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波利尼西亞的邊緣文化殘存於大洋洲和馬達加斯加島,它們對文化演進的主流幾無貢獻。然而,它們給研究社會和文化的學者提供了一些最為有趣的比較研究材料。許多島嶼相對隔絕,馬來—波利尼西亞人趨於在小型的同族通婚部落中生活,甚至在避免外部接觸的村落中生活,這就給人提供了一個極好的機會,去研究獨立的文化發展的結果。圍繞一小串文化主題你可以發現各種可以想象的變化,這些文化主題在此幾乎是無處不在的。毋庸贅言,這種文化多樣性使歸納概括難以進行。平行的獨立發展似乎發生在一些地區,然而馬來—波利尼西亞人生性喜歡航海,自由漂泊,結果使文化分布發生一連串的中斷,使人無法進行大陸上那樣的文化區域分類。因此,在對波利尼西亞人的一般描述中,適用於大多數波利尼西亞島嶼的若幹表述,根本不適用於薩摩亞。薩摩亞人建立的是一種貴族式的共和製。他們極少注意家譜,對宗教的注意甚至更小。波利尼西亞普遍流行的神祇,在此以令人愉快、饒有趣味的神話麵目出現,然而,這裏的薩摩亞人既沒有一間廟宇,也沒有一位專職的祭司。群島其餘地方無所不在的祖先靈魂,在此受到的關注卻少得可憐。
馬來—波利尼西亞地區最有名的“原始”地區是波利尼西亞。遺憾的是,它又是土著文化地區中為人所知最少的地區之一,因為它受到18世紀末19世紀初傳教士熱情、疫病和商業盤剝的充分影響。等到搜集和分析文化材料的現代人類學方法推出的時候,大多數波利尼西亞文化已瀕臨絕境。早期的來客留下了珍貴的見聞錄,但是這些記錄中常有誤解。它們把波利尼西亞人說成是自然人的結合。那時的自然人被盧梭[1]及其浪漫主義的追隨者理想化了。波利尼西亞人貴族式的、按階級組織的社會對那時“思想正常”的紳士們是如此親切。波利尼西亞性習俗的隨便,波利尼西亞婦女的姿色,尤其是在經過幾個月海上漂泊的水手的眼裏更顯得美麗的婦女,都使它成為世上天堂的一幅美景。可惜,誤解和浪漫虛構產生了對波利尼西亞人的一些固定看法。後來許多遊記作者和嚴謹的學者,都毫無疑問地追隨了這些老框框。甚至在今天,人們仍然傾向於用歐洲君主政體的觀點去看波利尼西亞人的政治組織,傾向於用古典神話和傳統教堂的模式去看波利尼西亞人的宗教。
遺憾的是,早期筆錄見聞的來客中,連一位“服飾華麗的蘇格蘭高地人”也沒有,蘇格蘭高地人本來是可以看出波利尼西亞部落和蘇格蘭家族之間有許多共同之處的。在二者之中,同氏族的人都團聚在一個地區,自稱是同一遠祖的後裔,通常是族內通婚。在二者之中,酋長或族長隻不過是遠祖血統最直接的後裔。他絕不會缺少繼承人。倘使部落裏的人從輩分最高的繼承人開始一個接著一個被人抓走了,最後的一位幸存者也有權接受酋長的封號和徽標。同宗人對酋長表示的尊敬和服從,與其說是對他個人的尊崇,毋寧說是把他視為氏族的象征。酋長和追隨者由相互承擔的義務團結起來,這種相互的義務又是從其血緣關係中派生出來的。
在這個程度上,波利尼西亞人和蘇格蘭人頗有相似之處。在新西蘭、馬克薩斯群島和其他幾個地區,每一個部落除短暫的結盟之外都獨立自處,這一點頗像蘇格蘭高地人。在那些後來的移民建立了國家的波利尼西亞海島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在夏威夷和社會群島上,占支配地位的部落的酋長成為國王,他接受其他部落的朝貢。朝貢常常被說成是對國王代表他們使用超自然力量的回報。國王這一部落的其他成員享受額外的特權,但是他們沒有轉變成為封建貴族。除非他們由於和其他部落中門第高貴的家族聯姻,加強了自己的地位,否則他們就得像別人一樣幹活。
波利尼西亞國王生活在宮廷環境中,宮廷靠強令臣民納貢來維持。朝臣一部分由王族血統的人組成,但主要由經過挑選的有特殊才能的人組成,無論其血統和門第背景如何。其他島嶼的來客被吸引而來,如果他們具備必需的資格,就可以被朝廷接納為王室的仆人。因為他們不是當地祖先的後裔,所以他們不能傳導當地那種超自然力,他們可以觸摸王室成員和王室財產,而不至於給自己或他人帶來危險。有名的武士也進入朝庭,組成禁衛軍,而且成為執法的力量。選拔謀士的標準是智謀,不論其出身如何。最後,每一個宮殿還包括大批男女演藝人。在南波利尼亞群島,這些演藝人組織成一個社團,其成員立誓過獨身生活,雖然這絕非等於是嚴守貞操。他們在宮廷之間巡回演出,上演奇特的舞蹈和戲劇。有趣的是,土著人認為王室宮廷是懶惰揮霍的中心。
波利尼西亞的社會製度有兩個特點。波利尼西亞人不眷顧一個偉大的時代,而是展望未來。他們把部落構想為一棵“向上生長、向外伸展的大樹”。每一代都比上一代的超自然力強大,家庭裏的長子長女在超自然力上都勝過自己的父母。這一構想走得如此之遠,以致在許多地方,酋長的繼承人一旦出生,酋長就立即失去了部落首領地位,而隻能以攝政王的身份統治部落,直到他繼任酋長的兒子長大到能接過權柄為止。
波利尼西亞社會組織的第二個特點,給學者帶來了無窮無盡的混亂,這就是他們計算血統和地位的獨特係統。頭胎出生的孩子,無論男女,在家庭裏的地位最高,行二的孩子的地位居於其次,其餘孩子的地位依次下降。在計算家譜時,血統的追溯是通過每一代先輩中地位最高的那一位祖先來進行的,無論這一位祖先是男還是女。故此,波利尼西亞人的血統既不是母係血統,也不是父係血統,而是長子女繼承製的血統,這種血統的排列不見於世界其他任何地區。從理論上說,個人的社會地位既由本人排行決定,又由其祖先的排行決定。既然部落全體成員都是部落始祖的後裔,所以任何兩位部落成員相對而言的地位排列,均可以簡單地靠追溯家譜來確定。家譜中曆代的長子(女)越多,後人在部落中的地位就越高。因為家譜又用來確定個人占有土地的權利和其他的特權,如在部落聖地中的席位,所以家譜被精心地記錄下來。記錄可靠、長達20至30代人的家譜,並不異常。在一些家譜的早期世代中,也許存在著一些神秘的成分,這些家譜可能長達80代人之久。
計算血統和地位的長子女繼承法,對波利尼西亞的社會組織和政治組織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它意味著,許多姐妹比兄弟的地位優越,許多妻子比丈夫的地位優越,如此,等等。結果產生了男女之間異常程度的平等。雖然女性所受的一些禁忌限製並不影響男子,但是兩性各有其規定的利益和活動。大概再沒有任何其他“原始”人群中的男女兩性,享有如此相近的社會平等了。
長子女繼承模式對政治組織也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假如酋長最年長的孩子是女兒,她在部落中就享有最高的地位,而且她將把這一地位傳遞給自己最年長的孩子。同時,她又不可能行使酋長的全部職能,包括擔任指揮作戰的首領的角色。在這樣的情況下,酋長的職務就暫時交給她最年長的兄弟;不過,假如她最年長的孩子是兒子,酋長的職務就交給這位長子。如果血統最高貴的世係連續幾代人中的頭胎孩子都是女兒,而血統低的世係所生的頭胎都是兒子,酋長的職務又趨於固定在血統低的世係之中。與此同時,高世係繼續維持高地位,甚至會一代接一代地加大它與占統治地位的低世係之間的鴻溝。因此,在18世紀的湯加島,地位最高的人成了國王的姐姐的頭胎生女兒,因為國王的姐姐也是頭胎生的長女。所以,每次碰見他那個地位最高的外甥女,國王都得彎腰屈膝、脫掉上衣,以承認她優越的地位。據說國王對此極為不滿,每當他聽說外甥女就在附近時,他就派出許多人去探查外甥女的動向,以此作為保護的屏障。這樣,探子就可以即時發出警報,使他避免遇上外甥女。
血統高貴卻不掌權的世係一旦有了頭胎生的男孩子,就會出現一個嚴重的問題。因為掌權的低位世係並不想拱手交出權力,這是可以理解的。通常的體製是將高貴血統的代表人物立為神聖的酋長,這一神聖的封號使他的地位固定下來。在極端的例子中,凡是神聖酋長接觸過的東西都成為不可觸摸的禁忌,甚至他走過的地皮,他的身影觸及的樹木都帶上了神性。所以他隻能晚上出門,而且即使那時出門也必須由人抬。除了專門選定的貼身仆人外,誰也不能接觸他的身體,不能侍弄他的衣服。凡是他吃喝用的器皿都必須即刻銷毀,以防使別人受到傷害。這不禁使人想起幕府時期的日本天皇,那時的天皇陷入了同樣神聖而無權的困難處境。
波利尼西亞人的幾個社群發現,解決長子女繼承所造成的困難的簡易答案,是兄弟姐妹開親。如果最年長的孩子是女兒,就把她嫁給弟弟。這樣,爭奪酋長職位的一切要求都消除幹淨了。姐弟婚姻所生的子女取得了雙重的世襲的超自然力。然而,在波利尼西亞群島的大部分地區,任何形式的兄弟姐妹婚姻都受到嚴厲的譴責,就像它在我們的社會之中受到嚴厲的譴責一樣。然而,在夏威夷,增強超自然力的欲望似乎導致了兄長和妹妹的婚姻。這種匹配的婚姻被其他波利尼西亞人視為醜事。
如果不考慮“馬那”(超自然力)和“塔布”(禁忌),那是不可能理解波利尼西亞人的政治組織和政府形式的。可惜,這兩個詞都不能直譯成英語。與“馬那”最相近的英語是“成就的力量”(power for accomplishment)。因此,凡是具有超常表現力量的人或物都表明自己具有“馬那”,無論具有超常表現力量的是釣到異常多的魚的一個釣鉤,抑或是具有超常外交手腕的一位酋長,都是具有“馬那”的。其他許多未開化的民族中也可以找到一個類似的概念,但是沒有一個民族使之成為波利尼西亞人那樣係統的信仰。波利尼西亞人使之成為一個邏輯的、哲學的觀念,借助這個觀念,卓越能力的一切表現都可以簡化為一個共同的標準。
“馬那”完全是無生命、無感覺的,就像我們的力的觀念和能量的觀念。據認為它無處不在,隻要技巧正確,人就可以利用它。可以把它比喻為無線電波,把體現“馬那”的人或物比喻為收音機。神祇和精靈以及人的力量,歸之於它們各自接收和聚斂“馬那”的能力。它們的能力差別很大,所以一位活著的酋長實際上可能具有比鬼魂更多的馬那,甚至比一些小神具有更多的“馬那”。“馬那”的感染力很強,凡是接觸過具有很多“馬那”的人或物的東西,無不變得非常危險,它們會危及“馬那”較少的人的安全。
“馬那”信仰表麵上與美洲印第安人的“莫尼頓”(moniton)和“奧倫達”(orenda)之類的觀念相似。然而,實際上存在著一種最根本的差別,它反映了波利尼西亞人和印第安人對我們所謂的超自然力所抱的不同態度。印第安人靠主體的試驗去確認超自然力的存在。他知道它的存在,因為他感覺到了它使人敬畏的、不可思議的力量,即戈登魏澤[2]所謂的“宗教震懾”(religious thrill)。波利尼西亞人不進行主體試驗去感受“馬那”。隻有在他看見“馬那”發揮神力後,他才能認識到它的存在,正如隻有做過試驗之後才知道電線已帶電一樣。由於這個原因,凡是受“馬那”影響而變得危險的物體和地方,就一定得標記出來。波利尼西亞各地,“塔布”信號被用來表示一個地方是神聖的,或者表示某種財產受到魔力的保護。
“塔布”也沒有準確的英語對應詞。這個詞最初為歐洲人熟悉,是通過18世紀末庫克[3]船長著作的發表而實現的。由於它非常合適地填補了英語中原先缺乏的詞匯,所以它立即成了英語的借詞。對波利尼西亞人而言,“塔布”意指某種禁忌之物,它對自己和他人構成危險的超自然力。“塔布”並不含有不道德或非法的意義。標明“塔布”的物體或行為總是與“馬那”聯係在一起。如果“馬那”力量較小的人犯忌,觸犯了“馬那”力量較大的人的名字,他自然就要大難臨頭。
隻有在被征服的小國裏,“塔布”製度才被用於剝削,這些地方的統治者和臣民沒有血緣關係。這種剝削在夏威夷發展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加米哈米哈一世於18世紀征服夏威夷人之後,繼後的統治者和組織嚴密的祭司階級強加的“塔布”越來越多,直至平民淪入窮困和絕望的境地。祭司團與國家經過了一場鬥爭以後,平民才擺脫了這一困境。國王親自動手破除“塔布”,他在眾目睽睽之下與王後共用一個菜盤。公眾看見國王和王後都安然無恙時,消息如燎原之火不脛而走。整個“塔布”製度遂土崩瓦解。平民站起來,推翻祭司的統治,搗毀了廟宇。所以首批傳教士到來的時候,夏威夷沒有官方的宗教。
和他們的政治組織一樣,波利尼西亞人的宗教也遭到廣泛的誤解。各地(薩摩亞除外)崇拜的超自然神隻有部落祖先的幽靈。每個部落各有自己用於膜拜的聖地,這一聖地與葬禮也聯係在一起。已故酋長的亡靈力量尤其強大,因為他們與整個部落是結為一體的。與祖先比較而言,對他們情感距離比較疏遠的,但未必就是更加強大的,是許多職司高度專門化的神祇,它們掌管著一切可以想象得到的活動。所以,不僅有掌管營造獨木舟的神祇和漁夫的神祇,而且有掌管盜賊的神祇,甚至有掌管據信是變態性習俗的神祇。許多職司專門化的神祇,似乎是精於自己行當的死者的鬼魂,這些死者最好是部落的成員。凡是人們要求助的神祇都有供人膜拜的聖地,需要求助的人在此進行小型的祭獻。
最後,還有一連串大神與創世相關,或者執掌著宇宙的一部分。故此,湯加洛(Tangaloa)是海神;很容易理解的是,它成了波利尼西亞上層階級專門的守護神,因為他們追溯自己的祖先是較晚從密克羅尼西來的入侵者。容戈(Rongo)是掌管植物的神祇,經過延伸,它成為森林和農業的守護神。在國家形成的地區,這些大神成為國民正式崇拜的對象,但在波利尼西亞大部分地區,它們“被溫文爾雅地歸入第一動因的混沌中”。它們是真正的神祇,大多數研究波利尼西亞的著作都沒有認識到這一事實。
在部落群已經組成國家的地區,如在夏威夷和社會群島,修建了精致的廟宇,以國家和統治者名義的祭禮在這裏舉行。臣民一定得參加祭禮,這被當作是政治忠誠的表現,不過,並非所有的臣民都被允許去參加實際的祭禮。在夏威夷,隻有地位高的社群才能進入廟堂;平民卻站在廟外,按照祭禮的要求行屈膝禮,一位祭司站在牆上發出信號,指揮他們參加祭禮。祭品是精細繁複的,大多數國家的崇拜都有用人做犧牲的特點。祭禮又冗長和繁複。和古羅馬時一樣,任何祭禮中的任何一點細小的疏忽,都使祭禮有必要從頭再來。在波利尼西亞群島,祭司不敢粗心大意,凡是出錯的祭司都得處死。
即使部落祖先崇拜也需要專職的祭司。祭司分兩類,儀禮祭司和神啟祭司(inspirational priests)。儀禮祭司通曉各種儀式需要的程序,他們又熟悉部落裏的各種口頭傳說。神啟祭司是歇斯底裏的人,他們能沉浸在令人心醉的狀態,使神祇和祖宗靈魂附體纏身。他們沉入癡迷癲狂狀態時,就成為神的代言人,發布神諭,要求人們祭獻犧牲,如此,等等。神啟祭司和偶像都被視為中介,神祇和崇拜者借以密切接觸。神靈在崇拜者的祈禱中進入偶像,來接受祭獻,聽人祈禱,正如他附在神啟祭司身上來說明自己的欲望一樣。各地的儀禮祭司的地位,都大大超過神啟祭司的地位,所以兩種祭司不至於發生衝突,這一點能說明波利尼西亞人的一般態度。
波利尼西亞人對生活的態度是從活動的角度切入的,而不是從情緒出發的。人們把握現實的方式是隨遇而安地在現實中去做事情,他們發現,宇宙是規則有序、可以理解的。如果用一個詞來說明這一文化的特點,最恰當的字眼就是操作性的文化。技術最熟練的技師享有最高的威望。無論他從事的是什麽活動。甚至在人際關係中,技巧也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社會行為準則煩冗而拘謹,絕不能予以忽視。社會交往帶上了棋賽的特征。棋步正確、棋路有條不紊展開的棋手,能迫使別人順從他的要求。性被當作是和吃同等重要的、愉快的生理功能。浪漫色彩的戀情被視為青春期的性出軌,人們欽羨的是戀愛手腕高明的男女兩性,而不是忠於愛情的人。
即使波利尼西亞文化的殘存裏也保留了這類基本的人生態度。歐洲客人一般都被他們的待客之道傾倒,他們也為自己的待客之道而感到自豪,就像瑞典客棧老板為自己的熱情好客而感到自豪一樣,但瑞典人不像他們那樣情感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