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進長樂宮門,吳婕感覺整個人都鬆快了不少。

兩人在宮女引領下進了殿門,盧貴妃迎上來,打趣笑道:“怎麽這麽晚才過來,我盤中的黃花菜都冷了又熱,熱了又冷,好幾遍呢。”

盧貴妃天生肌膚如雪,容光嬌美,圓圓的臉蛋兒帶著點兒娃娃氣,明明年近四旬的人了,看著卻隻如二十七八歲一般,再加上她為人活潑,言語俏皮,簡直比盧氏這個妹妹還年輕幾分。

吳婕和母親來不及行禮,就被她一手一個,拉著進了殿內。

兩人也沒有堅持,一邊走著,盧氏避重就輕地笑道:“皇後娘娘賞賜了她們姐妹幾隻新進貢的雀兒,婕兒跟著三公主挑揀了半響,耽擱了些時間。”

盧貴妃目光落在吳婕身後侍女提著的籠子上,笑道:“難怪剛才在門口聽見外麵有鳥叫聲。我還納悶哪裏的鳥兒叫得這樣好聽。”

吳婕從侍女手中接過籠子,提到盧貴妃麵前。

盧貴妃玩賞了一陣子,忍不住問道:“好靈秀的兩隻小東西,隻是怎麽不叫喚了?”

吳婕笑道:“隻怕是見了殿內人太多,嚇住了。”

“那咱們就去後院飛鳳亭走一趟。正好我在殿內等了你們半響,憋悶地很。”

三人隻帶著心腹侍女,去了長樂宮後麵的小花園。

時值夏末,園子裏芳草萋萋,花木婉轉,景致極為秀麗。

早有伶俐的宮女在涼亭裏擺好了果品點心和茶水。三人也不講究那些虛禮,分別入了座。

“唉,剛才可是嚇了我一跳,皇後娘娘好端端說起了婕兒的婚事。”對自己親姐姐,盧氏毫無隱瞞之意。涼亭地基拔高,四麵敞亮,也不怕有人偷聽。

盧貴妃臉色也沉了下來,歎了一口氣:“昨晚聖上來了我這邊歇息,我趁機問了幾句北魏使節團的事兒。聽他的意思,這一趟姻親是結定了,隻是究竟是臻兒迎娶北魏宗室女,還是將公主嫁入北朝,一時未有定論。”臻兒便是東越如今的太子吳臻,盧貴妃的親生兒子。

“北魏那邊的意思,是想嫁過來一位貴女,但隻怕未央宮裏的那一位不同意。聖上也愁著呢。”

“昨天陳皇後還去求見了聖上,說什麽南平和宛國都是嫁公主,為什麽到了咱們東越就是迎娶人家宗室女了呢?”

陳皇後代表的是南朝的意思。

盧氏神情黯然,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東越終究是小國,北魏也罷,南陳也罷,哪是他們能得罪起的。

盧貴妃繼續道:“我知道妹妹你的憂慮,婕兒是我從小看著長大了,若有可能,我也不願意她背井離鄉,嫁到那麽遙遠的地方去。待過幾日,我再探聽一下皇上的意思,勸勸他。”

吳婕在旁邊聽著,心下微微觸動,貴妃姨媽對她確實是情真意切了,

盧氏也頗為感動,“姐姐……”

“咱們都多大的人了,就別作此小兒女態了。”盧貴妃笑道,“我也是想著,臻兒再怎麽說也是男子,將來繼承了那個位置,照樣可以納妃置嬪。總不會太委屈。而且……”

盧貴妃目光往未央宮陳皇後的方向撇了撇,“真迎娶北魏的宗室女,將來也可以壓那邊一頭。”

太子是盧貴妃所出,日常陳皇後就對此頗有微詞,隻是內外有別,她不好太過為難太子,但換成太子妃就不一樣了。

吳婕回想往事,依稀記得,當初她定下和親北魏不久,南陳也派人過來想要再嫁宗室女為太子妃,被東越婉拒,之後太子迎娶了太傅之女。這位太子妃日子過的頗為艱難,沒少被陳皇後整治。

“隻是這些國家大事,不是咱們婦道人家能決定的,隻能盡力而為。”

吳婕暗暗苦笑,盧貴妃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

和親之事,終究還是大魏與南陳之間的角力比拚,不是盧貴妃或者德王府,更不是她本人能決定了。如果說這件事情牽扯的直接關係人裏麵,有什麽能說得上話的,可能隻有太子殿下一個人了。

結束了這個話題,盧貴妃和盧氏兩人轉而談論起宮內的軼事。

吳婕沒了興趣,思量著下一步計劃。

盧貴妃察覺到她心不在焉,便笑道:“你這猴兒就別在這裏聽我們嘮叨了。上次不是念叨著你太子哥哥的一本古籍嗎?聽說已經找到了下冊,你過去看看吧。”

正瞌睡就有人送上了枕頭。吳婕大喜,連忙起身:“我這就過去了。”

*****

東宮正在長樂宮北邊,穿過枝繁葉茂的樹林,眼前豁然開朗。

進了東宮內書房,便見到太子哥哥正在臨窗的桌前,手裏拿著一卷文書,心思卻全然沒有在書本上,目光投向窗外那一抹蒼翠的濃綠。

少年生得極為俊美,宛如畫中人,縱然吳婕早看慣了眼前容顏,此時見了,不免還是讚歎一聲,好一個謫仙之姿的美少年!

東越如今的太子吳臻十六歲,隻比吳婕大半歲,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可以算得上兄妹情深,可惜年齡漸長,雖然兩人份屬同宗,也終究不好像兒時那般隨意玩笑了。

雖來往地少了,但感情依然深厚,吳婕沒有兄弟,一直將太子當做親哥哥看待。

回想前世,聽聞太子哥哥不願歸降受辱,最終自刎殉國之後,她身在大魏後宮,偷偷哭了好幾場。

吳臻容貌性情都酷似母親盧貴妃,外柔內剛。日常處事和緩溫潤,但性情清高孤傲。國破家亡,不想受那些折辱,自盡這樣的結局也在預料之中。

多年未見,竟然有種要流眼淚的衝動。

看到吳婕進來,太子注意力從窗外收回,笑道:“今日是什麽風,把婕兒妹妹你吹來了。”轉頭便看到吳婕驟然露出將哭未哭的表情,不禁大吃一驚,匆匆站起身來。

吳婕立刻意識到自己失態了,連忙收斂悲容,笑道:“剛才眼裏進了沙子,想不到這樓上風這麽大。”又轉移話題問道,“太子哥哥在看什麽書。”

吳臻這才冷靜下來,“隻是在讀樂府,讀到‘青青陵上柏,磊磊澗中石,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一句,突然心有所感,一時失神,倒讓妹妹見笑了。”

吳婕目光順著窗外望去,東宮的書齋建在明華樓上,從這個角度,正好能看見遍地青翠的鬆柏,中間清泉流過,假山嶙峋。

因為吳臻不喜歡鮮豔的時令花木,東宮之中遍植鬆柏等長青之樹,如今看來,景致清幽之極,卻也孤高之極。

心下觸動,頓時明白所感何來了。想必是這些日子朝政的變動,讓這位素來不願勞煩政務的太子哥哥也開始感受到危機了。

吳臻不想多談這些煩心事,合上書卷笑道:“是我著相了。”

他想要逃避這些紛亂的朝政話題,吳婕卻不會輕易放過他。

“太子哥哥隻看到天地蒼茫,生人遠行之寥落,怎麽沒看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這一篇嗎?”

吳臻無奈地搖頭苦笑,吳婕的調侃自然是北魏意欲聯姻之事,用這樣的語調說出來,讓他實在哭笑不得。轉念又想到,剛才這位素來活潑靈動的婕兒妹妹竟然會露出那樣傷感的神情,隻怕風沙迷眼是假,擔心被送去和親才是真吧。

這樣想來,不禁心生憐意。

她一個弱女子,離家千裏之遙,豈能不擔心,自己聯姻,總比犧牲一個弱女子強吧,這樣想來,這份婚事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了,至少成全了眼前一個親人的幸福。

吳臻便順著話風笑道:“北方有佳人,隻是不知這佳人是何等性情。”

吳婕眼前一亮,吳臻本人似乎是並不抗拒聯姻的,便問道:“太子哥哥在憂慮魏國宗室貴女性格驕縱,難以相處嗎?”

吳臻歎道:“上國之女都是如此,終歸不過是意難平,便如父王一般。”陳皇後性格剛硬,正恩帝與她常有爭執,這些年生了不少閑氣。

“大魏宗室也未必沒有佳人呢。”吳婕笑著打趣道。這個倒不是吳婕故意安慰他,困居大魏後宮數年,對大魏的宗室貴女也有些了解。和親東越,公主是不可能,但親王郡王之女中,適齡的也就是那三四位,容姿性情都還算平和,尤其那位清寧郡主,為人清雅溫柔,酷愛琴棋書畫,若是她,必定能與太子哥哥談得來。

就算不是清寧郡主,再怎麽驕縱的女孩,見到了吳臻這般容貌性情,隻怕一顆芳心都要化作繞指柔了。

對自己太子哥哥的人品相貌才學,吳婕有絕對的自信。

北魏風氣,本就推崇男子美貌,甚至有擲果盈車之佳話流傳,吳婕在宮宴上也曾經見過那幾位名傳天下的北魏貴公子,但兩相比較,無一人才華容貌能與自己的太子哥哥相提並論。

對如此賣力地推崇吳臻替自己“和親”,吳婕有那麽一點兒心虛的。但正如盧貴妃所說的,太子迎娶北魏宗室女,縱然不喜歡,他身為男子,將來的一國之君,也可以立妃納嬪,總有解語花安慰人心。

而且促成這門親事不僅能讓自己解脫。更重要的是,有一個北魏的太子妃,能夠有效節製陳皇後的勢力。將來,就算不能確保讓東越在未來的戰爭中站在大魏的身邊,至少也要確保不再首鼠兩端,左右搖擺。這是關係到整個吳氏宗族,甚至整個東越子民的大事。

說實話,對大魏,吳婕是全無好感。但如今北魏勢大,鐵騎十萬剛剛攻陷鄴南,將淮郡十二城盡數納入版圖,而南陳眼看著江河日下。天下大勢如此,隻能順天而行,若要逆天變局,東越這種小國,隻會落得國破家亡的下場。

所以吳婕勢必拚盡心力,要促成這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