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人猿揖別

本書的主要目的是記錄人類學家所謂文化的源頭和發展過程。文化指的是任何社會中的人從長輩那裏學到又傳給下一輩的眾多的行為。然而,在我們一頭紮入文化之前,值得在此約略談談產生奇異文化行為的這一動物的起源和品質。這種介紹更為必要,因為時至今日,和任何時候一樣,在科學家的知識和普通人的信仰之間,仍然存在著一條鴻溝。人類學家和反進化論者之間的搏鬥,就反進化論者這一麵來說,主要是與假想對手的拳鬥,這場搏鬥早就以人類學家的勝利而告終了。除了一些地理或智能的死胡同之外,今日已無人懷疑:我們是某種動物的後裔。如今的問題是:我們的祖先是什麽動物,人類進化的軌跡又是什麽。我們可以立即排除一個普遍的誤解。現已肯定,人不是現存任何一種類人猿的後裔。這些猿類不是我們的祖先,而是我們的親屬。它們的血統至少在一百萬年前就與人類的血統分道揚鑣了。

在重構人類祖先的嚐試中,我們隻能依賴數量不多的化石作為物證。這些化石是由我們了解的進化過程提供的,是由我們對靈長目普遍的進化模式相當清楚的認識提供的。如果我們握有更多的早期人類化石和半人半猿化石,那當然不錯,但是大量的化石來源是不大可能的。事實上,直到晚近一些時代,直到人學會了通過栽培作物和飼養動物解決自己的食物之後,人仍然是比較稀缺的物種。我們半人半猿的祖先更為稀少,因為它們探索環境的裝備不及最早的真人。即使在有利的地域,每50平方英裏[1]才能維持一位個體的生命,也是保守的估計。況且,化石的形成需要特殊的條件。荒原中的一具死屍在自然界的秩序中隻不過成為禿鷹、豺類和所有食腐肉動物的一塊食物而已。

盡管存在上述困難,我們仍然找到了相當數量的人類化石和亞人化石。這些化石僅僅是進化軌跡上分散的點子。把它們連成一線來看,我們就可以從自己開始將這一進化軌跡延伸到遙遠的往昔。從我們現已了解的一切來看,我們最遙遠的祖先似乎是猴類。為此而煩惱的人可以聊以**的是,我們家族血統的老祖宗至少是在文化樹較高的樹枝上接受教育的。

這種小動物開始采用一種新的遊動方法之後,向人進化的第一步隨之來臨。它們不再是在樹枝上跳躍前進,而是從一根樹杈**到另一根樹杈,頗像運動員借助吊環表演空中飛人。這使它們的身體結構發生重大變化,從而為後來人體演進的更為典型的特征打下了基礎。在樹上的飄**運動中,身體靠上肢懸垂,因而形成與四足行走動物截然不同的一種姿勢。

結果產生了一連串身體結構的適應性變化。軀幹收短變緊,以便能**得更遠,就像拴在繩子末端的重物。骨盆接過了支撐內髒的任務,過去內髒是靠吊帶似的腹部肌肉支撐的。骨盆加深,更加接近碗缽形。肩關節過去隻有一定程度的旋轉活動度,正如現代猴類一樣;它們的自由度逐漸加大,直至發展成現代人這樣的關節,使人今天能完成棒球手投球的那種動作。這是一步極其重要的發展,姑且不論別的發展,僅靠投擲石塊和矛槍、揮舞棍棒,人的攻擊能力就得以延伸。最後的一點結果是,那些在樹間跳躍和漂**中不能判斷距離、不能牢牢抓住樹枝的個體常常被淘汰,這就導致立體視覺模式和神經肌肉協調模式的穩步發展。換言之,使現代人成就今日體格的大多數結構特征,發端於猴類用上肢在樹間跳**前進的適應過程之中。

在樹間跳**時期的某個時候,人類和類人猿的血係就分道揚鑣了。類人猿的祖先繼續沿襲樹間運動的路線,我們的祖先卻開始了陸棲生活。我們無法判斷他們為何要下地生活。不過我們確實知道,在第三紀中新世人猿分手時,世界許多地區普遍發生了氣候變異。可能與其說是我們的祖先離開了森林,毋寧說是森林撇下了他們。然而,有一點可以確信:我們的祖先下地時,他們的手臂和眼睛已經頗能適應在樹間的跳**生活,但是他們的軀幹尚未完全適應這種生活,所以他們不能很順當地開始地上的生活。連最早的半人半猿化石都表現出充分發達的現代人式的腿足。然而,諸如尼安德特人這樣原始人的上肢卻比現代人的手臂略短一些。

從體格來看,人僅僅是一種大型的地球靈長目動物。實際上,在身體結構的專門化方麵,他的進化不及其他親緣動物類人猿。他區別於其他靈長目動物,甚至區別於其他哺乳綱動物的地方,在於他了不起的學習能力和思維能力,以及他與旁人交流知識和思想的能力。在這類問題上,正如在他的身體結構上一樣,可以看出他是某些普遍的進化趨勢的產物。然而,這裏的記錄甚至更不完全。使人和最近的親緣動物區別開來的斷麵是非常之大的,其間的差別不是簡單的量的差別,而是質的差別。

在評估人的獨特能力時,今天的大多數人大概會把智能放在首位。這是我們當前的文化價值觀念的直接反映。當前的文化價值強調人的推理能力,這一點顯示在智商測驗中。實際上,人的兩種最重要的品格,也許是無與倫比的學習能力和語言能力。能夠靠推理而不是靠嚐試和錯誤來解決問題,固然是了不起的;然而我們往往忘記,思維的結果不一定比思維開始的前提更加可靠有效。推理的前提一定得經過學習才能到手,而且往往是從旁人那裏學來的。學習的能力絕不僅限於人。學習能力在我們這個物種身上的高度發達,是一個可以確認的進化趨勢的終極結果。一切生命形態都以本能行為或後天學習的行為對環境做出回應。

在較低的進化層次上,多半的行為是由本能控製的,不過,即使蚯蚓和蟑螂這樣的動物也可以在後天學到一點東西。隨著動物神經係統複雜程度的增加,動物行為從以本能行為占主導地位向以學習為主導的轉移穩步漸進。到了進化階梯中的靈長目階段,本能行為實際上已經消失。到了人類這個階段,未經學習的自動反應,似乎隻局限於自主神經係統控製的反應,因為人是越來越複雜的神經組織的進化趨向的終極產物。自主神經係統控製的反應包括消化過程、眼睛適應光強度的調節過程以及與此類似的非隨意反應過程。一個物種具有的本能越少,它可以發展的行為範圍就越寬廣。這一事實,加上人獨特、出色的學習能力,產生了人豐富多樣的後天學會的行為,這種行為是其他物種無法匹敵的。

由於現代心理學家的研究成果,我們對學習過程有了相當精當的了解。遺憾的是,我們對思維過程的認識要少得多。思維過程再現著我們業已學會的反應的重新組合,其效能是對付陌生的情景。嚐試和錯誤的過程也可以達到同一目的,然後,這一過程要緩慢得多、弄拙得多。思維能力的萌芽在除人之外的許多哺乳動物身上可以看到。但是在這方麵,即使是最愚笨的一個人和最聰明的一個類人猿的鴻溝,也是難以彌合的。類人猿的推理能力至多能達到三四歲小兒的水平。

語言的使用和無與倫比的思維能力非常緊密地聯係在一起。人在交際能力方麵與其他動物的差別,遠遠超過他在學習能力或思維能力方麵和其他動物的差別。大多數哺乳動物都可以發出諸如表現饑餓、氣惱、懼怕、快樂或痛苦的叫聲,並做出這樣的動作。它們這些叫聲和動作由同種的其他個體識別之後,就成為交流的手段。凡是喂養過寵物的人都可以證明這一事實。然而,唯有人這一物種才可以將交流發展到可以傳達抽象觀念的程度。我們使用的交際符號通常是言語。我們通常將言語和語言當成是一回事,可是上述類型的交際可以用其他方式來實現。唯一必需的條件是,所用的符號對交際雙方應有相同的價值。因此,平原印第安人的手勢語可以用於複雜的交際目的,如給予地理信息、布道、以恰當的經濟擔保求婚。不過,手勢語之類的交際形式並非典型的人際交流形態。多半的人類語言以言語為基礎。雖然研究證明,言語發端於語音模式的形成和固定,而且語音模式在兒童咿呀發音的變異範圍之內,但是言語多半是靠模仿學會的。奇怪的是,除人之外的哺乳動物都不會模仿發音。人在教猿類說話過程中遭遇的難以逾越的障礙,似乎是因為不可能使它們模仿發音引起的。

我們對語言發生的早期階段絕對是一無所知的。不妨斷言,語言的使用是極其悠遠的,但是沒有記錄的語言消失得無影無蹤。文字出現在埃及和近東時(大約在公元前4000年),語言的進化才得以完成。最早留下記錄的語言在語法上和任何現代語言一樣複雜,在傳情達意上和任何現代語言一樣恰當充分。而且,一切跡象表明,人類曆史初期的語言比現在的語言多得多。每一個小型的地方原始群大概都有自己的語言。

所謂原始語言表現出大量著實令人困惑的觀念,這些觀念以語法形式來表示。這類語法形式有以事物形態和一貫性為基礎的“性”的概念,有代詞和動詞的單數、雙數和多數的“數”的概念,隻需稍許改變少數詞根的形態就可以表達多數的概念。在幾乎沒有語法(作者所指應為沒有詞的曲折變化——譯注)的語言裏,如在漢語和英語裏,必須要有較大量的詞匯。如果要用英語來準確傳達思想的話,浩瀚的詞匯應是必備的條件。與之同樣缺乏語法的漢語,由於其詞匯遠遠少於英語,所以它具有電報式的語句簡潔性和語義不確定性。

盡管語言之間千差萬別,但我們有充分的證據表明,任何思想都能用任何語言來傳達。語言的差別在於:社會是否對某一思想熟悉到一定的程度,或關注到一定的程度,以至於要造出一個單詞來表達這一思想。因此,用澳洲土語傳達飛機的概念也許要數百個單詞,而英語中一個單詞就足以說明問題。但是,用英語來表達澳洲土著人阿爾丘林格(Alchuringa)祖先這一概念同樣需要幾百個詞,而澳洲土語用一個單詞就足夠了。

語言創造的符號係統極為有助於個體的思維,不過,他借以思考的語言結構中體現的概念也可能對思維的結果產生影響。這是新興的語義學剛剛開始探索的領域。印歐語沒有無生命性這一語法範疇,所以操印歐語的人以萬物有靈的態度去對待一切抽象的東西。倘若我們的語法將宇宙的內容分成有生命和無生命兩類,如阿爾貢金印第安語言那樣,我們的哲學家就不至於踏進許多邏輯上的僻靜小道了。

我們的思維多半是借助語詞進行的,雖然別的符號也可以使用。畫家和音樂家用一套與此不同的、非言語的符號來思考和構想,所以他們用語詞描述創作過程時遭遇困難。個體借助符號可以解決問題、求得結果,他不必經曆緩慢而笨拙的、外顯的嚐試和錯誤過程。思維中使用語詞酷似計算中使用數學符號。數學符號使我們可以在不衡量和計量實際物體的情況下解答各種問題。語詞符號使我們可以在不實際完成具體行為的情況下判定其結果。

極其發達的學習能力和語言能力在人身上的組合,使人類可以把宏富的知識業已驗證的行為模式世代積累和傳承下去,其他任何物種真是望塵莫及。在其他哺乳類身上,後代能夠並且確實靠模仿父母學會少許行為模式,然而其可能性很受局限,因為它們的親輩不能把抽象概念傳給子輩,而且親子兩輩共同生活的時間相當短。就人類而言,兒童對父母的依賴和繼後與父母的聯係最低限度要持續10年至12年。前4年結束之前,兒童已經習得語言,父母可以用語言傳授恰當的反應,不僅使兒童對親子共處的情景做出合適的反應,而且使之對將來可能出現的情景做出恰當的回應。父母可以告訴兒童各種可能發生的事情,告訴他們一旦這些事情發生之後如何去應對。

人是萬物之靈,也是最好教的動物,所以我們自然可以指望人是最具有個性的動物。沒有兩個人在體質和智能潛力上是十分相似的。毫無疑問,沒有兩個人的經曆是完全相同的,即使在同一家庭裏長大的同卵雙生子的經曆也不完全相同。因此,從潛在的因素來看,人的個體相似性比其他任何物種的個體相似性都要小得多。因此,非常奇怪的是,人們竟然選擇在組織緊密的群體之中生活,其成員從事各種專職活動,同時又相互依存,以便滿足全體成員的一切基本需求。許多其他哺乳動物也有群居的習性,可是它們的群體的組織程度是極為低下的。其中的唯一活動分工,是賦予雌雄兩性在生殖上的不同角色;社會控製僅僅是弱小的鬥士讓位於強壯的鬥士。如果要尋找與複雜的人類社會哪怕是最細微的相似之處,就必須要到社會性昆蟲中去找,如到螞蟻和蜂群中去找。在它們身上,維持社群生存必需的合作,靠身體上專門化的各種群體(比如,工蜂工蟻、兵蜂兵蟻等)來確保,靠高度發達的本領來確保。人缺乏合作的本能。如果要成功地行使社會成員的職能,人們就必須接受漫長而繁複的訓練。事實上,我們就是試圖按白蟻的方式來生活的猿類,而且,亦如任何富於哲理的觀察家所能確證的那樣,我們在這樣的生活方式中做得並不是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