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義府, 迎客樓。
鄉試後,安義府緊接著又會迎來一場屬於讀書人的歡慶——鹿鳴宴。
雖說此宴最早隻是知府宴請眾舉人宴酒以示慶賀,以宴會上頌《詩經》中《鹿鳴》篇所得名。
但隨著每年舉辦動靜鬧得大, 不少人都想一仰舉人風采從而聚在酒樓外,也讓眾多商家從中嗅到了商機。
久而久之, 這條街便衍生出了燈會和各種夜市攤子。
盛葉舟作為今年解元,當然是鹿鳴宴的最大焦點, 不過在他步入酒樓大堂之時卻無人認出其身份, 倒是有少女猜測著這位俊俏男子可是舉人。
廖飛羽在酒樓前等到盛葉舟前來才與他共同上樓, 多日未見的兩人忍不住又互相打趣了幾句這才進入。
“我才痊愈沒幾日,今夜你別想著讓我擋酒。”上二樓前,廖飛羽防患於未然搶先道。
盛葉舟病還沒好,他也跟著發熱病倒, 病歪歪在床榻上躺了十幾日, 眼下走路還有些頭重腳輕。
話才說完,就因腳步虛浮踩空樓梯,若不是盛葉舟早伸手來扶住,說不定人已經跪到了地上。
對旁人來說天大的喜事, 他們這兩個難兄難弟卻是在迷茫中渡過。
廖飛羽鄉試得第三名,所寫文章一張貼出來也引起了不小討論。
不過本該在看榜之時最為出風頭的兩人,卻因生病缺席而無人認識。
“咱們都不能喝酒。”盛葉舟道,說著又否定似的又搖了搖頭。
偏鹿鳴宴中這飲酒作詩中飲酒排在前,結交誌趣相投的好友, 巴結前途無量的人都以敬酒開頭, 除非想得罪完今夜的所有舉人, 否則喝酒一事再所難免。
所以心中想著保重身子,卻清楚明白這頓酒逃不脫……至少兩人中得有一人接下。
“就是不知那些舉人會不會放過你我。”廖飛羽亦明白這個道理, 唉聲歎氣地道。
盛葉舟同意,臨上樓前隻得無奈交代道:“若是敬酒,便由我來吧。”
好在積分中心裏解酒的小玩意兒多不勝數,盛葉舟抬頭上樓時換出幾顆先吞下肚。
既然逃不掉,那隻能搶先預防。
酒樓二層大堂被全部征用,左右兩排的桌椅從窗口一直擺到了樓梯口。
顯而易見,座位是依著鄉試排名而定,坐在樓梯旁的便是堪堪上榜的幾人,就這個位置,連正中間府丞臉都看不清。
而這幾人也沒想到座位竟會被如此安排,盛葉舟兩人一上去就迎上了他們哀怨的眼神。
昨日放榜時的歡喜還未消化完,到鹿鳴宴上搖身一變成了屈辱——真可謂是冰火兩重天。
盛葉舟與廖飛羽沒聽長輩們提過鹿鳴宴上座位安排還會有如此明顯的區別,一時間也都愣了愣,下意識看向大堂盡頭的主位。
主位橫著的一拍有四個位置,明顯是給鄉試前三所坐。
其實他們不知,會如此區別對待舉人的鹿鳴宴,隻有荊州才如此行事。
考上舉人相當於半隻腳已踏入了官場,大部分知府都不會輕易得罪這些新晉舉人們。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誰知日後這些人裏會不會有人爬到他們上頭。
荊州此人眼高於頂,座位不僅按名次安排,其中竟還摻雜了各自身份地位的考量。
衙役領著二人前往中心位置時盛葉舟就赫然發現,第三名的廖飛羽竟越過第二名與解元一左一右地坐在荊州兩側。
而第二名的舉人則被安排到了盛葉舟身旁。
他們二人踩著時辰而來,大堂中已人聲鼎沸觥籌交錯,到處是相聊甚歡一見如故的舉人。
百來個人,其中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他們的到來。
直到盛葉舟坐下,位置就在中間空出來的那個位置右側,正是解元的座位。
刷——
若是目光有動靜,盛葉舟都能感受到那齊刷刷移動過來的打探眸光。
“竟然是你。”
剛坐下整理了下衣袖,盛葉舟右耳邊忽然傳來聲驚呼。
那人誇張地捂住嘴,似是不敢相信似地探身到桌前,仔細打量盛葉舟的臉,而後更是驚奇地肯定:“真的是你。”
“兄台認識在下?”盛葉舟有些疑惑。
看他所坐位置,竟然是今年鄉試第二名。
一襲青色寬袍洗得有些發舊,雙眸大而明亮,眸子中沒有半分不平,反倒是充滿著單純的好奇以及驚歎。
青年立即坐直身子,朝盛葉舟拱了拱手笑道:“鄉試之時我就坐在你對麵號房,當時你昏睡一日我差點兒以為你……”
“是你!”隔著個位置的廖飛羽認出此人,忙遙遙衝他拱了拱手對盛葉舟道:“當時你昏倒,這位兄台幫了不少忙。”
“多謝兄台相幫。”盛葉舟趕忙道謝。
“小事一樁,盛兄不必掛在心上,小弟鄭柏瑜,華興縣人士。”青年報上自己名諱,盛葉舟也忙報上名字。
“盛兄真是了不起,病得如此重竟還能取得奪下像是頭名,在下實在佩服。”鄭柏瑜由衷地讚歎道。
當時盛葉舟人事不省的模樣他看得分明,就撐著這麽具搖搖欲墜的身子,硬生生寫了那篇爭議頗大的策問。
“隻是運氣好而已。”盛葉舟謙虛地擺了擺手。
鄭柏瑜也沒繼續恭維,笑嗬嗬地端起茶盞衝他舉了舉:“鄭某不會喝酒,便以茶代酒敬你們一杯。”
難怪進來這麽久都沒人來攀談,怕無一不是興衝衝而來,敗興而歸。
此舉倒正和了盛葉舟意,端起茶盞示意,隨後抿了口。
鄭柏瑜不是健談之人,盛葉舟也不是那無話找話之人,客氣聊完幾句後各自便將眸光投向了擺滿菜色的桌麵。
而他們三人不知怎的,好像與周遭那些談天說地的舉人們猶如身處兩個地界,聊天中悄悄打量他們的人不少,就是沒人主動上前來寒暄。
廖飛羽被盯得不自在,見荊州又遲遲不出現,便拉了盛葉舟站到最遠處的窗前閑聊。
“方才沒尋到空問,為何前幾日你寫信讓我謹言慎行,不可在外議論宮中之事?”
那封信盛葉舟說得沒頭沒尾,他看完也是一頭霧水,若不是前幾日病著不得出府,早跑到盛府去一問究竟了。
盛葉舟歎息一聲,望著人影竄動的大堂緩緩開口。
“向裕康與簡家長幺女定親之事你可知曉?”
“定親之事我知曉,可這與謹言慎行有何關係,難道……難道……”
“前幾日向裕康來探病與你聊了些甚?”盛葉舟不答反問。
廖飛羽仔細回想了遍,神色猛地一沉冷聲道:“他不停向我打聽東宮之事,還問起甘禾淵。”
盛葉舟一提,他就立即回過味兒來。
簡家幺女正是簡德湫的妹妹,而這人在在啟明書院時就與韓長風形影不離,如今聽說也在私下幫著其做事。
甘禾淵與韓長風如今都是太子心腹,仔細咂摸下來,這是在轉著彎的打探對手消息?
“甘禾淵隻是其一。”盛葉舟有些心煩地捏了捏眉心才道:“我聽祖父提過,荊州有意收向裕康為學生,而向裕康……並未拒絕。”
“甚!”
這個消息帶來的震撼遠比前幾日聽說盛葉舟奪得解元還來得大。
要知道一個月前他們三人還共同商議著讓荊州吃了個大虧,誰知轉眼間人竟成了師徒。
難怪盛葉舟叫他謹言慎行,廖飛羽拍著胸口暗自慶幸當時含糊帶過了甘禾淵之事。
若真說漏嘴讓其抓到甘禾淵什麽把柄,那他可是犯下了無法饒恕的大錯。
“世事難料!”盛葉舟歎息。
當盛禺山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神色比廖飛羽也沒好到哪去,一想起人的改變不過轉瞬就覺著鬱悶。
不是第一次直麵這種改變,每回都還是覺得難以接受。
廖飛羽一驚一乍地獨自消化半天,忽地又想起件讓他心生恐慌的事實。
“你說,他不會將咱們在背後幫蔡楊的事告訴荊州吧?”
“不會。”
這點盛葉舟倒是很肯定,當時向父可是親自出麵旁敲側擊過山陽縣知縣,他一旦去告密,此事隨便一查都能查到向家頭上。
幾人中他應該是最擔心此事露餡的人。
聽盛葉舟這麽一分析,廖飛羽頓時放下心來,摸了摸鼻尖小聲嘟囔:“我說怎麽這些時日都見不著人,今日鹿鳴宴也推脫有事晚些來。”
不是晚些來,是要以荊州弟子的身份與老師同來。
“等會不管他如何說咱們聽著便是,其他都不要搭腔。”
至少眼下向裕康還沒有變得六親不認,對他們應該沒有甚惡意。
“知道了。”廖飛羽悶悶不樂。
兩人站在窗邊小聲說話,在別人眼中看來就是明顯一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加上廖飛羽神色陰沉,席間不少一直關注他們的人都不由議論起來。
其中有幾個長相普通的青年書生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諷刺開來。
“還沒當狀元呢,這就一副瞧不起人的樣!”
“喲! 人家世你可羨慕不來,就算不是狀元,人家日後這前程也不會差。”
“不就是仗著大伯父的威嗎,這有甚了不起,難不成還能將手伸到科考之上!”
“這不就是狗……勢嗎,哈哈。”
“咱們啊……隻有寒窗十年苦讀的份兒,學不來學不來。”
讀書人默書寫字厲害,這嘴上功夫同樣不容小覷,陰陽怪氣起人來比那村裏的長舌婦還要厲害。
等盛葉舟聽到眾人冷諷之時,這些人已將盛府所有人底子都扒了個底朝天。
——讀書不能化者,斤斤於字句之。
看他們諷刺得來勁兒,盛葉舟腦中隻蹦出這句話。
沒因所學開闊胸襟,反倒是讀成了冒著酸臭之氣的書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