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希臘文明的興起,歐洲從史前時期進入了曆史時期。記住兩河流域和埃及在此之前兩千年就完成了這一轉折,這對我們歐洲人來說是頗有裨益的。公元前7世紀之後,我們的史料日益完備,史料在歐洲的覆蓋麵越來越寬,直到整個歐洲大陸的曆史都有文獻記載。凡有文獻記錄之處,都可以用曆史學家的技巧去鑒別文獻的真偽,去斷定具體事件的年代。我無意去侵犯史學家苦心經營的領地。從人類學的角度去研究古典文化,我亦頗感踟躕。幾百年來,對這些文化的研究已經耗盡了歐洲最優秀天才人物的精力。研究希臘羅馬的哲學和價值係統的論著,真可謂難以計數。晚近一些時候,有關它們的經濟以及社會模式和政治模式的著作,亦可謂汗牛充棟。我最大的企圖,隻能是簡要描述古典文化的某些特征。在我看來,現有的文獻對這些特征的強調不夠,可是它們對後世歐洲文化的發展產生了相當大的影響。

需要提醒一般讀者注意的第一個事實是:希臘文明和羅馬文明的極盛期,絕不是同一時代出現的。伯裏克利[7]時代和屋大維[8]時代相隔的時間,大約相當於從發現美洲起至目前所相隔的時間(約長達4個半世紀——譯注)。雅典上升時期,羅馬僅為一彈丸小村。希臘人習慣稱亞洲人為蠻族,羅馬人與這些亞洲人相比,又豈能望其項背。等到羅馬人征服了鄰族伊特魯裏亞人和意大利人,並且向西西裏島上的希臘城邦發動戰爭時,亞曆山大大帝已完成對伊朗的征服,希臘—亞洲雜交文化即所謂的希臘化時代文化已在迅速形成之中。羅馬突然之間出人意料地成為世界強國時,希臘—亞洲雜交文化已經在世界上大部分地區牢牢紮根。羅馬人接受了這種雜交文化以後才完成了從野蠻向文明的轉變。古典希臘文化和希臘化時期的文化的相同之處,既可以說很多,也可以說很少,正如我們18世紀先輩的文化與我們今天的文化一樣,其相同之處既可以說很多,亦可以說很少。正是在希臘化文化這種雜交文化之中,希臘人和羅馬人才能夠與亞洲人和埃及人結成一個“世界國家”,在人類曆史上,它第一次成為超越地理區域的概念。

希臘化時期文化的影響非常深遠,必須單獨加以論述。同樣,前希臘化時期的希臘人和羅馬人也有許多大相徑庭之處,任何將二者相提並論的企圖都隻會造成混亂。凡是要研究歐洲曆史時期的文化,顯然都必須以希臘文化為出發點。但是,貫穿歐洲文明的古典希臘影響,宛若一條絢麗斑斕的彩帶,而不是像繞成團的一條寬帶子。織成這條彩帶的一些線頭取自羅馬,甚至來自北方的蠻族,北方蠻族的文化又發端於中歐。

不考慮希臘文化的背景就無法理解希臘文化,任何時候都是如此。我們業已討論了愛琴海地區的民族和克裏特人,討論了入侵希臘地區的操印歐語的民族,他們的血統和文化相融合而產生了希臘人及其文化。還有一種成分融進了希臘文化,雖然其重要性難以評估。米諾斯海上霸權被摧毀之後,一個閃米特民族稱雄地中海。這就是前麵已論述過的腓尼基人。他們最早的城市建立在敘利亞海岸。但是,正如他們之前的地中海霸主米諾斯人一樣,他們很快發覺有必要建立海軍基地。而且,他們在地中海西部建立了許多殖民地。其中之一叫迦太基,在以後的曆史上,它注定要扮演一個重要的角色。在東地中海,腓尼基人一直與希臘人和埃及人爭雄。但是,他們獨霸了西西裏島以西的地中海海域,並且從西班牙富饒的礦藏中獲利盛多。此外,腓尼基人還沿著大西洋岸邊向北向南探索前進,到達了不列顛群島。

腓尼基人的興趣主要是貿易賺錢。隻要做生意不受幹擾,他們對政治關係就不在乎。他們心甘情願將自己並入在亞洲西部先後稱雄的幾個大帝國。他們留下的記錄非常之少;羅馬人對迦太基文化的描繪又是戰爭宣傳,所以要對之大打折扣。腓尼基人對希臘文化和其他地中海文化發展所起的主要作用,是中間人的作用,他們是亞洲文化和歐洲文化的中介。他們對希臘文化的最大貢獻是字母表,字母表是閃米特人的發明。作為精明的生意人,腓尼基人很快就認識到這種簡易書寫係統的好處,因為有了它就不用再雇請專職的書記員了。在克裏特文明崩潰之後的黑暗時代裏,米諾斯時代的書寫係統在希臘完全湮滅了。根據希臘人的傳統神話,腓尼基人卡德摩斯王[9]把字母表傳入希臘。這一點確信無疑:希臘字母表是由腓尼基人的字母表修改而成的。

字母文字在希臘碰上了特別有利的社會環境。作為生意人,希臘人立即意識到字母文字的優越性。然而,他們做生意的興趣,是與範圍廣闊種類繁多的其他興趣結合起來的,是與生機勃勃的好奇心結合在一起的。而腓尼基人就缺乏這樣廣泛的興趣和強烈的好奇心。希臘人喜歡探索新事物,並將其盡量廣泛地告訴旁人。此外,他們的宗教簡單,其組織程度也不高;他們的宗教中沒有一個強大的、可能搶先霸占新興書寫技能的祭司階級。在希臘,書麵文獻終於從兩個源頭流瀉出來:賬房和神廟;文字成了交換和保存思想的一種媒介。

希臘文化不僅源頭混雜,而且表現出生物學家所謂的雜種活力。他們在接觸任何文化的過程中,都既有輸出又有輸入。世間一切文化中,都有許多內容是彼此借用的。希臘人利用了當時當地許多難得的機會,這絲毫沒有不光彩的地方。亞洲西部先後興起的幾個大帝國,在廣袤的地域裏打破了雞犬之聲相聞的部落模式,造成了對雇傭兵的極度需求。在克裏特文明崩潰之後的黑暗時代裏,希臘人在近東的一切角落裏遊**,在埃及、亞述和諸多小國裏當雇傭兵。到了希臘古典時期,他們周遊天下就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了,這一點與現代的旅遊者已無不同。希臘哲學家又是科學家,每到一地,他們都迫不及待地尋求與同好接觸。在這些早期希臘旅行者身上,可以看到一種與19世紀和20世紀的日本人頗為相同的態度。一方麵,他們對自己根本勝人一籌從未喪失信心;另一方麵,他們又對自己在某些不及別人之處有痛切的認識。所以,他們具有一種壓倒一切的學習**。他們不齒於借用別人的東西。在希臘文化中,幾乎沒有什麽文化因子是不能追溯到外族源頭的。希臘環境中的獨特文化成分,是希臘人具有催化作用的頭腦。聚合在這個催化劑周圍的思想一經化合,就產生了出人意料的結果。

每一種比較古老的文明都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埃及人以其建築之宏偉給希臘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埃及人自稱的難以追憶的極為悠久的文明尤其使希臘人難以忘懷。他們視希臘人為可笑的暴發戶。由於希臘人忘記了自己是米諾斯文明的老祖宗,所以他們自慚形穢地同意埃及人對自己的看法。同時,埃及的動物神、埃及宗教的混亂性和非邏輯性,對高度講究邏輯的希臘人,又說不上有什麽感染力。埃及的祭師聲稱,這些神祇隱藏著神秘莫測的東西,這一點也沒有給希臘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埃及政治體製中的神—王觀念,也是與希臘人的價值觀念格格不入的。雖然希臘人向埃及人學習一切可以學到的天文和數學知識,但時間證明,埃及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不如兩河流域的天文學家和數學家。與此同時,埃及人擅長的技術知識卻被希臘人忽視了,因為希臘人認為工藝技術是君子不屑一顧的。埃及藝術引起了希臘人的強烈共鳴,因為埃及藝術中的人物畫和動物畫筆力遒勁——即使它們趨向於程式化;埃及畫表現人物和動物的動態時栩栩如生非常成功。在希臘藝術尤其希臘雕塑中,可以追溯到埃及藝術的強烈影響。

希臘人在兩河流域找到了適合其口味的科學,找到了一種機械主義的宇宙觀。在神祇幹涉人事的程度和性質上,這種機械主義的宇宙觀與他們自己的懷疑論是完全一致的。通過與兩河流域的接觸,他們帶回大大改進了的天文知識,帶回更為發達的數學。這兩種知識都擺脫了祭司控製的枷鎖。希臘人的思想和眼界因此而大大拓寬。米索不達米亞的天文學和數學與他們對自然現象的濃厚興趣相結合,與他們生機勃勃的行為相結合,就產生了希臘的哲學——從根本上說希臘哲學是宇宙的不可知論,同時也產生了希臘的科學——它對後世科學的影響大大地被人們估計過高了。

後人賦予希臘人很高的科學研究能力,主要是基於如下認識:對希臘哲學的研究顯示,在他們的各種猜度中,偶然有這樣那樣的一點東西預示著大多數的現代科學發現。然而必須記住,這些猜度僅僅是猜度而已。它們是希臘哲學家提出的邏輯係統的一部分,沒有任何可以被認為是科學證據的東西支持他們的猜度。在試圖全麵解釋宇宙中,希臘哲學家提出了許多“科學的”理論。但如果全麵考察他們提出的一切理論,就可以發現,他們的得分是相當低的;有一種被後世科學證明為正確的“科學”理論,至少就有十來種被後世科學證明為是錯誤的學說。

希臘哲學有一個使人困惑不解的副產品:希臘的早期基督教神父覺得,既需要建立宇宙學,又需要建立神學和倫理學。如果不對宇宙做出某種解釋,早期的基督徒就覺得,自己在與別人的哲學競爭中處於不利的地位。在爭奪為數不多的讀書人中,其他哲學是他們最危險的敵手。由此可見,現代原教旨主義存在的基礎實際上是異教徒的假科學模式。

希臘古典時期接近尾聲的時候,希臘人在亞曆山大城做出了一些虛弱的姿態,向以實驗和觀察為基礎的真科學邁出了一步。然而,整個的希臘思想體係有一個不可救藥的缺陷。一般的希臘人喜歡清談,而不喜歡實幹。希臘哲學家相信,在任何情況下,僅僅靠言詞的操作就可以達到終極的真理。希臘人似乎從來就沒有弄清過外界客體和言語符號的區別——我們自己也難以弄清二者的差別。他們是分析方法的首創者。借助分析法,他們把現象的輪廓加以切分,以便從概念上把具體的細目和序列分離出來單獨予以研究。他們從未認清現象的外形輪廓本身所具有的重要意義。他們也沒有意識到,在多種因素存在的條件下,如果隻根據其中的幾個因素提出假設,並根據這些假設進行邏輯推理,那麽從長遠的觀點來看,邏輯推理者就會離實際越來越遠。現代科學家則盡可能多地積累資料,以資料為基礎進行邏輯推理,提出理論,再用實驗的方法去驗證理論,或用其他需要取代實驗方法的技巧去驗證理論。希臘哲學家著手推理時,幾乎並未占有任何資料,他們隻是靠邏輯推理提出理論,然後就止步不前了。

希臘哲學家這種治學態度的影響,反映在希臘的技術之中。進入希臘化時期很久以後,希臘技術的特征依然是:手工技藝日益靈巧,完全缺乏基礎發明,甚至連技術引進也接近於零。本來,借助一些技術引進是可以從根本上改變希臘原有的技術模式的。結果,拱形結構和圓屋頂這兩種近東已使用數千年的技術,並沒有被希臘人采用,盡管它們在許多用途中顯然是大有裨益的。希臘建築術最大的革命性變化,開始於邁錫尼文化的後期,此時的公共建築用石材取代了木材。即使在這個方麵,木材建築的陳舊形式,幾乎仍然被盲目地照搬下來。與此同時,他們操作原有技術的技能又發展到令人驚歎的高度。原始古樸的建築形式經過反複的提煉之後,表現出完美的平衡和諧和精湛的細節,巴台農神廟[10]的石柱就是這樣的。這些石柱上大下小,圓柱表麵從上到下略顯外傾,給人一種柱身上下一樣粗,上下線條垂直的視覺幻象。

希臘的政治體製對我們特別有趣,因為希臘的城邦政府麵臨的問題,與我們美國人今日的市政府麵臨的問題,不無相同之處。這兩種文化基本上都是從鄉村生活的環境中發展起來的,它們都繼承了極端重視個人獨立性和獨創性的價值模式。它們都麵對著城市生活所帶來的問題,麵對著經濟結構深遠變革所帶來的問題。古典時期來到之前不久,希臘才出現名副其實的城市。前已述及,古典時期的希臘人維持生活,主要靠出口製成品,靠出口橄欖油和酒等農產品。用出口主要農作物的農業模式來取代自給的農業模式,總是要打擊小土地所有者,因為他們隻好聽憑中間人擺布。雖然希臘人沒有像後來的羅馬人那樣發展使用奴隸勞動力的大種植園,可是仍然有許多農民失去了土地。城市裏集中的人口日益增多,原有的大家族隨之瓦解。個人淹沒在人的海洋中,誰也不認識誰,這個潛在的趨勢日益嚴重,正像我們今天所麵臨的情況一樣。

希臘人對付這個情況的辦法,部分靠的是限製公民的規章製度。他們把選民的範圍限製在城市居民的後代之中,甚至隻讓有公民權的人參加選舉。每個城市裏都有大批的異邦人,盡管他們可能受人尊敬,生活富裕,可是他們無權參與政治活動。城市人口太多,不可能形成一個麵對麵參政的單位,但即使在雅典和柯林斯這樣比較大的城市裏,任何競選公職的候選人,都必須是許多選民認識的人,他的履曆都必須為全體選民所熟悉。限製選民人數使代議製政治的問題得到了簡化。可是,許多選民的教育程度低,再加上希臘人的基本個性是個人主義、情緒外露和強烈妒忌的結合;所以,選民參政這個本來已經簡化了的問題又被抵消而變得複雜了。

希臘文化模式使公民參政不僅成為一種特權,而且成為一種義務。希臘公民似乎要花許多時間和精力來議政,他們在與政治不可分離的權術謀略中花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與此相連的是,原始部落式的忠誠和對自己群體的**殘留下來,進入了城市生活中。一位劇作家不在自己的城市裏首先演出他寫的劇本,那完全是不可想象的。連藝術家和劇作家也覺得有義務把自己天才的首批成果貢獻給自己的城市。隻有當他們的成果被本城人拒絕時,或者等到他們的天才受到普遍承認並且給家鄉人帶來了聲望時,他們才會轉向比較陌生的城市去。

大多數希臘城邦政府的發展,以過去的印歐部落模式為雛形。這個政治模式由國王和部落議事會組成,貴族家族的族長控製著議事會;不過部落中可以自由討論,允許任何人暢所欲言。國王首先是作戰的領袖和執政官,他執行議事會的決定。沒有跡象表明,他有神授的特權,就連他的祭師職能也不重要。新型的商業文化和都市文化興起之後,國王和貴族的特權像氣泡一樣化為烏有,代之而起的是暴富階層支持的寡頭政治。寡頭政治隨後又反過來被民主政治取代,民主政治很快又被一位領袖人物把持。最後,總會有一位鐵腕人物站出來奪取政權,以國王的方式實行統治。但是,他通常要小心翼翼地避免使用王朝的徽號。這位鐵腕人物的地位,與我們城市裏牢牢紮根的政治機器的老板的地位大致相當。雖然民主的外表象征通常保留下來,可是一切權力都被他抓在手裏。希臘人給這類城市政治機器的老板取了一個名字,叫“僭主”。英語裏的暴君就從這詞轉借而來。不過,在希臘語原有的用法中,它缺乏英語中暴君一詞所具有的大多數殘酷和壓迫之類的內涵。任何城市的第一位僭主通常是能幹而仁慈的統治者。但是,到了一定的時候,他的一位繼任者總是會變成壓迫人的統治者。接著,一位“較開明的統治者”又會站出來把這位暴君趕下台,以寡頭政治取而代之。到了一定的時候,這種寡頭政治又會讓位於民主政治。隨後,民主政治又讓位於另一位暴君。希臘人看出了這個循環規律,視之為自然而然的現象,認為它可以推遲,卻難以避免。

以上述模式為起點,希臘人確立了各種規章製度。可是,似乎沒有一個章程成功地運轉過很長的時間。製定一個章程,是建立一座新城前所做的超前規劃的一部分。這些章程代表著希臘政治理論的最高成就。遺憾的是,它們從來沒有得到長期的貫徹執行。沒有一個章程提供過一個成功的文官係統,而成功的文官係統本來是能穩定政局的。在政治事務中,希臘人和別人一樣是隻能贏不能輸的。被擊敗的政府官員候選人可能會煽動叛亂。放逐製度的根據就在這裏。失意的候選人要被逐出城邦去流亡若幹年。

至少在一個方麵,希臘城邦比後來的羅馬城市幸運。希臘城邦中沒有遊手好閑、一貧如洗的無產者。這些無產者俯首聽命於任何政客,甘心情願為任何企圖製造動亂的政客效犬馬之勞。在希臘古典時期,沒有公民權的人被排除在政治生活之外,公民的人數又比較少,這就防止了動亂的產生。可以肯定,希臘貧窮的公民也相當多,不過其人數尚未多到需要經常不斷施舍的地步,相反,羅馬的貧民階層就需要這種經常不斷的施舍。前古典時期的晚期和古典時期之中的很大一部分時間裏,希臘的城市窮人和鄉間湧向城市的剩餘人口被新建的城市吸收了。大多數新建的城市位於地中海西部,尤其是在意大利南部。意大利南部的新城區後來被稱為“大希臘”。

在有利的位置有計劃地建立殖民地的能力,本身就是了不起的文化成就。顯然,德爾菲城的神諭宣示所,就發揮著新殖民地消息發布所的作用。指望建立殖民地的城市要朝拜神諭宣示所,祭師們則利用從其他香客那裏獲取的知識給這個城市建議一個最佳的地方去殖民。殖民者是從自願報名的公民中選拔出來的。給他們提供足夠的設備和糧食,使他們能維持生活,直至他們能夠種植並收獲自己的莊稼。母城要幫助他們,直至他們能夠自己照顧自己。母城與子城之間沒有持久的聯係,但殖民者仍有強烈的戀母情緒。作為繼續聯係的象征,神聖的火種從母城被帶到新居民區去點燃第一批火苗。許多新城後來比它們希臘本土的母城更富裕,擁有更多的人口。但是,在藝術上和思想上,他們被認為是鄉巴佬,而且他們自己也接受這樣的看法,凡是小有名氣的希臘人到殖民地周遊,必然像英國大文豪到美國觀光一樣,無疑會撈到很多好處。

希臘人殖民模式的過程難以追溯。毫無疑問,希臘以西的地區尚未開化。然而並非不友好的部落刺激了他們殖民的欲望,蠻族部落給希臘商人提供了高額的利潤。然而,建立一座新城要重新安置數以百計的人,這與單純的建立一個貿易貨棧,是迥然不同的,它需要周密布置,許多美洲殖民失敗的遭遇就證明了精心安排的重要。自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700年,腓尼基人也在建立殖民前哨基地,雖然他們在周密係統的安排上不如希臘人。希臘人可能模仿過腓尼基人的殖民模式。更大的可能性是,希臘人和腓尼基人都在與米諾斯人的接觸中學到了向外殖民所必需的技巧。米諾斯人廣泛建立海軍基地的情況已如前述。此外,亞述人也長期執行廣泛的移民計劃,將其作為自己帝國政策的一部分。希臘人也可能從亞述人那裏借用了一些向外殖民的技術。

還應該提一提希臘城市化的另一個結果,因為它對美國文化的某些方麵產生過重大的影響。雖然當時每一座希臘城市都修建了奧林匹斯神廟,都選擇了奧林匹斯神係中的一位神祇作為本城的守護神,作為本城特別奉祀的神祇,可是這些神祇日漸成為盛大遊行和儀式的借口。人們從中得到美的滿足,而不是精神上的充實。據說,在薩拉米戰役[11]之後,奧林匹斯神係的神祇全都死去了,這一點大概是真實的。

另一方麵,前印歐部落時代的宗教習俗又抬頭,並且在城市環境中獲得了新的意義。許多地中海地區特有的地方性的古老宗教儀式,又重新組織起來,超越了原有的地區局限,變成了各種神秘宗教,其特點是狂歡作樂。城市人口,尤其是許多沒有公民權的人,強烈感到需要某種組織係統,以便與他人平等。人似乎有一種根深蒂固的要求,人需要社會接觸,需要歸屬於一定的內向集團。從這個角度來看,各種神秘宗教的興起可以被認為是人遭遇挫折後的必然結果,同樣的挫折導致了今天美國社會中形形色色名目繁多的組織。凡是空間流動和社會流動打破了親屬群體和地區群體的地方,取而代之的社會組織一定要興起。

僅用以上原因還不能圓滿解釋何以會出現神秘宗教。希臘人缺乏與較大的社會群體無意識認同的機會,這就加重了他們的個人主義傾向,本來他們的個人主義就已經相當強烈了。僅僅靠思考親屬群體和部落的世代延續,再也不能滿足無所歸屬的、默默無聞的個體對來世的向往。他開始渴望個人的永生,隨之而來的是向往來世過愉快愜意的生活。陰曹地府對城市貧民來說,顯然比對鄉下人更加枯燥無味。神秘宗教的興起還有最後一個原因:對村民倫理行為的非正式社會控製,在城市中再也無法運轉。城市人口中的大多數成年人是在較小的社區中出生和長大的,對他們而言,非正式的社會控製不再發揮作用,無疑,他們覺得這是重大的缺失。在沒有適合個人需要的輿論時,就需要一種有效的東西來取代。按照他們的觀點,過去的神祇是超道德的。新的神祇是超自然力對人實施製裁的源泉,它們懲惡揚善,即使同時代的人沒有察覺到神祇的懲惡揚善也罷。

上述種種因素的共同作用產生了一係列教派,所有的教派都有一些共通之處。任何人入教前都要預先接受教育,行入教禮。這個過程旨在使入教者做好心理準備,以便日後與該教派的神祇與教義實現認同,保持一致。其程序是與別的教徒一道重溫該教派神祇的一些經曆。所有的神秘宗教都保證入教者能祛病延年、來世幸福。所有的教徒都有倫理義務,至少對教友承擔著一定的倫理義務。因此,神秘宗教不僅是一種宗教,而且是一種幫會,教徒有義務相互扶助,教會的倫理準則使教徒在相互交往中獲得安全感。

希臘古典時期轉入希臘化時期之後,城市人口更加集中,人口的空間流動大大增加,神秘宗教隨之增多,並且加注了新的含義。地區教會中不但包含享受公民權的教徒,而且包括異族教徒,甚至還接納奴隸入教。希臘人常常把整個城市的人口都作為戰利品變賣為奴隸,考慮到這個常見的模式,必然有許多人是先入教,後來才淪為奴隸的。教會不得不照舊把他們當兄弟看待,否則神秘教會的秘密就無法保住。各種神秘宗教都強調自己的獨立自主,有它們自己的名分等級製度,其根據是入教的不同等級。所以,在教會外麵為奴的人,在教會內部有可能占據著最高的地位。

人們轉向神秘宗教的傾向發端於希臘的古典時期,這一傾向在希臘化時期迅速發展,因為神秘宗教產生的條件被強化了。不僅印—歐部落進入地中海之前的神祇和儀式得到複活,而且異邦人的神祇也被接受下來。對這些神祇的崇拜成為跨越國界的國際現象,對它們的崇拜按照神秘宗教的模式經過了重組。因此,到了希臘化的後期,就出現了崇拜埃及女神伊西絲和波斯太陽神密特拉[12]的神秘宗教。稍後不久,又出現了基督教。基督教興起時僅僅是猶太人中的一個小教派。由於聖徒保羅的傳教,它向異邦人敞開了大門,許多異邦人遂皈依基督教。這些人按照自己熟悉的神秘宗教模式重組了基督教。

希臘文化對我們文化總體貢獻的範圍非常廣闊,而且是如此的盡人皆知,所以上述簡要的總結剛涉及人們重視不夠的一些方麵,就足以說明問題了。需要記住的最重要之點是,如同旁的一切留下記錄的文化一樣,希臘古典文化也是廣采博取的。與此同時,它又將借用的東西重新整合、重新闡釋。它重新整合、重新闡釋的能力不同凡響,因此,它生成的文化複合體自有其獨特的品格。挖掘希臘文化背景的人,發現它根深葉茂、源遠流長,它不斷地分枝發葉,從不同的源泉中去吸收養分。但是,希臘人特有的強烈好奇和分析態度,卻是他們自己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