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亞幹燥地區的人再一次證明了這個論斷:在一個天然屏障很少和生態環境同一的地區,語言和文化也會趨於同一。實際上,西南亞幹燥地區的一切居民操的都是閃米特語,堅持的都是村民和遊牧民相互依存的共生模式。西南亞生態環境橫越了北非大部分地區,語言和文化共同性也橫跨了北非。雖然這個地區的兩種語言即希伯來語和阿拉伯語的曆史意義,使西方學者把閃米特語當作一個獨特的語係,可是現代科學研究表明,它隻不過是一個更大語係的語支而已,這個語族的地區包括撒哈拉以北的整個非洲地區和亞洲西南部地區。大概沒有別的例子更能說明一個獨特的語族和一個獨特的環境之間存在著如此密切的關係了。閃米特語尤其在非洲有這樣廣泛的分布,似乎是相當晚近的現象,部分與伊斯蘭教的興起有關。不過,非洲—亞洲語係的其他語支,肯定在非常悠久的時代就已經在非洲的幹燥地區紮根了。

有些閃米特部落完全轉向遊牧生活的過程,無疑因單峰駝的馴化而有所加速。單峰駝對炎熱沙漠條件的適應性,頗像雙峰駝對寒冷沙漠條件的適應力。駱駝能在連山羊都無法存活的地域生存,尤其在阿拉伯半島和稍後在非洲,它們的馴化為人類活動開辟了大片遼闊的沙漠地區,駱駝的口腔和消化道仿佛是鑲了一層銅甲,它們能嚼爛並消化駱駝刺,這種植物在“柔嫩多汁”上堪與鐵絲網媲美,驢子隻能餓死的地方,單峰駝也能增加脂肪。駝峰提供儲存脂肪的機製,所以它們在進食極少的情況也能行走幾個星期。它們的幾個胃提供了一個相似的儲水機製。故此,駱駝是沙漠居民的無價之寶。不過,凡是見過駱駝的人都免不了感到驚詫,它竟然能被人馴化。對歐洲人而言,即使最溫順品種的駱駝都非常暴躁、倔強,並奇臭難聞。必須承認,阿拉伯人在這一點上與歐洲人的看法不一致。他們把駱駝當作美德的典範和可愛的體現。伊斯蘭教之前的阿拉伯文學中,讚頌駱駝美德的詩文俯首即是。

農耕地區的縮減、騎駱駝的遊牧生活的出現,產生了一種獨特的生活模式,這一模式對當地條件的適合性幾乎是到了理想的程度。城鎮輔以相連的農業區,成為人口聚居的中心和製造業及商業的中心。許多城鎮專注於特產以供外銷。城鎮之間的地區是遊牧部落的地盤,他們代表著初始的農牧雙重文化中的牧業生活。城鎮生活模式是典型的西南亞模式,牧業生活模式卻是獨特的閃米特模式。遊牧民的主要家畜是綿羊、山羊和駱駝。這三種動物都很能適應貧瘠的牧場。農業區之外的地區很少養牛,即使在農業區,牛的主要價值也僅限於耕地。唯一重要的馱運動物是駱駝。駱駝很少用於產奶,用於肉食就更不多見。

有名的阿拉伯馬的用途隻限於作戰和遊行。馬從不用於馱運,連部落遷徙時也不用作坐騎。因為牧草通常短缺,馬要用從農業區購買的糧食來飼養。常常是拴在主人的帳篷裏喂養的。阿拉伯人用馬有一個非同尋常的特點,就是喜歡把母馬用作戰馬。純種阿拉伯馬隻有兩種步態:慢步和急馳。雖然遊牧民精於馬術,可是他們從未學會使用嚴格操練的騎兵,也沒有學會騎在馬上射箭的嫻熟技能。他們的戰馬隻用作長途奔襲時的運輸工具,而不是用來構成騎兵作戰的戰鬥隊形。

如果考察遊牧民的生活,他們對城鎮人的完全依賴就顯而易見了。他們的婦女用山羊毛編織粗糙的黑氈,黑氈用於製作帳篷。男子知道如何修補鞍子等裝備。然而,遊牧部落實際上毫無製造業。近代遊牧民居所裏的一切裝備,都是通過貿易或掠奪獲取的。亙古至今,似無變化。就連他們的標準食品即未經發酵的麵包,也是用從農業區購進的小麥做的。這種麵包隻不過是很稀的麵糊攤在滾熱的石頭或沙子上做成的。比較衛生的一種製作法已為許多美國人熟知,就是猶太人過逾越節所吃的薄餅的那種烤製方法。

遊牧民族的社會組織和政治組織建立在部落的基礎上,部落實行同族通婚,按父係續譜,占據特定的地盤。更大的社會組織是朝生暮死的。一旦占支配地位的部落失去控製,部落聯盟就隨之瓦解。部落裏的全體成員均有親戚關係。任何家庭要改屬另一部落,是難以想象的。部落的控製權委予酋長。酋長的職位名義上由某一家族世襲。酋長的第一夫人所生的長子有優先繼承權。然而,繼承之事沒有絕對的規則,因為在遊牧條件下酋長的職位絕不是一個閑職,必須由最優秀的人來擔任。酋長與部落成員的關係,以家長對家庭成員的關係為模式。他指揮部落的活動,負責執法維護公正。很難說在前伊斯蘭教的時期裏,形式法典在多大程度上為社會所公認。但是,人們指望酋長執法時斷案精明,判明真犯,量刑恰當。近東民間傳說中所羅門國王斷案如神的故事,就符合遊牧民和定居者的最佳模式。實際上,酋長受部落輿論的影響,他盡力靠說服而不是靠武力行使職權。然而,他的權力是獨斷的,理論上說是絕對的。毋庸贅言,這些模式對伊斯蘭模式的政治演進產生了影響。

阿拉伯半島的遊牧民不僅實行族內婚,而且讚同某些近親婚配模式。他們不僅允許而且優先選擇堂兄妹開親,這是全世界少數幾個實行堂兄妹開親的民族之一。這一模式被納入伊斯蘭習俗之中,至今在許多阿拉伯國家裏保留了下來。遊牧民的婚俗通常是單偶製,然而對於那些有財力的人來說,多偶製也是允許的。無疑,早期的希伯來人就有多偶製的婚俗。

一切閃米特文化的一個令人注目的方麵,似乎是絕對要求新娘的童貞。迄今為止,展示處女象征在大多數伊斯蘭國家仍然是婚禮中常規的部分。這一習俗反映的價值觀念,無疑可以追溯到前伊斯蘭時代。這一頑強的婚俗,僅僅是一種文化對性和性器官的執著追求的一個側麵,這種執著的追求反映在割禮術中。實際上,一切閃米特民族都共有這一習俗。與此對應的女性外陰割除術也非常普遍,在蘇丹有些地方這一習俗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這裏的人們把女性的所有外**全部割掉,外**的傷疤幾乎完全封閉了陰門,使**不再可能。如此,新郎就可以保證新娘是處女;征得新娘同意後,讓她再做一次手術,方能完成婚禮。

遊牧生活的各種需求使婦女隱居閨房的生活成為不可能,少數最富有的家庭除外。不貞的女孩子或不忠的妻子及其戀人都要被處死。因為男子的不貞受到指責,所以他們進城玩時就盡量尋花問柳。進城的貝都因人[14]的性欲和浪跡水手的性欲一樣廣為人知。在伊斯蘭教誕生之前的時代裏,男子的這種需要由寺院中的神妓來解決,這是常見的製度。與此相關的一個結果是男子同性戀的盛行,直到今天,這一現象在伊斯蘭國家裏也普遍存在。搞同性戀的人,主要是未婚男子和少年。結婚以後,同性戀就讓位於正常的異性婚戀關係了。

家庭控製是嚴格的父權製。父親終生甚至死後對妻兒都有完全的控製權。父親的祝福是重要資財,父親的咒罵可以毀掉兒子的前程。請注意雅各和以掃[15]的故事。女兒出嫁前受父親控製,出嫁後受丈夫管束。一般的父親似乎以自己的嚴厲態度而不是以公正態度而感到自豪。兒子對父親抱有恐懼和尊敬的態度。尤其在一夫多妻製的家庭裏,最強有力的情感紐帶是在母親和兒子之間。母子關係中存在真摯的深情,母子雙方友好攜手策劃密謀對付父親,司空見慣。

整個情況就是如此,這就使個性發展中產生強大的、批判的超我意識成為意料之中的事情。希伯來人描繪全能的神,隻有靠人的完全服從和奉獻才能使神不震怒;無論神的行為舉止多麽不公正,人都必須完全服從與忠誠。這位全能之神的形象,是由閃米持家庭中普遍存在的情況直接衍生出來的。這種家庭生活還產生了另一種後果,就是被誇大了的超我意識,致使其行為的方方麵麵都存在繁複的禁忌係統。這樣的係統記錄在《摩西十誡》[16]中,這些戒律絕不是孤立的現象。所有的閃族部落都製定了類似的法典,隻是其內容略有差別而已。這樣的法典給遵守法典者以安全感。這種安全感與我們文化裏的好孩子的安全感有類似之處,好孩子牢記父親告訴他所不能做的一切,小心翼翼地不犯戒律。希伯來人的耶和華是閃族父親的形象,是一家之長的權威被抽象和誇大的結果。父權製高壓和性剝奪給閃族人的基本人格打上了印記。從摩西到弗洛伊德,閃米特人都很關注罪孽和性。

亞洲閃族人的地理位置對文化進步尤其有利。他們始終不斷地與世界最悠久的兩大文明中心保持著密切的接觸,這兩大文明中心是兩河流域和埃及。到公元前2300年,他們征服了兩河流域,吸收了此地的文化。他們有熱衷經商的天性,這使他們與許多民族發生了接觸,使他們對文化差異有切膚之感。新的器具用品和新的藝術風格,凡有益者,無不悅納。與此同時,各種閃族文化又表現出一種基本的連續性,也許任何其他民族文化的連續性都無法與之匹敵。無論借用什麽,閃族人都用自己的價值和興趣對之進行重新闡釋,他們的價值觀念和興趣絕少變化地保留下來了。

閃米特人對文明的最重要貢獻,一方麵是數學和天文學,另一方麵是宗教。奇怪的是,我們的機械宇宙觀念和完全服從獨一無二、威力無比的神的觀念都要歸因於他們。第一個觀念是從兩河流域的祭司長時期觀察旋轉的天象中演變出來的。第二種觀念是從對部落神的狂熱忠誠中衍生出來的,這種忠誠如此強烈,以至於一切其他存在物和力量對崇拜者來說都不複存在。閃族人追求的總是絕對的東西。不幸的是,他們的文化繼承人竟然找到了兩位絕對的神,而且這兩位神又是截然相反的兩個極端[17]。我們所有的一切一神教信仰都可以回溯到閃族人那裏。所有的一神教信仰都麵對著一個難解之謎:在一個自然法則支配的宇宙中存在著一個全能的神。

[1] 戈登·柴爾德(Gordon Childe,1892—1957年),澳大利亞曆史學家、公認的史前考古權威,提出“新石器革命”和“城市革命”概念,著有《曆史的重建》《曆史發生了什麽?》《人類創造了自身》《考古學導論》《歐洲文明的曙光》等。

[2] 維京人(Viking),即斯堪的納維亞半島人,善航海。

[3] 維內蒂人(Veneti),古凱爾特民族,居住在今布列塔尼半島,愷撒於公元前56年擊敗他們由200多條戰船組成的艦隊。

[4] 比斯開灣(Biscay),介於法國西海岸和西班牙北海岸之間。

[5] 寬口陶器人(Beaker Folk),大約6000年前新石器時代晚期至青銅器時期,好戰,到處找銅,促進了青銅器的發展。

[6] 哈爾施塔特文化(Hallstatt culture),奧地利考古遺存,用以指中歐和西歐青銅時代晚期和鐵器時代早期文化,1846—1899年發掘,1997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世界文化遺產。

[7] 伊頓公學(Eton College),培養英國上層政治人物的貴族學校。

[8] 勃艮第顯要的雜種(Grand Bastard of Burgundy ),指法蘭西國王和勃艮第公爵,見莎士比亞的戲劇《李爾王》。

[9] 威爾士親王(Prince of Wales),英國王儲的稱號。

[10] 伊凡雷帝(Ivan the Terrible,1530—1580年),俄國大公,首任沙皇。

[11] 葉卡捷琳娜二世(Catherine Ⅱ,1729—1796年),亦稱葉卡捷琳娜大帝,俄國女皇,急劇擴張,使俄國成為“歐洲憲兵”。

[12] 1771年(乾隆三十六年),蒙古土爾扈特部擺脫沙俄壓迫,衝破圍追堵截,曆盡千辛萬苦,勝利返回祖國。

[13] 丘比特(Cupid),羅馬神話中的愛神,其形象為背生雙翼,手持弓箭的美童。

[14] 貝都因人(Bedouin),沙漠地帶遊牧的阿拉伯人。

[15] 雅各和以掃,典出《聖經·舊約》,二人為孿生兄弟。以掃為長子,雅各以紅豆湯換取哥哥的長子權;為了得到雙目失明的父親以撒的祝福,披上羊皮冒充哥哥以掃(以掃生下來時即渾身披毛)。

[16] 《摩西十誡》(Ten Commandments),人類曆史上第二部成文法,載入《聖經》,傳由上帝授予摩西,刻於石碑上。

[17] 指伊斯蘭教的真主和猶太—基督徒信仰的上帝;創建這兩種一神教的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都是閃米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