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們對羅馬文化的研究和描寫,比對希臘文化的研究和描寫更加透徹。羅馬文化對後世歐洲文明影響的深度,對於任何熟悉近半個歐洲所操語言的人而言,都是一目了然的。拉丁字母表,我們的政府機關莊嚴而恢宏的建築,我們嚴守法律條文和法律程序的傳統,我們相互製衡、相互牽製的政治製度——這僅僅是我們從羅馬人那裏繼承下來的遺產中的幾個例子而已。此外,還有羅馬是世界國家的傳說,羅馬是天下太平締造者的傳說。上述的一切都遮掩了一個事實:直到羅馬成為一個世界性的大帝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羅馬人自己依然是野蠻人。甚至連伊庇魯斯國王皮洛士[22]在亞曆山大大帝之後一百年與羅馬人接觸時,都把羅馬人當作野蠻人,不過他驚奇地發現,羅馬人指揮作戰的方式絕沒有野蠻之處。他們在短短的50年之間,征服了意大利半島南部的希臘殖民地城邦,並且以驚人的擴張速度在東地中海建立了霸權。這些地區已經開化的民族,必定把羅馬人的擴張當成和野蠻的高盧人入侵一樣可怕的東西。
從文化上說,意大利在曆史上的大部分時間裏,始終落在愛琴海地區各國的後麵。這隻是下述眾所周知的事實的反映:任何文化模式從原生地向外傳播都需要時間;而且,在其他條件相等的情況下,離原生地越遠的地區,文化上的落後就落得越遠。意大利最早的新石器時代居民來自東方,有的走海路,有的沿海邊進入意大利。在新石器時代歐洲的殖民過程中,他們是地中海側翼移民的一部分。這些首批移民的文化相當簡單。他們到達意大利之後,也沒有什麽重大的發展。再者意大利的新石器比北歐的新石器時代短,因為它的金屬礦藏尤其豐富,豐富的礦藏引誘外族礦主和商人。愛琴海地區的商人和西班牙的寬口陶器到公元前1200年時已經到達意大利,不過,他們對意大利各地區的文化似乎沒有留下什麽重要的影響。
大約在公元前1500年,使用青銅器的入侵者在波河[23]流域站穩了腳跟。這些特拉麥爾人[24]顯然來自中歐,大概是來自匈牙利,他們操印歐語。他們建立了設防的村落,憑借這些村落支配並最終融合了原有的新石器文化的居民。自此,反複出現外族襲擾意大利北部的情況。首先是典型的哈爾斯塔特文化的部落入侵,後來是凱爾特部落入侵。羅馬人自己曆史上最早出現在意大利時,是一群商人和農夫。這批最早的羅馬人在台伯河[25]左岸的一群淺丘上定居下來。這個居民點成為一個興旺的貿易中心。到公元前753年,它發展成為國王統治的一個小型的城邦。羅馬人對共和製度的感情,顯然是很早就灌輸到心上了,因為在公元前509年,他們廢黜了國王,滅掉了王朝。這位國王是來自台伯河彼岸的伊特魯裏亞人。在此後的150年裏,他們與鄰族不斷發生戰端,征服了他們,把他們納入羅馬的軌道。公元前390年,高盧人入侵羅馬,把羅馬洗劫一空,後來才被逐出羅馬。然而,到公元前338年,羅馬已經控製住了整個拉丁姆(意大利中西部古地區——譯注)。此後,羅馬的國勢迅速發展。經過一連串成功的戰役,它降服了撒姆尼人,他們是意大利中部山區幾個強悍的部落。伊特魯裏亞地區被置於羅馬的控製之下,羅馬人取得了亞得裏亞海的入海口;貿易隨之而增加。到公元前270年,羅馬做到了沒有任何一個希臘城邦做到的事情:她把整個意大利南部地區結合成為一個聯邦,使之置於她的完全控製之下。不過,高盧人繼續從北方南下騷擾羅馬;直到愷撒扭轉雙方交兵的方向為止。反過來他侵入高盧地區,平息了高盧人。
有一群入侵者進入意大利留了下來,他們給羅馬文化留下了深刻而經久不衰的印記。伊特魯斯坎人實際上是到達意大利的最早的開化民族。他們留下的文字材料幾近於零。即使這些少得可憐的文字,也主要是簡短的墓誌銘[26]。從中所能了解的,至多不過是:他們使用的字母表是從閃米特原型衍生出來的,而不是從希臘原型中衍生出來的[27];伊特魯裏亞語既不屬印歐語係,也不屬閃米特語係。學者們給他們的族源語源裹上了一層神秘的迷霧。但是,征服他們,把他們的許多文化成分融入自己文化中的羅馬人,無疑是知道他們來自何方的。羅馬人相信,這些第瑞尼人(伊特魯裏亞人的自稱)來自小亞細亞半島。直到羅馬帝國曆史的晚期,每當羅馬人慶賀自己對伊特魯裏亞人的最早一次勝利的周年紀念時,也是由啞劇演員身著亞洲人的服裝在街上遊行,旁觀者則高呼:“賣撒丁人囉!”
伊特魯裏亞人似乎是公元前900年至公元前800年到達意大利的。他們的遷徙似乎是小亞細亞“島民”(People of Isles)向外散布中的最後一次行動。顯然,伊持魯斯坎人的遷移既不是大規模的移民,也不是有計劃的殖民。他們每批移居意大利的隻有幾船人。首先是在沿海地區定居,成為統治土著的貴族階級。每一座伊特魯斯城都似乎是由一個血緣家族建立,這些城市的遺址都表現出重大的文化差異。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關係和雅利安人在其他地方完成征服後,所建立的關係十分相似。雖然伊特魯斯坎人的貴族內部組織模式與雅利安貴族的組織模式迥然不同。
伊特魯裏亞人的社會組織是貴族主宰的世界。位居社會頂端的是“盧庫莫尼斯”即伊特魯裏亞血統的貴族。貴族之下是有產者的中等階級,他們是依附於貴族的門客,其血統大概比較混雜,包括熟練工匠和商人。處於社會等級係統底層的是農夫和普通工匠,主要由土著血統的人組成。階級身份似乎是嚴格的世襲製。有產階級的成員或農夫要成為貴族,是走投無路的。貴族為自己純淨的血統而感到非常驕傲,留下了大量的家譜。伊特魯裏亞人的勢力衰落之後,許多貴族家庭融入了羅馬城邦,許多羅馬貴族家族常誇耀自己的伊特魯斯坎血統。
所有財富似乎都聚斂在貴族階級的手裏。他們的墳墓宏大,由岩石鑿成,隨葬器物甚多,這一點和下層階級的簡單火葬形成鮮明的對照。墓壁上畫滿了男女參加盛大宴會的場麵,羅馬人過著極為節儉寡欲的生活,早期的羅馬人尤其如此;他們對伊特魯裏亞人的**墮落不乏微詞。不過,有關他們窮奢極欲的真憑實據留下來的確實太少。羅馬人不能在別人麵前寬衣解帶,而伊特魯裏亞人卻追隨希臘人的傳統,在藝術中大量使用**。顯然,他們知道如何享受,如何過奢侈的生活。所以,伊特魯斯坎人的黃金製品在古代世界中最為精湛。壁畫中顯示的伊特魯斯坎人身披紫絳色鑲邊的鬥篷,這種鬥篷成為後來羅馬元老院地位的標誌。
墓中的器物說明他們與外族的接觸廣泛。伊特魯斯坎貴族和後來的意大利貴族一樣,直接參與貿易,這一點的可能性很大。他們是精明的農夫,葡萄和橄欖就是他們引進意大利的。也許,引進耕犁和輪作製的也是他們。後來羅馬人對農業的興趣,羅馬貴族務農的習俗,大概就是起源於伊特魯斯坎人的。此外,伊特魯斯坎人還是他們那個時代中最擅於製作青銅器的人。他們技藝的優勢甚至得到了希臘人的確認。
羅馬人最後成功地摧垮了伊特魯裏亞的勢力,把他們和其他意大利部落的殘餘勢力並入了一個統一的國家。不妨指出,在吞並這些殘餘勢力中,羅馬人並未表現出他們著名的治國天才。他們不允許被征服的部族參與政治。雖然指望他們給羅馬軍隊提供夫役,可是他們在軍事上和經濟上受到的盤剝竟如此之徹底,以至於他們大多數人都願意和羅馬的任何敵人站在一邊。羅馬人鞏固了北方之後,逐漸將其勢力向南推進,漸次征服了意大利南部和西西裏島的希臘城邦。這些定居意大利的希臘人在文明程度上大大地超過了羅馬人。羅馬人以忌羨和蔑視交織的感情看待這些希臘移民。此時,城市居民中的父輩千方百計想阻止年青一代接受希臘文化。然而,希臘文化的吸引力太大,豈能用審查和壓製性立法來阻擋。
征服了西西裏島的希臘城邦之後,羅馬人與迦太基正麵抗衡了。迦太基人是一群腓尼基殖民者。當時,他們憑仗著北非、西西裏島和西班牙的基地在西地中海稱霸。布匿戰爭[28]之後,迦太基終於被羅馬人摧毀,地中海的強權陣線中留下了空白,羅馬人卷進去填補了這一空白。在閱讀曆史記錄時,你不禁要產生這樣的感覺:羅馬帝國的海外版圖是偶然得到的,而不是有意得到的。羅馬人中的孤立主義者與美國的孤立主義者不無相同之處。羅馬帝國初期的每一步擴張都遭到他們的抗議。等到羅馬發現自己成了世界強權,深深陷入世界事務之時,她仍然沒有對付這種形勢的建設性計劃。在50年之間,她從一個處在文明外圍的、微不足道的野蠻城邦一躍而為一個控製了整個地中海盆地的大帝國,她控製的地區還包括地中海沿岸的亞洲國家。過去唯一能與羅馬帝國擴張相提並論的擴張,是亞曆山大大帝的征服。在這兩次大擴張中,權力都集中到征服者一人之手了。
羅馬共和製,由於其使權力癱瘓的繁縟的政治製衡,證明為不適合擴張以後的新情況。羅馬人的美德,是貧窮、勤勞的農民的褊狹的觀念。共和時期的羅馬沒有受過教育的階級,也沒有有閑階級。當時貧窮的貴族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他們沒有財力去沾染自己譴責的惡習。當財富源源不斷地從東方滾滾流入羅馬城的時候,他們的美德證明為沒有紮實的基礎。共和時期的最後年月的顯著特征,是狂熱追求金錢,是意料之中的暴發戶的鋪張浪費,是對一切人的價值的冷漠無情。遠征軍的將領和尾隨而至的元老院派出的總督都一心一意進行前所未有的掠奪。東方人民意誌堅強的反叛——那裏的人民所受的屈辱,甚至連亞洲的農民也不能忍受,再加上將領之間爭權奪利的鬥爭,使羅馬共和時期悠久的製度大部分都分崩離析了。
唯一能保留下來的,而且在上述情況下依然能有效發揮作用的製度,是羅馬的軍事機構。軍隊忠於國家的舊傳統日漸被對將領的忠誠所取代。然而,軍紀仍然保持嚴格的傳統,羅馬人的軍事技術勝過了任何敵手的軍事技術——隻有帕提人(伊朗北部古國——譯注)是例外。帕提人披甲騎馬的弓箭手,是羅馬軍團無法匹敵的。除了在與帕提人交戰的前線外,羅馬的武力征服受到的限製,僅僅為他們所接觸的部落一個勝過一個的貧困和文化落後所決定。羅馬人始終是精明的生意人,他們在預期的收入無法滿足戰爭和行政管理消耗的地區,建立起邊疆前哨,止戈息兵,不再推進。
征服戰爭階段的罪惡,在馬略[29]和蘇拉[30]進行的戰爭中達到了**,這就給屋大維統治的羅馬帝國的產生鋪平了道路。在這個時期,羅馬元老院和羅馬共和國的陳舊形態為了心理效果被保存下來了,但是元老院和政府被挖空心思地剝奪了權力。由此而興起的國家,是泛希臘時代君主專製型的國家,經過幾百年的嚐試和錯誤,這種國家已經在近東地區建立起來了。對皇帝的崇拜是希臘化時期政治體製的不可分割的部分;羅馬帝國早期的幾位皇帝比較勉強地接受了這樣的崇拜,因為他們覺得它頗為滑稽。屋大維本人小心翼翼地避免接受皇帝沿用的尊號,因為這些尊號對習慣共和製的人來說,聽上去有刺耳的含義。然而,屋大維完全控製了帝國的權力。羅馬帝國被當作皇帝的私產,帝國的財富和他的私產沒有被區別開。因為他又是軍隊的最高統帥,所以他能把人們尚存的對國家的忠誠和士兵對統帥的忠誠集於一身。
羅馬帝國的組織要求產生一個誠實和盡職的專業文官階層。在共和時期,各省官員侵吞公物,被視為理所當然,頗像今日美國官員的中飽私囊一樣。到了帝國時期,帝國官員貪汙帝國的財產。有趣的是,除了極少數的例外,屋大維的國務秘書——相當於美國總統的內閣——全都是希臘人,有幾位秘書還是獲得自由的希臘奴隸;他們在近東長大成人,所以他們既熟悉希臘化時期的政治模式,又熟悉大財產的管理模式。由於他們的幫助,屋大維的羅馬帝國建立在非常健全的基礎上;結果,雖然皇帝是不道德的、無能的,且問鼎紫袍的冤家對頭發動了爭奪王位的內戰,但羅馬帝國還可以維持數百年之久。在征伐戰爭的初期階段結束之後,在爭奪皇位的鬥爭沒有達到內戰規模的長時期中,羅馬帝國給臣民帶來了實惠。它維持了臣民的和平相處,保護了臣民,使之免遭蠻族的侵犯。帝國建立了新的貿易線路,改進了舊的商道。它給古代西方世界的大部分開化地區帶來了一個共同的法係和共同的語言,彼時,西方未開化的地區日益流行的是希臘語,而不是拉丁語。
羅馬人的最後一點長處是,他們最早利用經常獎賞公民的手段,利用與此伴生的權利和特權來獎賞臣民中精心挑選的個體。這樣的安排不僅給臣民帶來最終實現社會平等的希望,而且直接製造分裂,使許多能幹的潛在領袖人物依附統治集團。
盡管羅馬人具有上述長處,可是他們從未形成有效的財政政策。從帝國建立時起,羅馬的資源就逐漸減少。即使在幹練的皇帝統治下,用財政支撐反對蠻族入侵的戰爭也越來越困難了。應當指出,羅馬借用的希臘化政治模式,是在近東發展起來的。在近東,從遠古時期起,稠密的鄉村和城鎮人口就是由灌溉、輪作製和高度發展的貿易和製造業支持的。相比而言,歐洲甚至意大利卻相當落後;其鄉村人口稀少,且日益減少,地力日益衰竭,城市極少,且微小而不足道。從長遠的曆史眼光來看,羅馬帝國是希臘化文明的向西延伸,而希臘化文明的源泉和持續不斷的中心卻是在近東。許多文化向前推進時進入了它們在生態學上無法適應的地區;和這些文化一樣,希臘化文明從未真正在西方紮根。過了一段時間,凱爾特文化和日耳曼文化又重新抬頭,希臘化文明遂向東退卻。它退到拜占庭保存下來,成為所謂的東羅馬帝國,直到15世紀(1453年被奧斯曼帝國攻滅——譯注)。希臘化文明的退卻把對歐洲的控製讓給了野蠻人部落。這些蠻族文化通過與希臘化羅馬的接觸得到了充實,但是肯定未發生轉換。他們發現,希臘化文化的許多成分與自己長期紮根的製度是格格不入的。雖然偉大的羅馬傳說使他們容易接受羅馬國家的外部形態,可是他們用自己的價值觀念對這些外部形態做了重新解釋。
在西歐,羅馬帝國崩潰之後,天下大亂,封建製度形成。正如威爾斯[31]所言,這個封建製度不是一個係統,其“組織粗糙混亂”。由於權威的瓦解,早期中世紀社會的普遍需要是尋求保護。政府控製缺乏,而公民的權利是要靠政府控製得到保證的。農民和小土地所有者,很容易成為任何入侵流寇的獵物。所以,他們饑不擇食地尋求保護——無論保護來自哪裏,無論需要支付什麽以求保護。因此,若強大的地主擁有替自己打仗的隨從,他可以迫使弱小的鄰居依附於他,以換取他的保護。如此,貴族占有采邑製度隨之形成,采邑裏的農民以農奴的身份為他勞動,並在需要時為他打仗。
封建主義社會基本上是農業社會,貴族在采邑裏定居。城裏住著一小群市民,他們生產少量的專門化產品,鄉下的農民是不能製造這些產品的。城市興起之後,歐洲的封建主義隨之瓦解。事實上,在地中海周圍地區,由於城市格局在羅馬陷落之後保留了下來,封建主義從來不像在歐洲北部那樣強大。
封建主義表現為僵化的分層社會。在封建社會裏,至少在理論上可以說,誰也不能超越他出生的地位而往上爬。然而,正如在大多數整合的社會製度裏一樣,要提供一個安全閥,讓下層階級中能幹而富有攻擊性的成員釋放能量,否則他們就可能造反。社會升遷的這條出路就是教會。農奴被鎖在土地上,領主可以將他和土地一道出賣。但是,農奴的兒子,如果他能幹且雄心勃勃的話,可以進教會。在教會組織裏,從理論上說,他可能爬上教皇的寶座,與皇帝平起平坐——皇帝是世俗等級製度的首腦。這樣,一代複一代,教會成功地抽幹了社會的精英頭腦,而且給躁動不安和攻擊性強的人提供了一條宣泄的途徑,他們在這個等級森嚴的製度裏是潛在的麻煩製造者。
教會采取精明的措施,阻止教士成為世襲的貴族,它製定了兩條基本的規章製度:禁止教士結婚和私生子不能擔任聖職。結果,教會中升遷的道路總是暢通的,新鮮血液總是繼續不斷地從社會各階層被吸收到教會中去。
教會的組織模仿帝國的組織模式,在羅馬帝國崩潰之時,它甚至接過了許多帝國的世俗職能,所以教會成為希臘文化在西歐的唯一的堡壘。它與蠻族文化格格不入,這使它與國家無數次衝突,政教的衝突最後以宗教改革而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