊地劃成了 半圓,變成了淙淙的小溪繞了半圈順進了渾濁的龍陽河,留下了一塊依山傍水 的風水好地。可惜的是這裏的人們一直重複著著老祖宗的做法,秋播小麥春種 玉米,頂多在壟溝裏栽些紅薯,地頭上圈出一塊地來當小菜園,茄子、辣椒、 西紅柿、小蔥樣樣齊全,一幅過莊稼日子萬事不求人的生產方式,就是手裏 缺錢,那幾年養螞蟻時還好點,這兩年手頭更緊了。半年前陸秋生回來了一 趟,和支書嘀咕了一番,提出響應中央的號召搞土地流轉,和農戶簽了20年的 合同,由他弟弟陸冬生承包這塊地,發展高效益種植,給農戶每年一畝地1000 元。農民們算了一筆賬,兩季農作物收下來也就1000多點,還得費勁耕作,不 如旱地裏撿魚吃,有了空閑時間去串親趕集打打小麻將。但農民對土地畢竟是 感情很深的,還是隔三差五來這塊已經不屬於自己的土地裏轉轉。他們眼看著 陸老二從山裏移栽了很大的樹,周圍種了冬青,遠處種了果樹,空隙的地方還 是小麥,在樹下邊隔不多遠還留了一塊大約200平米的空地,很快雇人往裏背進 了磚瓦木料,在大樹下蓋起了小屋,名為“田野守望者”,外表是茅草頂、麥 秸泥土牆,裏麵卻是澆築的水泥預製件,裝修極為豪華,不亞於五星級賓館, 更為蹊蹺的是順著房頂有一個用玻璃鋼封閉外麵爬滿了青藤的樓梯,通到了大 樹上,大樹上粗大的樹杈上也構築了一個全木的小木屋,坐在上麵白天觀風 景、夜晚看月亮很是愜意。
東方晨讓幾個農民帶路,順著田間小路走進了一個未完工的所謂“田野守 望者”,爬上人工建造的樹上鳥巢,透過覆蓋多半個屋頂的半圓形鋼化玻璃, 西望鍾靈毓秀鬱鬱蔥蔥的金角嶺,近看花地毯般的田野,在陽光下潺潺流動閃 著波光的小溪,東方不僅讚歎道:好一處風光所在,風景這邊獨好啊。我想,’ 下一步就該修水泥路了啊。”
柳楓畢竟在縣裏幹過,說這是典型的侵占農田建別墅賓館,應該馬上派人查處。
東方沒理他,轉身對二杧牛幾個人說:“10年前你們這裏的小麥、豬肉多 少錢一斤? ”這當然難不住整天扣著錢過日子的農民,他們脫口而出說:“麥 子三毛八,豬肉兩塊四。” “現在呢?”“麥子七毛六,豬肉五塊。”東方嗬 嗬笑著說:“再過10年你們的1000元恐怕連吃飯都不夠了。”說罷,揚長往車 邊走去。
後麵的二杧牛叫喊著:“他媽的,咱們上了王八羔子的當了,叫上老少爺們拆了這鬼鳥窩,把地要回來!”
車上,柳楓仍然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挑了一盤磁帶,立體聲播放機裏立刻出現了一個男聲獨唱:“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東方悠然 自得地開著車說:“老掉牙的歌詞了,我看作者的立意也不咋的,中國人,尤其是農民幾千年的文化屬性是弱勢的,是在皇天後土下的等待與賜予文化,總等待著一個好皇帝或者是一個好官賜給自己一點公平、幸福與順心,期盼著救世主,而不是自己去爭取。當官不是為民做主,而是讓人民自己做主,清除雜草最好的辦法是種莊稼。”
柳楓汗顏。
東方書記從後視鏡裏看到柳楓尷尬的神色繼續說:“我倒是很欣賞60年 代一部老電影《我們村裏的年輕人》裏麵的插曲,‘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苦 功花不開,幸福不會從天降,社會主義等不來。’每個人的幸福與解放,都得 靠個人去爭取,人民的幸福也一樣,別人是靠不住的。《國際歌》裏唱得好,
“從來沒有什麽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當然,對於長期生活在大一統 社會體製下的民眾來說,需要有人去啟發民智,靠誰呢?政府現在人們是不太 相信了,原因就在於政策被下麵的人執行歪了,同時有些人本身就是既得利益 者,要靠民間那些懂政策,懂法律,又有點遊俠精神的人。”說到這兒,東方 停住了,專心開起車來。
柳楓是聰明的,看破不說破是官場的潛規則,點到為止更是一種智慧。他猜想東方書記一定是通過某種途徑和金劍北以及魏正義見過麵了,自己也清楚下一步應該做什麽了。
5月的原野,草清,水綠,天藍,春風吹拂,綠浪在大地上**起層層漣 漪,令人有些心曠神怡。東方熟練駕駛著車子,從兩株紫穗槐的空隙中下了主 路,順著一條用豎著的紅磚鋪成的道路向前開去。柳槻知道,這種路也是河海 市的獨有新發明,省裏要求建小康村的標準之一是路通,但地方窮,水泥和柏 油路修不起,還是穆昌遠出了個主意,用紅磚豎著鋪路,上麵再撒上一層沙 子,也算平整,又經過他和水三清一番運作,得到了省“小康辦”的認可。
平展展的紅磚路往前延伸著,在一個綠樹掩映的村莊前,一根歪七扭八的 老榆木檁條架在了離地二尺半的老樹杈上,擋住了車的去路,兩個老頭悠然自 得地坐在小板発上叼著大煙袋喝水,其中一個站起來吆喝著說停車檢査。東方 笑眯眯下車問:“為何檢査?是村裏發生了什麽事嗎?” 一個穿著四個兜中山 服,顯然是在原來舊體製下當過生產隊長或政治指導員的老頭說:“你們真是 不講政治啊,村裏有再大的事也不值當我們這老黨員站崗放哨啊,你們不知道 啊?今年可是我們建國50周年大慶啊,北京還開著一個什麽大洲的運動會啊, 雖然現在革命形勢一片大好,但帝國主義和反動派亡我之心不死啊,為嚴防破 壞,按著市政法委的文件,每個村都要加強治安,青壯勞力輪流值班,村裏發 錢,還派來了駐村幹部呢。”東方晨問:“主要防備什麽呢? ”對方說:“多 了,恐怖分子投毒啊,扔導彈啊,據說,美國的導彈神著呢,幾千裏誤差不會 差3米啊。”東方晨嗬嗬笑著說:“老哥哥,北京離你們這裏1000多裏路呢,那 裏開什麽會跟你沒什麽關係啊,再說,你們這個村也不值一個導彈錢,我看你 還是回家到地裏給麥子多除幾遍草吧。”回頭對柳楓嚴肅地說,“馬上通知政 法委的書記淩風,立即停止這種勞民傷財的做法。首都搞大型活動,主要是控 製住上訪,與農村一點關係沒有,簡直是亂彈琴!”
在落日的夕陽中,二人駕車回城,東方問柳楓何處有小吃,柳楓立刻想起 了設在有名無實的“富貴集貿市場”中的麗萍的小吃部。麗萍今天看來生意不 錯,心情也很陽光,看著鍋裏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的雪白的豆腐腦,一邊烙著餅 切著香氣四散的熏肉,一邊哼著小曲。
殘陽如血,晚霞萬朵,既像天堂的煙花,又像地獄的焰火。東方非常愜意 地把最後一口豆腐腦吃完,看著空曠的市場和一個守在一塊麥田旁一個戴眼鏡 的高個子農民的放羊人問麗萍:“看來這市場有場無市啊,不如種麥子呢。” 麗萍以為柳楓拉的可能是哪個地方的朋友,直爽地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占這地的主誰惹得起啊,聽說穆二狗要把這改成商業用地開發房地產了, 我表舅正為這生氣想轍呢,就是看麥子的那個眼鏡。”正說著,來了一個顧 客,趁麗萍招呼的時候,柳楓把從金劍北那裏聽到的情況向東方書記簡略地說 了一遍。
麗萍把顧客安頓好湊過來說:“聽我表舅說,這地根本沒辦手續,隻是給 村裏支書簽了個轉讓合同,開始說每畝地給800元,這幾年也不給了,鬧得村裏 的老百姓隻剩下二分地了,別說種糧食,就是菜葉也不夠吃啊。”
柳楓看著那個目光有些呆滯的瘦高個說:“你表舅有什麽轍啊?”
麗萍說:“你別小看我表舅,想當年上中學時作文特好,每年的優秀範文 都傳遍我們縣的48個中心校呢,人稱‘東鄉才子歐陽俊’,要不是趕上文化大 革命,早就清華、北大畢業了,上高中時到我大表姨的大學裏串聯,正趕上她 們發現一個教授走後門到動物園裏賣肉,就是想不出好題目,我表舅拿起毛筆 揮筆寫下了‘某某教授與虎爭食’。那張大字報當時震動了整個省城。”
“哈,好標題啊。”東方書記擊節讚道,說完朝歐陽俊走去,二人談了好 長時間。
暮色四合中,柳楓拉著東方書記進城,故意繞了圈,經過“東風機械廠” 廠門。昏黃的路燈下,穿著印著“義務清潔隊”衣服的魏正義的法律服務隊在 門口站了一排,正和穆二狗帶來的拆遷先遣隊對峙著,拆遷隊那幫小混混拿著 棍棒鐵鍬,每往前進一步,清潔隊的掃帚就會揚起灰塵,看似竹苗做的掃帚一 接觸,往往把拆遷隊的手裏的鐵器逼退三步,而且還能聽到輕微的撞擊聲,那 應該是鋼絲注人了武術上的內功形成的效果。
遠處,一輛豪華轎車裏,穆二狗一雙狼眼裏閃動著凶殘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