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亞大草原的養馬人,是世人見過的遊牧、畜牧經濟最完善的例子。追隨這一經濟模式的部落非常討厭農業經濟。有的時候,他們也播下一些小米,讓其自生自滅,但是他們種小米是為了防備饑荒。一般情況下,他們根本不利用農業生產的糧食或材料。他們的家畜是綿羊、馬、雙峰駝和牛,這是就其經濟價值而做的排序。綿羊數量極多。富有曆史盛名的哈薩克人計算羊群的單位,不是綿羊的頭數,而是牧羊犬的頭數。有時他們也擠羊奶,然而綿羊的主要價值在於產羊肉和羊毛。羊肉是日常的主食,羊肉的消耗量極大。每人每天吃一頭羊是標準的食量。羊毛用來織氈子。

馬的重要意義是用於作戰。馬供人乘騎,或用於馱運,從不用作耕畜。馬肉是常用的食品,小母馬的嫩肉被視為美味佳肴,一般是留待盛宴時品嚐。食物短缺時,騎兵常放馬血充饑。母馬常用來產奶,馬奶經發酵做成馬奶酒。馬奶比牛奶的含糖量高得多,如果發酵恰到好處,釀出的酒就有相當的烈度和醇香味。牧馬民族一般是嗜酒豪飲的民族;盛宴結束時,所有的客人都爛醉如泥。據傳成吉思汗曾說:“醉酒者如遭當頭棒擊,其智謀及判斷力無從發揮。醉酒以每月三次為限。從來不醉當然更好。但誰能做到滴酒不沾?”

駱駝既用於馱運重物,也用於牽引行李車。很少用駱駝擠奶,很少有人吃駱駝肉。在蒙古高原上,牛占據次要地位;但是隨著牧馬人文化的向西擴張,牛的重要性漸次提高。牛既產奶,又提供肉食,而且還用作耕畜。

有趣的是,牧馬民族對家畜的態度似乎是高度的功利主義態度。他們的史詩中沒有描寫過作為個體的馬或狗。牲口是大批生產大批消費的。蒙古武士攜帶著一群沒有命名的坐騎,當它們體力耗盡不能再讓人騎時,就被武士棄之不顧,或被人宰殺而食之。也許,蒙古高原上的生活太艱苦,不容許人對愛畜培養脈脈溫情。牧馬民族似乎把狩獵生活的態度帶入了畜牧時代。狩獵時代的人隻把動物視為潛在的肉食。甚至到了蒙古人征服的時代,狩獵依然是他們務實的活動,而不是消遣遊樂。他們不時地組織大型的圍獵,凡是陷入包圍圈的動物都在劫難逃,一律被射殺而成為美餐。

狩獵和畜牧既生產食物也生產衣服。通常的服裝包括褲子、尖蹺的皮靴、有袖的襯衣式上裝;男上裝的下擺短,女上裝的下擺長;此外就是氈帽或頭巾。天冷時再穿一件罩袍。所有的衣服都用畜皮或氈料製作,唯一的例外是偶爾才穿的節日布裝。這是通過貿易換來的或擄掠而來的。最受喜愛的衣服是羊毛在裏的羊皮衣。

大概在輪子引進之前,蒙古高原上就已經在用馬馱運重物。可以推測,最初的馬鞍是馱運東西的馬馱子,最早騎馬的人是兒童;部落遷營時,他們被置於馬背上的行囊之間。甚至到了繼之而起的牧牛民族從馬車上卸下馭馬、開始騎馬之後,他們也隻會把馬馱子當鞍子騎,所以他們的騎兵就缺乏效力了。

牧馬民族靠征服所建立的大帝國一般是短命的。他們所到之處都席卷一場災難,凡是他們懂得的東西都被擄掠一空,據為己用,凡是不懂的東西他們都摧毀幹淨。據說,蒙古人征服中國之後,曾經認真打算把中國人斬盡殺絕,把中國人的地盤改成牧場。無論在哪裏他們都生活在被征服者的包圍之中,他們都保存了自己的宗族和部落組織。他們總是集中居住,竭力固守昔日的遊牧生活。在他們自己的文化中難以找到什麽能用於統治被征服民族的文化模式。遼國或後來地域廣袤得多的蒙古帝國之類的牧馬民族所具有的高度組織程度,是由於采納了漢人的文化模式。實際上這些大帝國主要是由中國的官吏執掌管理的。

與雅利安人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牧馬民族似乎從未適應征服者的生活。也許,他們遊牧生活的價值觀念,從根本上說是與他們統治定居民族的角色格格不入的。無論如何,凡是在放棄遊牧生活的地方,他們都迅速被征服者同化了,在中國被同化成中國人,在中亞被同化成穆斯林和波斯人。在牧馬民族最後一次向西的大遷徙即突厥人的大遷徙中,他們實質上被同化成了穆斯林和拜占庭人。

也許,關於蒙古人完成征服之後牧馬民族的命運,還應該再說一二。已如上述,這幾次征服把西部草原地帶原有的牧牛民族的最後一點殘存也掃**幹淨了,他們在整個遼闊的被征服地區建立了蒙古人和突厥人的部落聯盟。蒙古人的一支建立了金帳汗國,他們被伊凡雷帝[10]征用打仗,被剝奪了政治權力。他們被默許在俄羅斯南部羈留,直到葉卡捷琳娜二世[11]在位時期。在俄國政府日益強大的壓力下,他們且戰且退,回到東方的蒙古故鄉[12]。他們到家時人口已經銳減。中部草原由突厥血統的遊牧部落占據,在蒙古人席卷歐亞大陸之前之後都是如此;在千百年的時間裏,它一直是驍勇善戰民族的溫床,尤其是培養幹練將軍的溫床。這些突厥人孤身一人或成群結隊地滲入南方較高的文化中,最後控製了近東地區,但蒙古西征以後,這些草原民族再沒有發動過重大的攻勢了。

有些學者認為,這些草原民族停止進攻的原因,是蒙古人皈依了佛教。然而,蒙古地域以西的大多數草原民族皈依的卻是伊斯蘭教。真正的答案,大概在於戰爭日益增長的機械化程度。機械化程度的提高,是由於大草原之外火藥的引進、紀律嚴厲的軍隊的建立和技術熟練的技術人員的出現。草原民族具有的是微型的居住點模式和相當粗糙的手工藝,他們沒有能力生產新環境所需要的武器。造成他們沒落的影響,甚至在成吉思汗時代就已經在發揮作用。在後期的戰役中,他們的軍隊帶著大隊的中國技師和工兵。這些中國人的裝備包括火藥拋擲器,也許還有火藥製的炸彈。隻要草原民族保持著紀律上的優勢,他們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彌補自己技術上的不足。然而,等到其他軍隊和他們的軍隊一樣具有鐵的紀律時,他們失敗的命運就被注定了。曾經是“上帝之鞭”的騎射民族在歐洲最後一次露麵,是在拿破侖的戰爭時代。一支吉爾吉斯騎兵被編入俄國軍隊。法國士兵看見騎馬彎弓的吉爾吉斯人覺得很滑稽,給他們取的諢名是“丘比特”[13]。真可謂塵世繁華轉眼即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