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方若楠女士對吧？我是這裏的人事主管，今天由我負責對您的麵試。”
一間不大的會議室裏，方若楠局促地坐著，努力讓自己挺胸抬頭，麵對對麵那個氣宇軒昂的麵試官。
從得到上一份工作算起，快十年了，這是她第一次麵試。方若楠精心地化了妝、選了一身得體的衣服、做了兩三天心理建設，但當她走進這家公司時，還是忍不住小腿發緊。
麵試她的是一個女生，看上去年紀比她小，舉手投足間都透露出豐富的工作經驗和充分的自信。
幾年前的她，應該也是這樣吧？
“您之前的履曆還是很吸引我的，”簡單客套了幾句之後，對方進入正題，“我看您簡曆上寫，您過去在教培中心做過教學督導，經驗也很豐富，對整個行業，應該比較了解吧？”
“可以這麽說吧。”方若楠回答。
“但是我注意到，您中間有四年的時間，工作經曆是空白的。考慮到您已婚已育的身份，我冒昧問一句，您是做了全職主婦嗎？”
“嗯……”
“可以問一下，您當時做這個決定，是因為什麽嗎？”
“我想給孩子更好的教育，”方若楠說，“因為我做了很多年教培工作，知道怎麽教育孩子才是合適的，也知道孩子需要更多陪伴，所以就……辭職了。”
“嗯，理解，”人事主管點點頭，“不過您做了四年的全職主婦，這段時間裏，教育行業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和您辭職的時候相比，可能很多地方都不一樣了。”
“這個我知道，”方若楠趕緊說，“我雖然是做全職主婦，但沒有完全離開這個行業，本身因為要教育孩子，我就一直在學習最新的相關知識，同時我也兼職做著一個親子類自媒體的選題策劃，對行業的變化，還是比較了解的。”
說著，她從包裏拿出電腦，給對方展示她事先整理好的材料。“這是我做過的一些策劃內容，這是三年前的，這是前幾天剛做的，您看，這裏也都有我的署名。”
人事主管仔細看了一陣。
“我了解了，”她說，“那我就還有一個問題想問。”
“您說。”
“您做了四年的家庭主婦，那我猜，您孩子現在大概四五歲？”
“五歲。”方若楠坦陳。
“明年差不多就該上小學了……”人事主管頓了頓，“是這樣，因為您應聘的這個崗位，說實話平時還是比較忙的，您對孩子的教育要求又比較高，肯定會在孩子身上投入較大的精力，到時候您打算怎麽平衡工作和家庭呢？”
意料之中的問題。
“現在的話我也不好說，”方若楠老老實實回答，“我如果說我保證可以平衡好，也沒有意義。不過我想，每個公司都有已婚已育的女員工，大多數人也都沒有因為孩子耽誤工作，如果她們可以做到，那我一定也是可以的。”
這個答案似乎出乎人事主管的預期，她揚起眉毛，想了想，又和善地笑了。
“確實，”她說，“您別在意，我隻是按流程問一下，其實我對這方麵倒是無所謂，要是因為女的有孩子就認定她會耽誤工作，那未免太小瞧女人了。”
她隨口一句話，卻讓方若楠心裏一暖。
“而且孩子還有爸爸，爸爸也應該多承擔一些。”人事主管又說。
方若楠遲疑了。她在心底天人交戰了一會兒，還是說：“那個，這方麵可能不行，孩子爸爸……去世了。”
人事主管睜大眼睛，一時說不出話。
“這樣啊……對不起，我說到了您的傷心事。”
“沒有沒有，”方若楠說，“我隻是覺得不應該瞞著你們。”
“去世多久了？”
“沒多久……”
人事主管看了看她，沒說什麽，也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接下來是些關於對薪資、崗位和工作內容的討論，最後，人事主管給了方若楠一張紙，說是幾個簡單的筆試題目，看看她是不是滿足這個崗位的基本要求，讓她做一下。
“我過半個小時再來，”她站起身，說，“您慢慢做，不要著急。”
方若楠看著她推開會議室的門，忽然想到一件事。
“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她說，“如果是一個已婚已育的男士來麵試，你們也會問他，如何平衡工作和家庭這樣的問題嗎？”
人事主管愣了片刻。
“不會。”她微笑著說。
中午，方若楠在附近找了家餐廳吃飯。
她不知道她今天的表現如何，她已經盡全力了。麵試她的那個女生倒是足夠友善，但方若楠心裏還是沒有底。
這些年，方若楠從沒有放鬆過對自己的要求，她謹記著唐洛洛說過的，做久了家庭主婦，要再找工作會很難，所以她一直為將來做著打算，不敢讓自己掉隊。
隻是真的到了找工作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做的準備並不夠多。
她一邊吃飯，一邊和唐洛洛交流了一下上午麵試的過程。
“你傻啊，”唐洛洛在電話裏數落她，“幹嘛要說孩子爸爸去世了這種事？本來你已婚已育，還有空白期，就已經不占優了，別人一聽孩子爸爸也不在了，會怎麽想？肯定會覺得你沒有餘力好好工作啊！”
“但是……”方若楠小聲說，“總不能撒謊……”
“大姐，這是找工作，不是見閻王，”唐洛洛歎口氣，“沒有人要求你必須坦白，你糊弄一下就行了，你自己不說，誰能知道啊？”
“而且你已經很誠實了，”她補充道，“我之前認識一個女生，結婚了沒生孩子，找工作找不到，幹脆就說自己未婚，立刻就麵試成功了，到現在她公司的人都不知道她已經結婚了。”
“這樣也行嗎？”
“不然呢，”唐洛洛說，“一般這種中小公司，根本不會去查的，多替自己想想，你是為了賺錢的，別老心疼資本家，好吧？”
方若楠隻好點頭稱是。
“記住了啊，下午麵試，要是對方再問起來你的家庭狀況，你就按照鄒遙還活著跟他們聊。”唐洛洛囑咐她。
方若楠一口答應。
下午是另一家公司的麵試，果不其然又問到了家庭主婦、孩子以及“如何平衡家庭和工作”這一類問問題。
這次方若楠學乖了，沒有再提鄒遙去世的事，還特意強調，鄒遙的工作時間非常固定，一般七八點就下班，有充分的精力和意願去照顧孩子。
盡管說這些話的時候，她腦海中浮現出的，是鄒遙坐在他那套房子的客廳裏，全心全意打遊戲的樣子。
這邊麵試她的是一位男士，也是人事主管，但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方若楠幾次回答完問題後，他都敷衍地點點頭。
麵試也很快就結束了，連筆試都沒有，例行公事一樣問完那幾個問題，對方就站了起來。
“今天就到這兒吧，”他不鹹不淡地說，“我們討論一下，有結果了會通知你。”
方若楠愣了半天。這就完了？
“還有問題麽？”對方看看她。
有啊。方若楠想問你怎麽不問問我之前工作的事，或者問問我對這份工作有什麽需求和疑慮。
但她沒說出口。也許對方就是這種快刀斬亂麻的人呢。
走出這家公司，踩著樓道的台階下樓的時候，方若楠還沒緩過神來，忽然又意識到，她把手機落在麵試的會議室了。
她扭頭折返，向前台說明情況，前台讓她自己進去拿。她走到會議室門口，卻正撞見那位人事主管站在那裏，仿佛是在訓斥自己手下的員工。
“你怎麽想的？”他語帶不滿，“這種女的有什麽好麵試的？這不是浪費我時間嗎？”
“我覺得她經驗很豐富……”對麵的女生小聲說。
“她就是經驗再豐富，當了那麽些年家庭主婦，她能幹什麽，啊？”主管說，“過慣了閑日子，她還能踏實上班嗎？而且她帶孩子那麽久了，以後孩子一定也是她操心，怎麽專心工作？我們公司是做慈善的嗎？你能不能動動腦子——”
他猛地打住話頭，因為對麵的女生張大嘴，指了指他身後。
方若楠出現在他麵前，把他嚇了一跳。
“你……”
“不好意思，我手機忘拿了，回來取手機。”方若楠表情燦爛地笑笑。
她在主管的注視下，大大方方地進會議室拿手機，又大大方方地走出來，還大大方方地和主管對視，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主管神情複雜。“那個，我剛才說的話，不是針對你——”
“沒關係，您說得對，”方若楠笑著說，“做了這麽久的家庭主婦，我確實不是一個富有競爭力的求職者。不過我想問問您，您有孩子嗎？”
“……有。”
“您平時一定不怎麽管孩子吧？”方若楠又笑笑。
“什麽意思……”
“如果您多對孩子上點兒心，就會明白，”方若楠說，“帶孩子的生活，並不是閑日子。”
雖然嘴上說得硬氣，多少找回了一些場子，但方若楠心知肚明，至少這一份工作，她是不可能得到了。
不僅這一份工作，那天上午去麵試的那家公司，之後幾天也一直沒有給她答複。
看來她這幾年的空白期，確實是個繞不過去的問題。
對此她有心理準備，隻是真的遇到了這份困境，難免有些失落。
不過看到小小茁壯成長的模樣，她也並不後悔。這是當初她自己做的決定，有什麽後果，她都願意承擔。
何況也還沒到絕望的時候，她又投了一批簡曆出去，唐洛洛則建議她不要局限在教育領域，也考慮考慮其他行業，順便以內推的方式，把方若楠的簡曆推給了她公司的人事部門。
方若楠滿心希望，能得到一些令人振奮的答複。
結果答複還沒等到，先等來了一份法院的起訴書。
她公公婆婆，把她給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