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葉舟冷冷瞟了眼猶自說得興起的幾人, 嘴角露出個淡淡諷刺笑意。
與這些人對峙無異於浪費口舌,也多虧他們,盛葉舟兩人都歇了與場上之人結交的念頭。
“一群烏合之眾。”廖飛羽更是冷聲譏諷。
這酒今日喝與不喝沒甚差別……
“坐下吧, 看時辰荊府丞快要來了。”盛葉舟撩袍坐下,眸光掃過那群敢怒不敢言的舉人, 嘴角不屑翹起。
若今日他出身不顯,相信這些被明著諷刺了的舉人早已上前理論, 哪會像如今這般忍氣吞聲, 隻敢用眸子恨恨盯著, 有些膽子小的甚至連頭都垂了下去。
看他們做派,仿佛盛葉舟才是方才嚼舌根的人。
大堂裏氣氛瞬時冷凝下來,幾十號人默默地端著茶盞,就好像品嚐著什麽好茶似的沉浸其中。
盛葉舟注意到鄭柏瑜頻頻偷瞄著他, 幾次欲言又止, 最終努了努嘴還是放棄搭話。
許是方才盛葉舟一舉便罪了大半舉人,不好再當眾與之聊天,免得那些人轉而將矛頭轉向於他。
這點盛葉舟也明白,就算看見也沒問, 隻轉頭與廖飛羽又隨意聊了幾句。
終於……
就在茶水涼透,桌上紅燒魚已凝固了層油時,樓下有了動靜。
浩浩****的一大群人以荊州為首上到二樓,其中緊跟著的臃腫身影不是向裕康又是誰。
盛葉舟直勾勾看向前方,好一會才與向裕康眼神接觸, 對方一抖下意識挪開了視線。
“本官來遲了, 眾舉人請坐請坐。”
所有舉人紛紛起身拱手回禮。
荊州和煦的笑著拱手, 壓手示意起立的眾人坐下,他自己則是大踏步來到主位。
再看到中間位置都有人坐之時, 忙又笑著喊來衙役:“這裏加個位置給本官的學生。”
所指位置赫然是鄭柏瑜與盛葉舟的中間位置。
那句本官學生立即引起眾人注視,多摻雜著羨慕嫉妒的眸光隨著向裕康的每一步而逐漸朝前挪動。
盛葉舟跟著笑,本還沒坐下的他也不坐了,伸手衝向裕康做了個請的動作,而後步子朝右一跨將位置讓出,坐到鄭柏瑜左側的空位。
此舉意味不明,荊州也沒明白盛葉舟究竟為何要這般,眸光往那邊偏了偏,見其一副笑眯眯的模樣,也就沒再深究。
他隻當盛葉舟此舉是故意奉承,就連堂中舉人們也同是如此認為。
恐怕隻有向裕康知曉,這是與他劃清界限也不想跟荊州過多交談的拒絕之意,中間隔著個人,兩人根本不可能私下說悄悄話。
荊州一來,鹿鳴宴就熱絡起來,按照既往的流程進行,對月誦詩後,宴會正式進入**。
為表謝意,舉人們絡繹不絕地上前敬酒,荊州勉勵幾句,雙方滿意分開。
此後便是各自的交際時間,或是吟詩作對賣弄文采,或是對月感慨無病呻吟。
盛葉舟與鄭柏瑜雙雙埋頭夾菜,雖說那菜早已涼透變得油膩無比,那也總比時刻假笑捧場要來得好。
沒看向裕康穿梭在眾舉人中雙下巴都笑得堆在一起,酒已當成水喝下無數杯卻絲毫沒有停下與他人交好的打算。
看到他麵不改色地與人打交道,盛葉舟不得不承認自己“道行”太淺。
親切關懷完廖飛羽的荊州終於想起盛葉舟這個解元,端起酒杯朝他招了招手:“盛賢侄。”
盛葉舟心中不願,麵上依舊一成不變的笑容,端起酒杯起身走到主位前,拱手敬酒。
水酒下肚,從喉嚨到腹部都燃起股子火辣辣的感覺。
“多年未見盛太傅,太傅身子可還康健?”
“祖父身子還算硬朗,不時會進宮與聖上手談幾回。”盛葉舟笑答。
“那就好,那就好。”荊州神色似笑非笑耐人尋味,隨後話題一轉忽又問道:“賢侄眼下可還在文玉先生門下讀書?”
盛葉舟心中一頓,麵上仍笑意盈盈地回道:“在的,學生一直在先生門下讀書。”
這話究竟是何意思,難道他不知趙衍便是文玉先生……他不知向裕康也不知?
聽盛葉舟這麽說,荊州有絲詫異。
“兩位賢侄果真勤快,每日在府學中讀書,竟還要抽空去文玉先生處聽講。”
看來這位府學學正果真是掛名而已,連府學教授的身份都不知道 。
趁盛葉舟語塞的這片刻,向裕康聽到動靜輕咳兩聲,附到荊州耳邊輕語了幾句,方才還如花蝴蝶四處轉的人想必時刻注意著這邊,第一時間便湊過來幫著解圍。
荊州挑眉,接著神色幾番變化,最終沉寂為淺淺笑意。
“原來如此,本官這個學正竟不知文玉先生是府學教授。”
“先生喜清淨,學生也是前不久才從兩位同窗處得知,老師不知也正常。”向裕康笑著接話。
廖飛羽狠狠皺眉,盯著向裕康那張笑臉想看出個究竟來。
明明去年就已知趙衍便是大名鼎鼎的文玉先生,所以才會留在辛班不願離去,怎的到今日倒成了他們故意欺瞞不告訴。
而且那句同窗硬是將幾人的關係撇清,認識卻不熟之人才會稱呼一聲同窗。
盛葉舟無聲挑了挑眉,拱手笑道:“老師並沒有故意欺瞞之意,進府學時其他教授都已提前知曉,反倒是我與飛羽被嚇了跳。”
言下之意——是你自己不知怪得了誰!
“哦?哈哈,倒是本官疏忽了。”
“大人政務繁忙,府學怎敢用這等小事勞煩於您。”盛葉舟淡笑,說著眸光瞟了眼向裕康:“學生倒是有些好奇向兄與我等同窗三年,竟還不知老師名號,這倒令我有些意外。”
向裕康一愣,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是我愚笨。”
“向兄能拜入荊府丞門下,怎會是愚笨之人。”盛葉舟笑,眼底卻無半點喜意。
“還是盛兄厲害,生病還能拿下解元之位,叫我等敬佩不已。”向裕康隻當沒看見,憨厚地笑著提起酒壺示意。
盛葉舟遞上空酒杯,接著臉色猛然一變,捂著嘴唇猛烈咳嗽了起來。
“咳咳——咳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急速打斷兩人的圈圈話,荊州不明所以地看過來。
身旁廖飛羽早已站起,從他身邊幾步竄上前去扶住盛葉舟胳膊:“讓你別喝酒,看吧……”
“大人……學生咳咳……失禮……失禮咳咳……”盛葉舟斷斷續續地開口賠罪,一張口咳嗽聲更是止不住,脖頸漲得通紅,眼角淚水飆出。
“葉舟前些日子生了場大病,想必還未痊愈便飲酒引發了舊疾……”廖飛羽忙幫著解釋。
盛府前些日子請禦醫入府之事鬧得人盡皆知,荊州心裏咯噔一聲,忙抬手招呼衙役:“你們先將盛賢侄送回盛府歇息。”
萬一在此耽擱真引出舊疾有個好歹,他可如何向盛禺山交代。
“學生送葉舟回去。”廖飛羽忙道,扶著虛弱不堪的盛葉舟往樓下走。
所過之處滿是幸災樂禍的笑意,佝僂著身子的盛葉舟沉浸在痛苦中根本沒抬頭,直到兩人消失在樓梯拐角處,哄笑聲飄起。
走出酒樓,盛葉舟直起身子回頭看了眼燈火通明的二樓窗口。
烏煙瘴氣的鹿鳴宴,少了討厭之人礙眼,接下來才到了真正熱鬧的時候。
廖飛羽從方才起麵上就像是蒙了層寒霜,盛葉舟身子一動他就麻溜地放手,兩人默不作聲地往前走,很快便融入了擁擠的人流中。
兩人心照不宣得不提生病之事。
街上到處張燈結彩,掛滿鋪子門前的燈籠將這條街照得宛如白晝。
燈光照亮兩人容貌,縱使長得俊俏,奈何雙雙板著臉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就是姑娘有心也不敢靠近。
“呼——”
好似走得足夠遠,盛葉舟才長長呼出口氣,放緩步子。
“才幾日不見,人怎會變化如此之大。”廖飛羽雙手攤開,很是不解。
“或許不是這幾日才變,而是我們一直沒見過其真麵目。”盛葉舟淡淡道。
方才向裕康的一舉一動就像是換了個人,同窗三年盛葉舟還是頭回見識到其裝癡賣傻的本事。
好在這幾年他們雖同窗,卻從未細聊過家中之事,否則往後恐怕還要擔心向裕康從中尋到什麽把柄。
不用提具體名字,兩人便知所說是誰,盛葉舟說完話兩人都跟著鬱悶起來。
“難怪老師一直不肯收他為徒,想必早已看出他是個兩麵三刀之輩。”廖飛羽氣憤道。
盛葉舟不置可否。
趙衍或許早看出端倪,但應該未尋到具體證據所以從未在他們麵前多言,否則憑老師性子早將人趕走了。
“咱們先回府吧,鹿鳴宴咱們中途離開之事還得先跟長輩通個氣,免得日後又落下甚紕漏。”
與向裕康的車軲轆話讓盛葉舟心生煩躁。
他不過一介俗人,待下去若再聽到向裕康撒謊,定會出言戳穿。
如此一來……絕對會壞事。
所以控製不了自己情緒下,他隻能選擇離開冷靜。
廖飛羽點頭應好,兩人無心逛這勞什子燈會,忙匆匆各自回府。
***
府中眾人都沒想到去參加鹿鳴宴的盛葉舟會這麽早回府,盛禺山與盛建安都在前廳喝茶。
堂弟堂妹的童言童語逗得長輩們笑容滿麵,滿是一派溫馨之意。
盛葉舟的到來打斷了溫馨時刻,盛禺山見他麵上慍怒之色明顯,便立即猜到宴會上發生了不好的事。
將孩子們交給婆子帶下,盛建安先開口:“可是鹿鳴宴上有人說閑話了?”
鹿鳴宴盛建安也參加過,百來人中總有那麽幾個心胸狹窄之輩會冷言冷語。
但大都麵上會相安無事,免得敗了知府的興,也很少人會中途退退場。
何況盛葉舟性子本就沉穩,也不是那等受不得半點委屈的孩子,竟會匆匆離開,不到逼不得已不會如此行事。
盛葉舟點頭,將向裕康與趙衍之事說了說,順道也將自己的回答複述一遍。
“孫兒被憤怒衝昏了頭,不知可否有失言。”
“哦?”盛禺山有些意外地看了眼苦惱的孫兒,笑著道:“就算知曉了蔡楊之事是你們所為又如何,就算說錯話也不必介懷。”
“孫兒不想給大伯和祖父惹麻煩。”
“若連這麽點麻煩大伯父都無法應對,那這吏部尚書不當也罷。”盛建安笑道。
官場傾軋不過尋常,上朝陰陽怪氣幾句關係不好的同僚更是家常便飯,重要的是聖心在握,其他麻煩都不足掛齒。
見大伯麵上言笑晏晏,真是沒將荊州放在心上,不由心中一動。
“你這孩子慣是眼力好。”盛禺山笑嗬嗬地捋著胡須,似是驗證盛葉舟心中所想那般說道:“聖上有讓你大伯入內閣。”
入內閣著重便是那個入字,其中所包含的意味如一步登天。
“恭喜大伯。”盛葉舟驚喜道。
若憑盛建安還未知天命的年紀入內閣,那便確認為皇上為太子所培養的輔政內閣團隊。
往後幾十年,盛府地位穩固。
盛建安輕笑,抬手拍了拍盛葉舟的後腦勺,故意笑他:“怎的,現在不擔心自己說錯話了?”
“是舟兒膽子小。”盛葉舟撓撓鼻尖,不好意思地道。
他在接人待物上確實謹慎過頭,以至於很多時候都顯得有些憋屈。
但……這是前世加這世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要改還真難。
盛禺山卻極其喜歡孫兒的謹慎,見他妄自菲薄,忙不讚同地開口:“謹慎乃是好事,切不可狂妄自大免得哪日闖下大禍都不知。”
“在你未站在高位之時,膽子小些卻是好事。”盛建安也讚同道。
朝中多得是仗著長輩身份惹是生非之輩,那在縣試中闖下大禍的柱國公府三房次子於子煜不就連累了柱國公。
聖上雖沒明著責罰,私底下卻與大臣們話家常時念叨了好幾次柱國公府教子不嚴難堪大用。
這話叫朝臣聽來,不正是擺明了要削柱國公手中權利之征兆。
而這幾年發生的事也一一被印證。
國境太平,柱國公明裏是回安義府頤養天年,變相則是皇上逼其交出虎符。
虎符一脫手,柱國公府在朝中頓失大半話語權,加之皇長孫是由側妃所出,與太子成婚七年都沒能得個一男半女的太子妃失寵恐怕天下無人不知。
如此一來,柱國公府沒落已成既定事實。
盛建安自是讚同盛葉舟行事謹慎,如此他在朝中就不會掛心家中子侄們會不會闖下大禍讓長輩們受難。
想到闖禍,盛建安不由皺了皺眉看向盛禺山:“父親,二弟那邊可有消息了?”
盛禺山搖頭,笑意隨之隱去。
“父親去何處了?”盛葉舟忙問,看兩人對話,定是府中有事發生。
“去怡春樓尋你二哥。”盛建安沉聲道。
盛葉舟:“……”
大伯這話一說,盛葉舟立即知曉,盛葉鈺是去青樓會他那個紅顏知己去了。
“他的事自有建宗處理,舟兒你不可學你二哥做派可知!”盛禺山嚴厲道。
“盛家有祖訓,家中男子不準踏足風雨場所之地,就是納妾也隻得納良家女子,被發現與風月女子有染的話杖責二十。”盛建安冷聲則將家中祖訓重複了遍。
盛葉鈺與那青樓女子勾搭上時日不短,盛建宗擔心其受罰,一直為其隱瞞,隻在私下苦口婆心地勸著。
可紙終歸包不住火,應在書院潛心讀書的人突然向柳氏稟告說要納妾。
柳氏當然不同意,盛葉鈺便賭氣離家,直言這妾他納定了。
此事傳到盛禺山耳中,他自是不允,便差了盛建宗去怡春樓將人帶回。
飯後他們還留在前廳便是等盛建宗將人帶回。
“二哥……糊塗。”盛葉舟有些無語。
他記得鄉試前盛葉鈺就答應盛建宗會與那女子斷了,沒想到隻是麵上答應得好看,私下裏不僅沒斷還要將人抬進來。
盛葉舟還未成親,又不通男女之事,盛禺山不欲在他麵前多聊這些事,端起茶盞抿了口後話鋒一轉又繞回。
“荊州之事你做得對,那向裕康不來往也罷,早些認清其為人對你來說反而是好事。”
少年人的交往大多純粹,但隨著年歲長大,最終能留下來成為摯友的人那便是一輩子的交情。
如向裕康這等被富貴迷了眼的人早些分道揚鑣反倒是好事。
“孫兒明白。”盛葉舟稍頓,心下一鬆接著道:“不過今夜之事後,老師恐無法再待在府學教書了。”
他也不想與長輩們討論兄長納妾之事。
“你有何想法?”盛建安道。
“按老師性子必定會離開府學,侄兒也想趁此機會離開府學外出遊曆兩年。”盛葉舟看向盛建安,詢問之意明顯。
遊曆在鄉試之前趙衍就已提過,盛葉舟與廖飛羽學問不俗,但文章中露出的浮而不實之感卻無法用死記硬背來填滿。
能解決的法子唯有多經曆多看,曆民間疾苦後自然能寫出體恤民情的好文章。
況且其中趙衍提出的另一點盛葉舟也深表同意。
這或許是他們此生最後一次可無憂無慮遠行的機會,日後為家為官後恐怕再無法輕易說走就走。
“是該去看看咱們國內的大好河山。”
入朝為官前盛禺山與盛建安都曾在外遊曆多年,對盛葉舟的決定自是萬分讚同。
但盛禺山說完這句話後神色有絲動搖,無奈地搖了搖頭道:“但此前得先說服你祖母,前些日子你病這一場……”
話未完,意卻清!
眼下若誰敢在柳氏麵前提一句讓盛葉舟回府學讀書,恐怕下一瞬便會被罵個狗血淋頭。
今日鹿鳴宴是避無可避柳氏才允盛葉舟的出的門。
想要遠行,得先過柳氏那一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