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大周末,經過了穆昌遠團夥的覆滅和“東風機械廠”浴火重生兩大事件的河海是興奮和平靜的,在馬路牙子旁談天的老頭們中間、在看孫子買菜的老太太的街談巷議裏、在親朋好友聚會的家裏、在大飯店的酒杯交錯中、在小酒館裏,不同層次的人傳誦著多種版本,把老將軍說成了當年在太行山把日本少將橋本一郎一槍斃命的八路軍第一狙擊手,把東方晨書記的司機說成了是一少林武僧的俗家弟子,曾經在中南海裏當過保鏢,把東方晨的背景說得深之又深。當然,也有失意者喝醉了酒在一起長歎或罵大街的。

但市委機關是平靜的。對這些傳言,對於已是市委常委的柳楓既不去說更不去打聽,即使聽到了也是付之淡然的一笑。市委機關的幹部無論在下邊、外 邊議論得再凶,到了單位人人都是正人君子的模樣,就是工作不多,也要做出 一幅忙於工作、時刻為領導牽馬墜蹬的樣子。

柳楓的孩子隨著貴族學校的安排到新加坡旅遊去了,老婆跟著姐夫去俄 羅斯進貨了,他也不願回家聽嶽母那不三不四的天津腔。星期六的早晨睡了懶 覺,起來到街口的小店裏要了一碗豆漿外加一套煎餅果子,按照慣例來到了機 關,先到機要、保密、車隊轉了一圈,到了辦公室,沏了一杯鐵觀音,點燃了 一支煙,往窗外一看,見東方晨的車停在小廣場上,想著外麵對他的傳聞,不 由得琢磨起來。東方晨的司機任命很簡單,在會上東方隻淡淡地說了一句: “這個翟劍本來就是公安部的幹部,也是副處級,這次跟我來當司機也有下來 鍛煉的意思。”一把手把話說到這兒了,組織部長蘇堤又見過翟劍公安部督察局的紅色證件,大家當然一致通過。為誰給書記當司機的事,車隊的50多名司 機差點打破了腦袋,也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向柳楓打招呼推薦。柳楓征求了東 方晨的意見,和當地駐軍的參謀長商量選拔了半天,要了一個軍部警衛營既精 通駕駛技術又會擒拿格鬥的排長過來。小排長很感恩,不像翟劍那樣對人愛答 不理的,有空就過來說幾句,從他嘴裏柳楓才知道東方晨休息日不是回省城, 東方老家就是河海東麵的東山省,一個盛產優質煤炭的城市。不過每次送他回 去的時候,到了他住的海濱城市的高速路口時都有一輛黑色的像大坦克一樣的 路虎攬勝等著,東方晨換車,排長駕車返回,接回來時也是這樣。聯想到東方 書記來了這幾個月的所作所為,既大膽又謹慎、既敢於超格又不越格,講話的 風格變幻莫測的一些事,使柳楓一到閑暇時東方晨之謎就在腦海裏轉悠,此刻,又不由地打開了電腦,在“百度”裏打上了 “東方晨”三個字。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東方晨書記邁著穩健的步子一臉慈祥地走了進來,習 慣地坐在了三人沙發的中間說:“柳大秘書長,今日難得的清閑啊,你我都是 單身,後天要接待北京來的一批老幹部,我也就不回去了,咱們聊一會兒,一 會兒到你主政過的嘉穀縣吃頓黍麵餅卷小蝦小魚如何?”

柳梘答聲:“好說,不過得糾正一下,我不是那裏的主政,充其量是副七 品,而且也是我的滑鐵盧。”心裏想,他絕對不會為此而來,暗笑了一下,隨 手泡了一杯新茶,按照規矩坐在了書記對麵的小沙發上。

東方晨掃了一眼斜對麵的電腦,嗬嗬笑著說:“前幾天我們處理了兩件 事,在我們這個連三線城市都算不上的地方也算大事了,老百姓肯定議論紛 紛,中心有兩個,一是穆昌遠,對了,前幾天我去省委開會,到司法廳開了個 小後門,到一監獄看了看他,我說,‘老穆,何必呢,我們都是在莊稼地裏捋 鋤把子出身,官做到這一步,也不小了,衣食住行基本都是公家包著,自己的 工資可以說是基本不動吧。老婆基本不用就不對了,女人都差不多,為了自己 那點小念想把自己的後半生搭進去實在有點得不償失啊。’ 一句話說得他掉了 淚。二是對我的曆史都傳得沒了邊,你大概也是很好奇吧。”

柳楓臉紅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給他加水掩飾了一下。

東方晨看在眼裏,說:“好,不說這個了,關於我的事有時間一定給你說 清楚。我說說半年來的執政體會吧。你畢業於名牌大學,肯定在中央和省委以 及各大媒體有很多同學和朋友。你應該知道,中央認為,省以下都是基層,但我們基層幹部是在一個什麽狀態下工作和生活,中央的人並不是很了解的,許 多文件的要求也不太符合下麵的實際。前幾年,四川的一個鄉黨委書記寫過一 篇文章,說他們是帶著鐐銬跳舞,在夾縫中生活。我覺得不全麵。我非常欣賞 民國時代山西軍閥閻錫山的一句話,說他是在日本人、八路軍、蔣介石三個雞 蛋上跳舞,而我們是在中央的政策法令、老百姓的訴求、富商和政府的博弈誘 惑的三個雞蛋上跳舞啊。”

柳楓感到了領導對自己的一種超常的信任,不由得熱血上湧,睜大了眼 睛,看著對方智慧的光芒聆聽著。

東方晨繼續說:“我並不是說中央的要求不對,中央的政策法令是針對全 國而言的,大的方向是沒有錯的。但具體到某一個地方都有他的特殊性,這就 需要我們開動腦筋靈活貫徹執行,達到和中央保持一致。科學發展是動態的, 是多條路徑的,我認為這就叫創造性的工作,所謂創造性就是要允許有點特殊 手段和做法,甚至有些無賴的拿不上台麵的方法。”

柳楓一直頻頻點頭,一邊又想起了金劍北說的東方書記在文化人會議上說 的實用主義來,但很快又琢磨:他,一個學術部門出來的幹部,哪來的這麽多 基層政治智慧呢?

東方晨似乎洞察到了他的疑慮,向柳楓要了一支煙,熟練地把打火機打 著,傾斜成45度,避開向上的火焰,在中部點燃抽起來,看著柳楓驚異的神情 說:“你大概看我吸煙的動作很內行吧,其實,我連卷大旱煙都很熟練的,還 和老農民一起卷過芝麻葉子抽呢,現在不抽了,一是身體不好,二是好煙抽不 起,賴煙不願抽。其實,在我這個地位上,隻要想抽,軟中華、黃鶴樓還沒問 題吧。我看你也是天天硬中華不離手啊。晦,夥計,別緊張啊,我可不拿幹部 抽煙喝酒說事做反腐敗的勾當,那樣的話,我們的幹部隊伍就垮了啊,也就潰 不成軍啊。我認為,隻要肯幹工作,不往腰包裏大把大把摟錢,平時吃點、喝 點、抽點不算大毛病。否則,你和大國企,外商談判,他們拿出的是哈瓦那雪 茄、軟中華,你總不能往外掏紅塔山吧。

“扯遠了,還是說三個雞蛋上跳舞的事吧,我認為,第一個是中央的政 策法令,中央提出執政為民,關心弱勢群體,非常正確,一點錯也沒有,必須 執行。但一到具體操作問題就來了,也就是說第二個雞蛋就滾過來了,中央財 政確實拿出了一部分錢,他們是釣魚工程,需要我們地方財政配套,可我們窮啊,是吃飯財政,拿不出錢來。現在政策的透明度很高,媒體上一通到底,不 像過去,文件是保密的,隻傳達到哪一級。老百姓精明得很,說中央都給了, 你不給他們就鬧,說中央的好經文讓地方上的歪嘴和尚念斜了。你要說沒錢, 他們就會舉出一大堆例子,說我們的幹部每天在酒店吃喝消費多少,坐的車子 價值多少萬,還有什麽在媒體上宣傳花多少錢等,說隻要省出一點,就可以為 老百姓辦多少實事。事實上,這些錢能省嗎?當然,也不是一點也不能省,像 幹部之間借升遷調動、互相請吃請喝是可以省出來的。其實,老祖宗留下的 辦法未必不能用,確實刹住了一部分。今年我們綠化迎賓大道,定出樹種和 大小的標準,分到各單位,財政不投資,自己拿錢解決,這樣把他們的小金 庫逼出來了。有一個局長對我說過去留著吃喝的錢市委的別動隊一查不敢去 了,來了綠化任務就拿出來了。同時,我還讓紀委査各局的小金庫,規定凡 是用於中央配套的資金從小金庫裏出不算違紀,也逼著不少單位拿出了一些 錢,湊合著完成了中央的任務。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啊。所以說,這兩個雞蛋 是不能碰破的。

“還有一個雞蛋不僅不能踩破,而是不能踩。”東方晨堅定地說,“就 是大款們紙醉金迷的生活和他們用腐朽的生活方式以及錢來收買我們各級幹部 的**。這個**是巨大的,咱們的公仆們偶爾蹭一下那個雞蛋皮的邊是可以的。但是,也要有一個底線,就是不能接受他們的股票、現金、房子以及性賄賂,這個不能碰,就像高壓線,誰碰誰倒黴。

“我們的幹部也是人,基本都是社會上的精英,尤其是處級以上的幹部, 從一個小科員爬到處級、廳級,不經過幾場打拚,沒有幾把刷子是到不了這個 地位的。但是,改革開放以後,有人發現,盡管自己上來了,但和經商的昔日 老鄉、同學、戰友比,生活還不如他們,而自己的智商、情商都比對方高得 多,於是心理就不平衡了。前幾年還可以留職停薪辦企業,還可以依靠自己的 在官場上的人脈關係辦事掙錢,現在中央不允許了,要求離任後五年才可以, 現在官場上的人脈更新很快啊,不用說五年,三年你的人脈關係就沒有了,於 是,就出現了許多在任的腐敗分子。說到底,還是理想、信念問題啊。說到這 裏,想起了那年我到廣州講課,在黃埔參觀的時候,不自覺在黃埔軍校創建時 孫中山先生提的訓詞前站了好久,“升官發財的別進來,為革命犧牲的我們 要”,雖然充滿了理想主義,確實代表了一種追求啊。黃埔軍校也確實出了許多英才,是中國新式軍隊的建軍之基礎,在和日本人的較量中顯示出了不可替 代的作用,我們的許多元帥、將軍好多來自那裏,到老保持了一種艱苦奮鬥、 精忠報國的精神,像徐帥一家的簡樸、葉帥的清明廉潔。雖然說,他們參加了 共產黨後的信仰很重要,但也應該承認與他們當年受的黃埔精神教育是很有關 的,那時他們是朝氣蓬勃熱血青年啊,正是世界觀形成的時候,進入黃埔是人 生的轉折,也是奠定思想基礎的時候。

“作為一個地方官吏,上不愧天、下不欺百姓就可以了。古人說要三不 欺,但我做不到,不欺天,不欺地也許沒問題,不欺騙自己就有點難度了。人 有時還是要欺騙一下自己的,我非聖人,聖人也有過,在這個社會轉型還沒有 定型的時代,太認真了不可,不認真了也不行。關鍵是時代變了,在執政方法 上也要與時俱進,不能恪守過去的任何一種模式,也不能刻板執行某一項指 示,必須根據我們麵對的具體情況拿出我們自己特色的方法。在現代,作為市 委書記,應該如何執政,如何用人,標準是什麽,尺度有幾種算法,是要靈活 掌握的,按文件一板一眼不行,出了大圈也不可。你是知道的,一個班子最敏 感、最難辦,最能引起班子不團結,引起群眾最不滿意的就是用幹部。咱們河 海離北京近,是抗戰時期的根據地,老革命、老幹部很多,在北京工作的人也 不少,去找他們的人也不少,所以給我打電話、寫條子的領導也很多。我也很 頭疼,後來仔細進行了分析,大體上是三種情況,第一種是真老鄉、真親戚、 真關係,裏麵有和農村扯不斷的關係,有在文革中或其他運動中曾經在家鄉和 過去的堡壘戶中避過難的,推不出去的;第二種是上下業務部門跑熟了的;第 三種是通過找門子、跳窗戶找來的關係或用金錢、美色拉上的關係。我怎麽選 擇呢?確實能幹的、素質差不多的,我就提拔重用;確實推不開的,本人素質一般但說話的人既有威望,還掌握著我市物、財分配權的,得罪不起,這個我也用,但有一個原則,不能到關鍵重要部門去,一般都照顧到人大、政協的處室和黨史、地名辦這樣的單位,那裏也是處級。你說話了,我提拔了,雖然地方不理想,但你說不出什麽話來。這樣做,起碼在分配錢、物上他不會虧待咱們市。同時,跑他們門子的人到了這種清水衙門,可利用的公共資源少了,關係也就慢慢地淡薄了。”

柳楓人神聽著。

看著柳楓沉思的樣子,東方晨嗬嗬地樂起來。

東方晨說的不是落紙成字的官樣文章,是身在官場更圓融變通的處事哲學,柳楓被深深地折服了,頓覺汗顏。但從東方晨無意中說出在黃埔講過課的話裏意識到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