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化史,文明史,理由如次:

(1)作者把人類文化比作一棵熱帶大榕樹。這棵大樹紮根在史前文化悠遠的土壤之中,它的不定根和氣生根落地之後,長成了許多附生的樹幹;它枝杈橫生相互絞結,最終長成一片盤根錯節、枝杈交疊的叢林。換言之,人類的文化源頭在人類祖先的亞人動物的進化之中;人類文明的起源是多源頭並行發展的,是各種文明相互影響、交相輝映的,人類文化的演進不像一般進化論者所描繪的那種進化樹,不是隻有一條主根、一條主幹的進化樹,而是附生根眾多、枝幹絞結的大榕樹。

(2)本書以科學發現、技術發明、製度演進為重點和核心,對一般的曆史事件和帝王將相卻不予重視。在這個意義上,亞曆山大、成吉思汗、帖木兒之輩僅僅是曇花一現的匆匆過客,作物栽培、動物馴化、紙的發明、織布機的問世,反倒是影響深遠的重大裏程碑。

(3)作者在橫向的空間平麵上,將人類文化分為若幹大文化區。各文化區在文明興起的時間和發達程度上千差萬別,各文化區自有其顯著的特色,亦有其共同的模式。這些文化區,有一般人比較熟悉的西南亞/兩河流域文化區、埃及文化區、希臘羅馬文化區,又有不大為人所知的南亞/印度文化區和東南亞文化區。這些文化區不是封閉的板塊,而是相互影響的、在時間和空間上滲透和流動的文化複合體。就其共性而言,各文化區在生存手段、技術模式、城市組織上都經曆了大致相同的曆程,就其特色來說,兩河流域以城市生活為中心的模式、發達的形式法典和咄咄逼人的一神教引人注目;印度文明以宗教哲學、漠視曆史、寬容精神最為顯著;埃及文明以神秘主義最為突出;中國文明以龐大統一、綿延不絕、周期振**、仕宦政治、文白分離、祖先崇拜、宗教寬容為絕無僅有的特色。

作者以雄辯的事實,強烈批判了歐洲中心論,言他人所不能言,曆數了許多既令人震驚又令人信服的觀點:希臘人並不是科學方法的始祖、羅馬文明打上了蠻族(日耳曼人和凱爾特人)的深深烙印……

一般人所不熟悉的東南亞文化圈,包括馬來—波利尼西亞人在遍及太平洋和印度洋諸島上的移民。作者述及太平洋島民的超自然力崇拜和禁忌,東南亞新石器文化對中國文化和日本文化的影響時都不乏精彩之筆。

(4)本書以濃墨重彩描繪了蠻族文化對古老文明和歐洲文明的影響。雅利安人侵入印度,摧毀印度河的古老文明,淩駕於印度土著之上,使《吠陀》經典和吠陀教義成為印度思想和文化的主宰。雅利安人尚武驍勇、蔑視學術的傳統影響歐洲貴族達千年以上,直至近代為止。高盧人和日耳曼人對羅馬文化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超過了希臘文化對羅馬文化的影響。突厥人、韃靼人、蒙古人把中國文化帶到了西亞、南亞和歐洲。上述現象說明,文明程度迥異的文化的影響不是單向的,而是雙向的;低文化也可以向高文化逆向流動。

(5)本書對世界各民族形形色色的宗教做了精當的分析和比較。宗教是解析和闡釋文化要義的一把重要的鑰匙。本書描述和透視的原始宗教,有中國人的巫祝,波利尼西亞人的自然崇拜和禁忌,日本人的神道。它著力比較的一神教,是猶太—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它緊緊抓住原始吠陀教—婆羅門教—新婆羅門教(即印度教)—佛教和耆那教這條演化主線,用以剖析印度文化不重曆史、亞文化嚴重分歧、長期割據、無法抵禦外來入侵的曆史現象;這是獨具慧眼,出手不凡的學界泰鬥方能駕馭的思想。本書作者拉爾夫·林頓(Ralph Linton,1893—1953年)確乎是一位學界泰鬥。他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後美國人類學界的四大台柱之一(費孝通語),也是當時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人類學家。和美國其他人類學家一樣,他在人類語言學、考古學、民族誌、民族學上有極高的造詣。有別於其他著名人類學家的是,他還對世界文化史有深刻的研究。

本書是林氏的遺著,是其畢生心血的結晶。原書卷帙浩繁,中譯本是她的夫人艾德琳·林頓(Adelin Linton)整理濃縮的節本。這個節本保留了原書的精華,刪去了人類進化、史前文化和美洲文化的章節。對專家學者而言,這固然引以為憾。可是對一般讀者而言,這倒是一種賜福。我們可以在一本小書之內線條清晰、脈絡分明地把握世界文化史的輪廓和骨架,而不至淹沒在浩瀚的汪洋大海之中。

該書從世界文明多源頭的平行發展和橫向交流這兩根軸線上,對人類文化演進、文明興起、各文化區相互影響、各文明的相互影響進行了立體、多層次、多側麵的描繪、分析和闡釋,展示了人類文明和地區文明絢麗無比的圖景;既有濃墨重彩、工筆描繪,又有速寫勾勒、大筆寫意,所以它能使讀者興趣盎然地漫遊於上下數萬年、縱橫數萬裏的文化史畫廊之中。作品的權威性、可靠性、可讀性,是毋庸置疑的。

林頓博士在書中提出了文化突變的思想,他把人類文化發展的爆發期比作生物的遺傳變異。用這個思想來考察世界文化史,它提出了三次文化突變期。第一次突變期的標誌是火的使用、工具的製造和語言的起源,第二次突變期表現在農牧業的興起,第三次突變期始於工業革命。此外,林頓博士抓住剛露端倪的核技術和空間技術(林氏去世於1953年),預言了第四次文化突變的來臨。

1980年,托夫勒在《第三次浪潮》中,將人類文明分為三期(農業文明、工業文明、後工業文明),引起了強烈的震撼。1953年,林頓將人類文明史分為四期。這一思想多麽言簡意賅、發人深省,誰知道托夫勒從中受到了多大的啟發!

何道寬

1986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