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曆史時期,非洲自始至終在種族和文化上都被撒哈拉大沙漠分為兩半。在這片浩瀚的荒漠以北,非洲人口始終以高加索人種為主,此地的非洲諸多文化基本上是歐亞大陸文化。北非首先是經典的泛基督教文化的一部分,而後,從8世紀直到目前,它成為分布廣泛的伊斯蘭文明的一部分。撒哈拉以南,非洲人口以尼格羅人種為主,此地的諸多文化,盡管偶然添加了一些外來的源頭,卻始終保持了獨特的性質。沒必要在此寫下北非農民和城市居民的文化,顯而易見,各地農民和城市居民的文化,與先後統治者的文化模式有很大的一致性,這些統治者有腓尼基人、希臘人、羅馬人、拜占庭人和阿拉伯人。在阿特拉斯山脈[3]和撒哈拉沙漠中的一些地區,不多的降雨可以容許遊牧經濟;在這些地區,古老的文化成分曆盡滄桑保存了下來。然而,無論從考古材料還是從經典材料中所了解到的有關這些文化成分的信息,都是微不足道的。
由於伊斯蘭教的征服,大多數典型的北非文化遺留成分都被消滅了。北非的環境與伊斯蘭教起源的阿拉伯半島的環境如此之近,以至於伊斯蘭文化模式幾乎可以原封不動地全部引進北非。此外,遊牧的阿拉伯人往往整個部落移居北非內地。由於伊斯蘭威望的支持,他們就確立了對當地人口的文化優勢。
埃及以東和以南的非洲東北部,形成了一個文化和種族的獨特地區。當地的居民一般稱為“非洲之角的人”。體質特征使他們介於尼格羅人種和高加索人種之間。他們兼有極深的膚色和高加索人種的五官特征。他們的毛發和典型的尼格羅人種的毛發截然不同;尼格羅人的毛發又粗又硬,濃密而卷曲,任其生長時,尼格羅人的頭發會長得像一叢濃密的灌木。
非洲之角表現出三種獨特的文化,兩種在低地,一種在阿比西尼亞高地。兩種低地文化都建立在畜牧經濟的基礎之上。其中之一是索馬裏文化,在許多方麵,它遵循著為人熟知的閃米特人的畜牧文化模式。其經濟以駱駝、綿羊、山羊為重心,偶爾也有人養少量的牛。另一種家畜型的經濟以蓋拉人[4]的經濟為典型。這是典型的非洲製奶業文化,牛是最重要的家畜。而阿比西尼亞的文化卻是建立在農業和家畜飼養基礎上的混合經濟,不過其中的農業最為重要。因為阿比西尼亞人在3世紀已改宗基督教,而且在整個曆史時期中,他們起初與其他基督教社會、後來與穆斯林社會保持接觸,所以他們的文化與其說是非洲文化,毋寧說是近東文化。它表現出拜占庭文化和阿拉伯文化的強烈影響,其政治製度基本上是閃米特類型的政治製度。
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自撒哈拉南緣蘇丹[5]東部起,直至南部非洲的盡頭。人們在非洲南部遇見的,是成分變異較大的科伊桑類型的人,即布須曼—霍屯督體形和文化的若幹民族集群。盡管有許多地域變異,整個南部非洲的民族集群中都存在一些共同的特征,看來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的不同文化都具有共同的遠祖。各族的差異在技術和經濟組織領域最為明顯,這些文化側麵最容易受自然環境和外族接觸的影響。此外,在政治集團的規模和組織模式上也存在明顯的差別。
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各地普遍存在某些共同的社會模式。多偶製普遍存在,這與普遍存在的女多於男的現象相關。女多於男的現象,部分原因是男子的活動危險性更大,部分原因是女性出生率和存活率明顯地超過男性的出生率和存活率。聘金的現象普遍存在。聘金主要與補償娘家的損失相聯係,用來支付娘家失去女兒所蒙受的損失,也彌補她婚後可能將蒙受的損失。這使婦女不至於淪為丈夫的奴隸,這使她因憤怒而需要離婚時,不至於受到阻攔。
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基本的、普遍的宗教是祖先崇拜。祖先崇拜的對象主要是血親部族的始祖和留在記憶中的建功立業的英雄。人們堅信,已故的先人對後代的所作所為抱有濃厚的興趣。祖先既可以給人幫助,也可以給人帶來損害;可以用祈禱,尤其是用祭獻來影響祖先。在這種基本的信仰之上,又發展出了許多地區性的信仰和習俗。除了祖先的精靈之外,還有許多非人的神祇,但是各地神祇的數目相差甚遠。在幾個大的王國之外,神靈崇拜不及祖先崇拜那樣重要。
人們深信各種巫術,土醫和江湖郎中受人尊敬,地位頗高。職業祭司主持各種神廟的各種事務,指導祭神儀式。執掌祖先崇拜通常是血親群族長的職能。此外還有專業占卜師,他們隻施占卜術。土醫的活動主要是治病。
新石器時代移民帶往非洲的作物,經過苦心經營之後,在一些地區栽培;在這些地區,移民帶來的牛能迅速繁殖。結果就發展出一種類似歐亞大陸製奶業的非洲製奶業。在非洲奶製品經濟的社會中,牛是非洲人情感和文化的中心。對他們而言,男人享有一切工作的優先權。他們的文化帶有強烈的男性族長製和父係製的色彩。聘金總是用牛來計算。任何男子的財富都是以牛群的頭數來計算,無論其品質的優劣。這種態度在近代的結果,是牲畜品質低劣和嚴重的放牧過剩。
曆史時期的製奶業社會,大多數都組織大規模的圍獵,以便殲滅獅子和其他的食肉獸。然而,他們卻極少靠狩獵取得肉食。既然獵物在非洲高原各處都異常豐富,忽視這一重要資源真使人大惑不解。在一些情況下,製奶業經濟的部落與地位較低的狩獵部落共享領地,乳業部落從狩獵部落得到羚羊等野獸的毛皮,用獸皮做衣服。所有的製奶業文化中,技術都不發達。鐵用來製造工具、武器,甚至用來作裝飾品。在非洲高原北部,鐵似乎非常豐富,鐵加工技術非常高明。各處的鐵匠都形成一個社會地位低下的獨特階層。這大概說明,鐵加工技術是外族工匠引進的。人們編織席子,但是名副其實的編織機並不見傳。
從肯尼亞往南,非洲高原的大部分地區居住著操班圖語的部落[6]。他們到達這一地區的時間較晚。雖然歐洲最初和他們接觸時他們的經濟以養牛為主,可是他們對農業的依賴程度比蘇丹和東非的製奶業部落要高得多。依賴農業的趨勢由於下述事實而有所加重:歐洲人初到此地時,他們已經在栽培美洲的一些作物。毋庸置疑,這些操班圖語的部落侵入非洲高原時,他們的文化頗像西非農業村民的文化。班圖人似乎帶來了更加先進的政治組織模式,因而在18世紀和19世紀初,這一地區建立了幾個曆時不長的帝國,每一個帝國都以一位偉大領袖人物和軍事組織家為中心。但沒有一個帝國形成了專職的行政管理階層,而農業王國正是靠專職的行政人員才維持住連續性的。最有名的帝國是祖魯人[7]建立的帝國,恰卡(Tschaka)酋長創建了這一帝國。
在南部非洲的盡頭,霍屯督人實行一種高度畸變了的製奶業。他們與布須曼人在體型和語言上都非常接近。他們的主要家畜是牛和肥尾綿羊。兩種家畜都用於產奶。擠奶是婦女的工作,牛用於馱運重物。這些習俗被非洲其他的製奶業民族視為對神靈的褻瀆。他們不居住在永久性的村落裏,而是以帳幕棲身,短暫逗留,經常遷徙。此外,他們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狩獵,獵食是男子的事情。
在非洲,農業文化和製奶業文化之間的分界線,與降雨量密切相關。從撒哈拉南沿起,經過蘇丹西部和中部,直到沿海低地和剛果盆地濕熱的熱帶地區,降雨量漸次增加。這個轉折的過程是漸進的,所以農業文化和製奶業文化能夠在從東到西一個相當寬廣的帶狀地區同時並存。雖然有些部落同時從事畜牧業和農業,可是主要的模式是一種共生關係的模式,製奶業的牧民和農夫並肩勞作並交換產品。然而,牧業民族對農業民族的政治支配是常見的模式。另一方麵,非洲高原西沿,氣候帶的轉變是驟然發生的;製奶業經濟和農業經濟的分界線之後,緊緊跟隨著40英寸[8]的年降雨線。年降雨量超過40英寸的地區,一種采采蠅在牛群中傳播致命的疾病,使製奶業無利可圖。
農業經濟給規模宏大、曆時較長的王國提供了發展的基礎。除了無文字使用之外,用一切標準來檢驗,這些王國都夠得上文明開化的資格。這些王國將在下一節裏進行論說。蘇丹南沿的緊鄰地區,這樣的王國數量最多,發展程度最高,雖然帝國的模式也深入剛果河流域,可是那裏建立的國家缺少更加靠北的國家那種繁複的組織程度,它們無疑代表著較為後進的一個發展階段。再往南,政治組織就完全消失了,剩下的是各自為政的社區和小群的村落,這些社區和村落隻承認自己的酋長。剛果地區以南的整個地區,農民的生活模式非常相近,其經濟主要依靠農業。這使人不得不斷定:此地曾經有過一個文化底層結構,中央集權的政治製度曾經自上而下地強加在各種地域文化之上,可是它並未顯著地改變普通人的生活。
在降雨量最大的地區,僅有的家禽家畜是雞、山羊和狗。養豬文化也是非常稀罕的。在農耕區的邊緣,人們飼養少量的牛;然而,正如在其他經濟活動裏一樣,養牛業裏的專業化趨勢也是非常強烈的。養牛的部落與農業部落的分布犬牙交錯,兩種部落交換農牧產品。降雨量大的地區的主要作物是香蕉、薯蕷和芋頭。文獻中常稱芋頭為“牛薯”。香蕉和芋頭原產於東南亞,一定是越過印度洋引進的,至少有一種薯類原產於東南亞。引進這些作物的人,大概就是在馬達加斯加島定居的馬來—波利尼西亞航海者。既然除了薯類之外,非洲濕熱地區具有重要經濟意義的作物中,沒有一種原產於非洲,所以直到相當晚近的時期,這些地區都讓給了原始狩獵和采集部落。降雨量較少的熱帶地區栽培玉米、木薯、各種小米、高粱、花生和塊根作物。但應當指出,大多數有曆史意義的主要作物都不是原產於非洲的,降雨量較少的熱帶地區也是如此。不妨設想,任何精耕細作的農業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都是相當晚才發展起來的,精耕細作使稠密和不遷徙的人口成為可能。因為沒有這樣的人口,強大的中央集權的國家就不可能存在,所以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的文明一定是比較晚近才發源的。
一切具有共同農業經濟的社會,都擁有完善的法典和法律訴訟程序的正規體係。法律條文措辭嚴密,司法先例具有重要意義。證人被傳上法庭宣誓提供證詞。原告被告雙方都雇請辯護人和律師。整個訴訟程序顯然類似於歐洲的訴訟程序。而且,和歐洲的中世紀一樣,當雙方的證詞非常矛盾,法官無法做出判決時,或者在審理無法證實的惡意巫術時,法庭往往就訴諸試罪法[9]。服毒試罪法相當普遍,但是對於被告而言,這一斷案法遠非一貫都是致命的。
一般地說,宗教在農業社會裏的地位比在製奶業社會裏重要。祖宗被認為無時不在,他們給後代以幫助,同時又懲處後代道德上的失常之舉。在後人心目中,男性祖先尤其使人多幾分敬畏,而不是多幾分感情。不妨指出,改宗基督教以後,這些具有無形守護神地位的祖先被貶到無人注意的地位,結果是土著風習和道德的顯著崩潰。除了祖先崇拜之外,常常還有井然有序的神譜,它們通常以人的血親群為組織的藍本。這些神多半與自然力相聯係。不過,地位較高的神祇常常有超自然力的使者和仆人。使者和仆人是神祇與人打交道的中介。人們謀求使者和仆人善意的認真程度,超過了謀求居於其上的神祇的善意的認真程度。正如可以預計到的那樣,神祇崇拜在那些大型的王國中最為發達。對普通的村民而言,神祇隻不過是書裏的神,隻不過是引人入勝的神話中描寫的存在,人們和村民說不上有何交往。
應該在此一提的是男子的秘密社團。農業部落中普遍存在著秘密社團。奇怪的是製奶業的民族似乎從未采用過這一組織形式。秘密社團的起源難以說清。有人說,它們是在模仿北非穆斯林穆拉比特[10]社團的過程中形成的。它們也可能是在普遍存在的為少年舉行的成人禮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無論起源是什麽,秘密社團是非洲農業文化最令人注目的特征之一。就某種程度而言,這些社團是狂熱崇拜的組織。不過,它們同時又是互助的組織,具有社會控製功能的組織,而且往往是敲詐勒索的組織。每個社團都有自己的麵具和典型的服裝,偶爾舉行一些公開演出;演出時展示其麵具和服裝。據信,婦女、兒童和社團之外的男子都應該相信,戴麵具的舞蹈者是超自然的神靈,凡是發現蒙麵人真實身份的人,一律要被處死。這些秘密社團有正規的身份標記和暗語,成員宣誓相互扶持,這一情況與共濟會[11]頗為相似。
由此可見,在大型政治單位缺少的地區,這些秘密社團提供了使人抱團的因素,其成員在離鄉外出時能確保相當程度的安全。在政治控製強大的地區,當局常常以不讚成的態度看待它們。在達荷美,這些組織被禁,違者將予以處死。其活動因地而異。然而,秘密社團的一個主要職能似乎是推行當地的風俗習慣。“高傲的”妻子和其他與眾不同的人,可能會遭到痛打,甚至可能被戴麵具的社團成員殺死。三K黨與西非的這些秘密社團的相似之處,也許並非偶然的巧合。除了這些社會認可的秘密組織之外,還有一些組織的活動是徹頭徹尾的反社會的活動。前已提及的巫師的社團,也許從來就沒有存在過。然而,確有一個組織叫作“豹子社”,它的成員常常進行凶殺,並有吃人肉的惡習;這些惡習顯然是黑巫術的伴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