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克裏特

克裏特文明從西南亞新石器文化演生而來。西南亞新石器文化同時又是上一章述及的兩種古老文化的始祖文化。然而,克裏特文明似乎受埃及文明的影響比較深,受亞洲文明的影響比較少。克裏特島處於埃及和希臘半島之間居中的位置。這一位置非常有利,它使克裏特人後來能夠支配希臘和埃及兩個文明中心之間的貿易通道。約在公元前5000年,克裏特島上首次有人定居,大概是來自希臘半島的移民。移民文化處在簡單的新石器時代。他們可以采取從島嶼間跳躍的方式到達克裏特島,不必在任何地方渡過五六十海裏以上的海麵。每當風平浪靜之時,乘獨木舟可以輕易完成海島之間的航行。從種族特征來看,這些移民是長頭、黑發、身材纖細的地中海人。即使到希臘古典文化時期,克裏特島內地的居民所操的也不是希臘語。由此觀之,再加上發現了米諾斯(即早期克裏特)文字,我們有把握說,島上原有的語言並不屬於印歐語係。

克裏特與埃及的接觸,似乎早在埃及前王朝時期結束之前就建立起來了,大概發生在公元前4000年之前。在此後的1000年中,克裏特文化中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埃及文化成分,以至有些權威學者認為,肯定有埃及人移居克裏特島。在希臘文化的古典時期,克裏特知名之處表現在兩個方麵:箭術和撒謊癖。似乎早在米諾斯文明時期,他們就在使用複合弓了。這一技術大概是與小亞細亞的貿易中學來的。而說謊癖似乎是從本島興起的。希臘古人雲:“像克裏特人那樣地撒謊。”這句古話承認克裏特人的撒謊藝術占了上風,因為希臘人自己絕不是撒謊的新手。

即使在新石器時代,克裏特島肯定也是較為貧瘠、不宜農耕的地區。然而,島上茂密的森林給造船提供了木材。森林被砍伐之後留下亂石嶙峋的山坡,又很適合橄欖樹生長。克裏特人似乎是最早栽培油橄欖的民族之一。隻有世代定居的人才能從油橄欖中受益,因為橄欖樹要30年才能進入盛產期,而一旦開始結果,它可以維持百年以上的產出。在克裏特島的曆史中,橄欖油始終是主要的出口產品。克裏特人生產精細的陶罐,用於出口橄欖油的精致包裝。這一陶製品前文已經述及。

克裏特島主要的家畜似乎是山羊。米諾斯文化被顛覆之前引進了馬,但是馬的用處並不大。此外還飼養牛。公牛顯然被用於祭祀和宗教。然而,克裏特人主要靠吃魚獲取蛋白質。克裏特土壤貧瘠,但大海近在咫尺,所以克裏特人轉向航海和貿易。他們是第一個推出近代商業型文明的民族。克裏特人在極盛時期的生活,和近代英國人的生活模式極為相近:控製海上貿易通道,出售製造品。他們的食品必定大半要依賴進口。到了荷馬時代,克裏特文明已近於崩潰;即使如此,克裏特島也人口稠密。荷馬史詩中常常提及“人口眾多的克裏特”。此時的希臘人對克裏特眾多的城鎮,熙攘的市井,印象尤深。

到公元前3000年,克裏特人從塞浦路斯島進口銅。我們的英文字“銅”經過許多語言輾轉而來,究其語意原來是“塞浦路斯的金屬”。到公元前2400年,青銅、白銀、黃金已在使用中。因為島上沒有豐富的礦藏,所以上述三種金屬一定是靠貿易換來的。米諾斯文明崩潰以後,鐵才進入克裏特島。米諾斯文明後期(公元前1600年—公元前1200年),克裏特工匠冶煉合金的技術,連後世也難以匹敵。他們嚐試各種金屬的混合配方和精加工,直到他們學會用各種金屬塗料進行彩繪。金屬製品在島上發現較少,使人不得不猜想,它們主要是供出口的產品;這裏的工匠為希臘本土的王公生產奢侈品。也許,金屬彩繪製品過分華貴矯飾,情趣高雅的克裏特人並不欣賞吧。

從克裏特最初的居民開始,製陶術已經興起。雖然他們與埃及人的接觸頗為頻繁——而埃及人的彩釉陶器是極為精美的,但是克裏特島的陶器卻並不上釉。然而,他們的陶器造型非常優雅,且裝飾美麗,筆調瀟灑自如,顯示出專業工匠的高超技藝。隻有等到希臘彩繪陶器的偉大時代,我們才能看到堪與之媲美的陶器。

米諾斯人定然還精於木材加工,雖然這樣的木製品並未保存下來。我們知道他們會製造馬車和海船。這兩種交通工具都需要預先精心設計,亦需要精湛的木加工工藝。有趣的是,在米諾斯時期遺存下來的少量工具中,有一塊青銅橫鋸的殘片,大概是船工用來鋸木造船的。米諾斯時代的其他工具更加近似於現代歐洲人使用的手工工具,而不太像古代兩河流域和古代埃及的工具。現代的工匠無須改變使用肌肉的習慣,就可以使用這些工具了。

克裏特人的聰明才智和工藝技巧,在後世的希臘傳說中得到了確認。工匠大師代達羅斯[1]為米諾斯王發明了許多東西。歸功於他的萬向球窩關節,很可能就是克裏特人的發明。據傳他失寵之後,插上人造翅膀與兒子伊卡洛斯一道亡命而去。伊卡洛斯駕著蠟做的翅膀飛得太高,羽翼被太陽燒化,不幸墜海而死。這個故事至今家喻戶曉、盡人皆知,其教喻是,驕傲必遭災難。

米諾斯王朝的藝術代表著希臘藝術的早期繁榮階段,其特征是敏銳觀察自然,力圖表現自然,設計平衡和諧,所有這些都是希臘後世藝術的突出特征。與後世的希臘藝術一樣,米諾斯藝術充滿活力。它的藝術家不去表現遙遠而可怕的神祇,不表現神聖的王公,而是表現自豪而幸福的人。米諾斯陶器上飾有許多花草圖案和海洋生物圖案,其造型之自然逼真令人吃驚。相似的形式,尤其是海豚的圖形,在壁畫中反複出現。米諾斯王的宮殿常飾有許多壁畫。

幸虧有遺存的壁畫和雕像,我們才能構想出克裏特人裝備的各種細節。青年男子日常的衣飾很少,隻是在腰胯間圍一方布,腰紮寬帶使之細如黃蜂。長者穿長袍,冷天及盛典時顯然再披一件鬥篷。女子的衣飾頗具現代女裝特色,這一特點使人感到奇怪。女襯衣為波萊羅式(西班牙式——譯注)短袖衫。偶爾外罩一件質地薄的白色上衣。她們下穿荷葉邊喇叭裙或寬大的睡褲,飾以褶皺。女裝色彩絢麗。男女鞋都具有十足的現代特征。男子有時穿涼鞋,常見的男靴頗為結實,酷似現代軍用鞋。女子穿高跟鞋,係鞋帶。高跟鞋與紐約第五街商店櫥窗裏夏天陳列的女鞋幾乎一模一樣。女子裝飾華貴的大簷帽,宛若法國名牌莉莉·黛詩(Lily Dache)的精品。男女兩性都酷愛佩戴精湛的金飾和珠寶。壁畫和雕像中衣飾的細部種類繁多,說明米諾斯女士和美國女士一樣,追逐著頻頻變換的時裝。

米諾斯人首先建成了適宜海上航行的大型船舶。從珠寶上的鐫刻和陶器上的彩繪可以判斷,這些海船隻有一層甲板,用單排槳。甲板與船體一樣長,船上豎桅杆1~3根,掛方形帆。船頭船尾高翹。船頭的龍骨前突,一定是用來撞擊敵船的。我們知道,米諾斯文明末期的戰船增加了撞角,撞角上包裹著青銅。如此,米諾斯人首創了被後世希臘古典時期采用的主要的海戰戰術。此外,還可以指出,米諾斯人首先發明了迄今廣泛采用的這種樣式的船錨,他們的船錨已配有完備的爪子和鉸鏈。

假如米諾斯戰船真能撞擊敵艦,它們一定又快捷又機動。米諾斯人建立了曆史上第一個海洋帝國。為了維護海上霸權,他們在東地中海建立了許多海軍基地。尼羅河三角洲的基地是向埃及人租借的,然而他們在文明後進地區建立的基地卻是用武力奪取的。這些基地是世界上最早有意識建立的殖民地,後來的希臘人把海外殖民發展到很高的程度,主要是為了促進貿易。但米諾斯人同時又從事海盜活動,這一點是毫無疑義的。人們也許記得,《奧德賽》中的國王涅斯托爾[2]彬彬有禮地問俄底修斯的兒子忒勒瑪科斯是商人還是海盜。當時的人把這兩種勾當都看成是完全受人尊敬的職業。顯而易見,這兩種行為隻不過是航海人可供選擇的謀生方式而已。

顯然,直到米諾斯文化崩潰之前一個世紀,克裏特島才實現了政治上的統一。雖然如此,全島的村社都是不設防的城鎮。米諾斯人控製了海洋,這就使島上不用設防。島上似乎沒有防禦工事,這說明各地區肯定形成了一種聯邦製。顯而易見,克裏特人是和平共處的,隻不過家族之間難免有宿怨世仇。克裏特島各地居民和平共處的情況,與希臘本土上城邦之間相互征戰的情況,恰好成為鮮明的對照。

克裏特島上的社區,似乎比世界上任何初期的文明都要繁榮。經濟的盈餘必定比其他地區都分布得更加平均。埃及的城市由幾個巨大的神廟和宮殿組成,它們的周圍往往是大片的貧民窟。兩河流域的中產階級人口比埃及的多。然而,即使兩河流域中產階級的比例,也趕不上克裏特。米諾斯時代的城鎮人口以有產階級為主體。

克裏特島上最大的設施是克諾薩斯的建築,一般稱為米諾斯王宮,米諾斯是克裏特國王祭師的稱號,正像埃及神聖的國王稱為法老一樣。整個宮殿是一個龐大的複合體,顯然是幾百年間擴建起來的,最後成為一座擁有一千多間屋宇的宮殿。屋宇都不大,不用很大的勞動量也能完成,有一間設有禦座的正式覲見室。居室顯然是王室的內宮。不過,大多數的屋子都用作儲藏室和作坊。整個建築群更像是一個居民區和加工廠,而不像一座宮殿。覲見室裏有一尊灰泥修砌的禦座,兩側飾以守護神,守護神是鷲頭獅身帶翅的怪獸。內宮裏的浴室和盥洗室,比今日克裏特島上大多數村子裏的浴室和盥洗室還要現代化。宮殿裏修建了一個良好的排水係統;雨水從房頂上衝下去流入下水道,將其衝幹淨,使之暢通。下水道開有入孔,人可以下去疏浚和修繕管道。克裏特人是曆史上最早的環境衛生工程師。

宮殿和工廠相結合,如克諾索斯宮那樣的結合,完全符合貿易和製造業在克裏特經濟中的地位。克裏特與埃及之間的貿易早在公元前6000年即已興起。到公元前2000年,兩地的接觸已趨密切而持久。克裏特藝術品被認為是值得法老陵寢收藏的珍品。埃及壁畫立有身著典型民族服裝踏上埃及土地經商的克裏特商人。甚至克裏特的米諾斯王和埃及的法老也在做生意,隻不過他們用交換禮品的美麗辭藻來表達生意經罷了。因此,我們今天就能看到一封法老致米諾斯的商務信函,法老在信中抱怨上一批運抵埃及的橄欖油不符合規格。肯定還有許多商人在做生意。我們發現的一些遺址,隻能被解釋成為鄉間別墅,這說明當時存在著一個富有的商人王公階級。

克裏特的貿易和製造業,使島上的居民有大量的閑暇時間去觀賞體力競技。克諾索斯宮裏有一個大型的競技場,從殘存的壁畫看,這個競技場主要是用於鬥牛的。使用的牛是歐洲野牛,外形酷似現代西班牙鬥牛場中的鬥牛。不過它的體形更大,性情更為凶猛。我們有一些金杯是稍晚一個時代遺存下來的,金杯上的圖案表現的是用羅網捕獵野牛的情形。壁畫上表現了係腰帶、蹬便鞋的男女青年鬥牛的情形。顯然,鬥牛士的訣竅是正麵迎擊公牛,抓住它的雙角,趁它搖頭時跳將起來,順勢飛身翻上牛背。這種訣竅必然要求鬥牛士準確無誤地把握出擊時間,具有完美的雜技本領。既然鬥牛士赤手空拳不帶武器,所以牛自然會安然無恙,可是鬥牛士必然會傷亡慘重。顯而易見,公牛與古地中海宗教裏的克托尼(Cthonic)神有一些聯係。即使鬥牛能被稱為運動的話,它大概也含有宗教的寓意。

米諾斯文明的突然終結,令人吃驚。我們不敢斷定誰侵入了克裏特島。但是,入侵是出乎意料的,猝不及防的,因為沒有跡象表明,克裏特人在打擊降臨之前構築過任何防禦工事。克諾索斯宮正在大興土木建造新殿,建築工具和材料井然有序地存放著,準備第二天繼續施工。突然的襲擊湊巧和地震的襲擊同時發生。地震摧毀了宮殿的部分建築,可是它未能阻止入侵者將其洗劫一空。克諾索斯宮被摧毀之後,克裏特島在文化上和政治上很快就衰落到無足輕重的地位。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克裏特文化已經在希臘本土紮根了。

最後,還可以再說一點克裏特文化的貢獻。很可能是克裏特人給我們留下了一個最令人神往的神話,即大西洋島(Atlantis)湮滅的神話。柏拉圖講述這個神話,很可能有他的象征性目的。但是要說他完全憑空虛構這一神話,似乎又不大像。根據這個傳說,埃及人告訴雅典的梭倫[3],古時有個島叫大西洋島,其船隊控製著地中海。它迫使雅典納貢,同時與埃及平等貿易。一場大地震幾乎於一夜之間將其摧毀殆盡。等到希臘人從黑暗時代解脫出來之時,米諾斯的文明已經被世人忘得一幹二淨。當他們麵對需要去尋找大西洋島的確切位置時,與我們今日的處境相仿——如果我們沒有文獻可考的話。倘若阿比西尼亞人[4]告訴我們,幾個世紀之前有一個強國征服了整個非洲東部海岸,奪取了印度的城市,征服了香料群島[5],以平等的地位與英國交戰,而且我們又找不到曆史記錄的話,我們今天也會與當年的希臘人一樣陷入迷惑不解的困境。今天的美國人,很難將昔日那個強大的葡萄牙和如今的葡萄牙畫等號。由於相同的原因,當年的希臘人也不會想到,所謂的大西洋島就是克裏特島。因為柏拉圖時代(公元前5世紀至前4世紀——譯注)的希臘人對地中海已頗為熟悉,而地中海地區似乎又沒有與大西洋島相符合的地區(克裏特文明已於公元前1200年左右湮滅——譯注),所以他們認為大西洋島在赫拉克勒斯海格立斯之柱[6]之外未經探險的大西洋水域之中。實際上,傳說中的大西洋島居民的生活習慣的那些支離破碎的信息,並非與克裏特人的生活習慣有何矛盾之處。摧毀大西洋島的最後那場浩劫,就可能是夷平克諾索斯宮的大地震留在民間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