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亞村社文化的傳播,不僅將其經濟和社會模式向西傳入歐洲,而且將這些模式向北帶進了歐亞大陸的草原地區。這裏的居民遇到的情況,與美國拓荒者到達北美大草原時所麵對的情況,不無相似之處。其中,靠西的草原提供了極好的牧場,但是這裏的土壤難以用於種植作物。沒有森林作為刀耕火種的基礎,經過漫長歲月的草原表土又不能用原始的犁頭開墾。使事情更為複雜的是,這裏的大草原與我們美洲的大草原一樣有很長的周期性氣候:若幹年多雨的氣候與若幹年幹燥的氣候交替出現。在這樣的情況下,移民越來越從農業轉向畜牧業。因為牧場的肥沃足以使養牛比養羊更有利可圖,所以他們的文化的情感重心和經濟重心,都集中在養牛業及其副產品上。顯然,這裏的馬首先是在更靠東部的草原上馴化的,養馬是第二位的事情,其重要性不及養牛。
公元前1800年至公元前1500年,養牛的部落從大草原向南逼近,從東起印度西至巴爾幹半島的全線向南推進。他們所攻擊的、業已開化的民族留下的記錄說明,這些入侵者全都操印歐語。侵入印度的部落自稱為阿利亞(Arya),被人濫用的雅利安(Aryan)因此而得名。可以用雅利安來指稱那些養牛的並且操印歐語的部落。然而,不應當用這個字眼來稱呼缺少上述兩個特點的部落。
雅利安人離開大草原南下時,他們似乎是不太精心耕作的農民,同時他們又生產奶製品。他們高高興興地把莊稼交給他們征服的臣民種植。貿易被視為替代暴力掠奪的不太光彩的方式,隻是不得已時才最後訴諸的方式。放債取息和偷竊同等對待。社會的主要興趣是戰爭,是養殖或偷盜牛馬。耐人尋味的是,綿羊和山羊在史詩中絕少出現,雖然許多被他們征服的農耕社區肯定在養殖綿羊和山羊。馬占有重要地位,既被人驅使來牽引重物,又被人作為坐騎使用,雖然後期的史詩中很少提及騎馬作戰的場麵。早期的酋長和英雄尤為喜愛的交通工具是馬車。
雅利安人在技術上追隨西南亞的普遍模式,對這些模式,他們極少或根本不做調整以適應遊牧生活。他們沒有與突厥—韃靼人相似的、便攜的帳篷。凡是要住上幾天的地方,他們都用枝條和泥土修建棚屋,這種棚屋建造方便,棄之不用也不足惜。服裝是紡織的呢子做的,隻是裹在身上的呢子並未經過裁縫,不過,北歐部落中很快就流行穿褲子了。輪子和犁頭已為人知,陶器亦在燒製之中。他們從草原上冒出來的初期,已在加工除鐵之外的所有金屬。武器種類繁多,包括矛槍、刀劍、多種斧頭、弓箭、頭盔和盾牌。早期是否使用護身甲迄今尚難斷定。富人男女都佩戴許多金首飾,最體麵的禮物是從身上摘下一件金首飾直接贈人。早期有雅利安人從事手工藝,尤其是鐵匠;那時的匠人社會地位頗高。後來,多半的手工製作都交給了被征服的民族了。
雅利安人並非名副其實的遊牧人,但是他們對土地的依戀肯定是比較淡漠的。一有任何理由,他們就把財產裝上沉重的牛車,放火燒掉棚屋,向未知的地域長途跋涉而去。他們的入侵完全缺乏很久之後的匈奴人和蒙古人那種閃電般的速度和機動性。整個部落作為一個背負沉重的單位遷移,驅趕著牛群前進。戰勝就意味著奪占新的牧場,戰敗就意味著整個部落的毀滅。
所有的史詩都描繪出由三個階級組成的社會,包括貴族、平民和農奴,貴族和平民形成雅利安人的主體,農奴是被征服的人。不存在那種被接受的普遍意義上的國王,不過,能幹的酋長可以成為部落聯盟的首領。連續幾代人產生首領的家族構成地位最顯赫的貴族,這種貴族成員遇到推舉高級首領時受到優先考慮。早期的奴隸似乎極為稀少。雅利安人相互作戰時很少留下男性俘虜;女性則成為戰勝者的偏房,並最終同化到部落中去。平民與貴族經常聯姻,二者的區別主要是財富和威望的差別。史詩中很少提到農奴,一旦被提及時,他們的社會地位尚不及貴族的馬和犬。雅利安人非常喜愛這些家畜,它們的名字和品質常常和主人的名字一道出現。
一支雅利安部落由許多人家組成,每戶由戶主、一位或幾位妻子、兒子、兄弟及兄弟的家庭組成。這些人家的生活由於械鬥和偷襲而變得活潑熱鬧。行吟詩人登門吟唱,他們住在人家門戶裏的時間以主人的慷慨應允為限。賭博習以為常,酗酒已成慣例。雅利安人初期對性事和婚姻的態度,可以描寫為漫不經心。雖然沒有公認的婚前性試驗的生活階段——東南亞文化區就有這樣的習俗,然而人們幾乎不賦予童貞任何價值。雖然結婚時男女兩家要交換禮品,但正式的彩禮習俗並不存在。由於缺少經濟穩定,所以婚姻趨於脆弱。
雅利安人對超自然力的態度也是漫不經心的。最初,族長行使祭司的職能,這一習俗在斯堪的納維亞繼續保存下去,直到基督教傳到這裏為止。在其他地區,出現了專職的祭司,但是其社會地位低下。他們寄食於貴族門下,其職責是確保儀式的準確,但是他們被視為貴族家庭豢養的門客。
也許,雅利安人對後世文明最重要的貢獻,是建立了貴族政治的模式。這一模式在歐洲保存下來,直到不久之前。凡是具有民族規模的文化,必然由許多亞文化組成。許多歐洲國家的農民和資產階級的亞文化,一直維持了自己的特色,然而歐洲的貴族階級的亞文化卻如此相同,以至於一國的貴族對另一國貴族的態度和價值的了解,大大超過了他對本國下層階級的態度和價值的了解。自曆史的黎明期以來,戶外狩獵生活始終是貴族階級的顯著特點。等到無須依靠狩獵補足食物時,打獵變成一種運動,變成貴族階級成員的一種象征。貴族必須精通馬術。事實上,德語的騎士(ritter)和法語的騎士(chevalier)就可以譯解為這一特征。據說,甚至在19世紀的英國,貴族階級的任何一位年輕人寧可讓別人咒罵他品行不端,也不願意讓人指責他馬術不精。
歐洲貴族從事的職業有嚴格的限製。他不可能去種地而不冒失去階級地位的風險。唯一為他開放的有利可圖的追求是養馬和養牛。有趣的是,英國上層階級的年輕人可以借助人類學家所熟悉的那種遷移,成為汽車推銷員而不必違犯不能從商的禁忌。精神和藝術追求受到一定的蔑視,這又是在追隨雅利安人初始的文化模式。貴族可以擔當藝術和科學的庇護人,可是他不應當親自從事藝術,也不應當親自從事科學。直到最近,大多數歐洲貴族的教育程度都不高。貴族子弟學校感興趣的是“性格養成”,而不是給學生提供有用的知識和實用的技能。有人說,滑鐵盧戰役的勝利,是在伊頓公學[7]的運動場上贏得的。不妨再補上一句:新加坡的丟失是在伊頓公學的課室裏決定的。
貴族尤其非長子貴族可以上教堂,但是宗教狂熱會引人皺眉不滿。違背基督教的禁忌而不是遵守這些禁忌,更受到別人的尊敬。性風尚保持著古老的雅利安式的無所謂態度。貴族理所當然要在自己的階層中婚配,以保證血統的純正。但是,無論婚前或婚後都無須高度的貞操。利用下層階級的女子進行漫不經心的私通,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在這方麵,應該指出,盡管形式上要求基督徒實行一夫一妻製,但是歐洲貴族直到最近的時代裏,始終實行著一夫多妻製。一位國王或一位地位顯要的貴族娶幾位嬪妃,是意料中的事情,嬪妃常常娶自各種貴族家庭。這些高攀的貴族希望借此抬高自己的政治地位。嬪妃所生的庶子被排除在繼位之外,然而他們在貴族的等級係統中仍然享有公認的社會地位。因為他們被排除在繼位之外,而且其機運仰賴父王的好意,所以一般地說他們比繼位的嫡子更可以信賴。他們常常被放在繼位的嫡子容易發動叛亂的位置上。因此,所謂“勃艮第顯要的雜種”[8]按慣例被委任為勃艮第軍隊的統帥,這是一個像“威爾士親王”[9]一樣獨特的頭銜。
沉湎於賭博和酗酒的貴族,並無失去貴族身份之虞。唯一的要求是,他賭博時要誠實,要把賭債放在一切債務之上;大概是因為,債主通常是和欠債人同等地位的貴族。玩紙牌時欺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僅僅比致命的貪生怕死罪略輕一點。從雅利安人入侵歐洲的初期算起,人們就期待著酋長率領部下衝鋒陷陣,以出生入死的形象給部下樹立效法的楷模。因為貴族階層至高無上的地位建立在無與倫比的勇武和好鬥之上,所以凡是缺乏這些品質的人都被視為貴族階級的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