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成州平的話, 老周立馬變臉了。
成州平是他罵大的,整個警隊沒人比他更了解他。
老周喝了口茶,茶水索然無味。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要你給隊裏爭光, 你給我毫發無損地回來。”
“我回不去了。”成州平淡笑了聲,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 身後的噴泉突然噴湧而出,他的頭發被濺濕了。
成州平站起來, 回頭看著噴泉最高處。噴泉噴出的水汽在空中漂浮著,陽光穿入水汽,折射出一道縹緲的彩虹。
老周說:“有什麽事,我和劉隊都能給你解決。”
“老周。”成州平的聲音聽起來, 出奇冷靜, “前段時間郭小猛的酒吧有人鬧事,我受了點傷, 他們帶我去了一個沒牌照的小診所,給我打了嗎啡,先後注射了三次。”
廣場上的人越來越多, 越來越吵,成州平從未覺得世界如此安靜。
老周哽咽說:“我們不會不管你的,成州平, 你回來, 我跟上麵匯報你的情況, 給你轉崗。”
成州平笑了笑, 他對老周說:“老周,我爸媽都是吸毒的, 我能走到這一步, 我很幸運, 我也真的為自己驕傲。”
老周想說,他也為他驕傲,不是因為他掙脫了原本的命運,而是因為,他真的是一名好警察。
可是他還沒來得及說出口,成州平就結束了這通電話。
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
今晚的安排,是傅輝單獨坐一輛車。
要抓捕傅輝,他必須想辦法和傅輝坐同一輛車。
他要在出發之前搞定傅輝的司機。
傅輝的司機叫阿坤,也是傅輝老家人。成州平回造紙廠,宿舍沒人,他打電話給阿坤,問:“來吃火鍋麽。”
吃飯一向是國之大事,阿坤一聽有火鍋,自然就來了。
這一趟是去幹架的,警察緊張,賊更緊張。
阿坤來之前,成州平朝吸粉室友的**扔了兩包□□。
毒販一般圖財,為了避免麻煩,不讓手下人碰□□。但傅輝不一樣,他要這些人對他絕對忠誠,他身邊人,幾乎都被他用毒品控製了。
沒有一個癮君子看到□□會置之不理的。
因為晚上要開車,不能喝酒,阿坤喝了口可樂,對著火鍋的滾滾熱氣說:“媽的,就差口茅台了。”
成州平說:“有比茅台更爽的,試試不?”
阿坤睜大眼:“有什麽刺激的麽?”
成州平打電話,叫來一個媛交妹。
阿坤知道他們是販毒的,幹的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事,這趟也不知道是什麽結果,比起幫老板掙大錢,他心思更多地放在及時行樂上。
他看著清純可人的媛交妹,兩眼放光,對成州平說:“劉鋒,能我先來麽?”
成州平站起來,說:“你動作快點。”
成州平套上衝鋒衣出門了,把媛交妹和白/粉留給阿坤。
他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便走去了旁邊的荒地。成州平一邊漫無目的地踱步,一邊抽煙,他在思考著他們的目標人物。
傅輝。
一個警察出身的毒瘤。
傅輝團夥內部人員除了川子,全是他老家人。
走到這一步,他不會輕信任何一個人。
這會兒天色已經轉黑,成州平眺望遠處的公路,路燈一排一排,燈光連成一片溫柔的淡黃色,比月光還要動人。
他回想起他第一次見小鬆,送她回家,她家門口那條路也有好多路燈,數都數不清。
當時他急著回去打牌,一心隻想趕快走到頭,將她送回家裏。
倘若時光能倒流,他希望那條路上的路燈再多一點,那條路再長一點。
成州平一直走到一個水溝前,他從口袋裏拿出槍,拆了子彈。把槍丟進水溝以後,他用腳尖挖了一個坑,把子彈丟進去,隨後踢了一腳土,埋住子彈。
最後,他脫掉了身上的防彈衣,扔進了垃圾堆裏。
當初來廣西,他穿著的是這件衝鋒衣,今天要結束這一切,他仍然穿著這件衝鋒衣。
有它在身上,成州平就感覺自己是被保護的。
快十點的時候,成州平被郭小猛叫到造紙廠的總經理辦公室。他推門進去,屋子裏站了近二十來號人,黑壓壓一片。
成州平聽到一聲慘叫,他仰頭,視線越過人群,看到阿坤傅輝舉著椅子往阿坤頭上砸。
“不知輕重的玩意兒。”傅輝腳踩向阿坤的腿。
郭小猛在旁勸:“輝哥,阿坤還要開車呢,你下手輕點。”
傅輝說:“開你媽逼的車,這種時候你他媽管不住嘴,讓你給老子吸。”
他一下下踩著阿坤的肚子。
傅輝仍然保持著當警察時候的作風,平時不管你怎麽樣,有了任務,必須一心一意服務於任務。
阿坤在出發之前沒忍住吸粉,可想而知傅輝會勃然大怒。
郭小猛看這架勢,阿坤肯定是不能給傅輝開車了。
他自己也想晚上在車上休息,不想開車,於是問一屋子人:“你們今晚誰給輝哥開車?”
看了阿坤的慘狀,其他人多少有點恐慌,還沒反應過來情況。
“我來吧。”成州平站出來。
郭小猛說:“那誰開貨車啊?”
成州平說:“我下鋪小超,他以前也跟川哥幹的,我喊他來開貨車。”
郭小猛正在思考,傅輝朝阿坤頭上踹了一腳,“行,就你了。”
不論是警察還是毒販,任何人,都會更欣賞膽大的人。
到了淩晨,他們開始準備出發。此行一共四輛車,一輛押貨的小貨車,兩輛裝載刀棍的麵包車,還有一輛專門載傅輝的轎車。
安全起見,傅輝的車在最後。
麵包車開到辦公室門口,郭小猛從櫃子裏拉出裝著槍的帶子,站在門口挨個發槍。
成州平和傅輝是要最後上車的,郭小猛發完槍,兩輛麵包車開走。
成州平說:“我去開車。”
郭小猛說,“你先待這兒,我去取車。”
在郭小猛去取車的時候,傅輝從櫃子裏拿出防彈衣,穿在身上。
他狼鷹似的眼睛盯著成州平,問道:“剛才他們都不願意給我開車,你怎麽搶著往前衝啊?”
“輝哥,您是大人物,我想以後跟您混。”
傅輝張狂地笑道:“你這話說的沒錯,輝哥我真的是個大人物。”
話音剛落,郭小猛開著一輛黑色轎車過來,成州平透過窗子看了眼車牌,是粵字打頭的。
這麽大的行動,傅輝當然不會開自己的車。
郭小猛進來,成州平問他:“走麽?”
郭小猛說:“別急,先檢查。”
成州平露出一臉困惑的樣子。
郭小猛說:“給輝哥開車,都得檢查,衣服拉鏈拉開。”
成州平拉開衝鋒衣拉鏈,雙手攤開。
郭小猛在他身上上下搜尋,對傅輝搖了搖頭。
傅輝示意他繼續。
郭小猛說:“脫了看。”
成州平將衝鋒衣脫下,再這個瞬間,他原本可以更利落一點。但這件衣服是小鬆送他的,他不舍得將它隨手扔下。
成州平脫下衝鋒衣,對折了一下,搭在沙發背上。
然後他脫掉T恤、背心、褲子,扔地上。
他朝郭小猛挑了下眉,“還脫不?”
郭小猛瞥了眼他的四角褲處鼓脹地方,漏齒一笑,“再脫就耍流氓了。”
成州平穿上衣服,郭小猛把最後一把槍發給他,說:“萬一點兒背碰到警察,跑不掉了就開槍,打死一個都算咱們賺了。”
傅輝坐在後座,郭小猛坐副駕,成州平開車。
他係上安全帶,傅輝突然說,“手機放支架上。”
成州平透過後視鏡和傅輝對視了眼。
傅輝說:“這車導航好久沒更新了,你不用手機導航麽?”
成州平照做了。
今晚出任務,警隊人肯定不會給他打電話,所以他沒什麽可擔心的。
他們一路順利地上了銀百高速,到了靖西境內的合那高速入口,突然堵起了車。
一個交警拿著喇叭在路邊喊:“前方發生重大車禍,請大家繞路而行。”
睡夢裏的郭小猛驚醒過來,罵了句“媽的”。
倒是傅輝一派淡定,“行了,通知其他車,都走國道。”
因為高速被封,所有的車都去走國道了,貨車走在了前麵,遠遠領先其它車。
國道上,是警方的第一道障。
為了分散傅輝團夥的力量,在押毒的貨車上了國道後,幾輛警車突然停在路中間,幾個警察下來,開始挨個檢查後備箱。
前麵幾輛麵包車慌了,郭小猛接到前方司機的電話,他也拿不定主意,回頭看傅輝。
這個時候,傅輝也接到了電話。
打來電話的是偉倫,偉倫在電話裏提醒他,明天的貨給不齊,就把他的手機號和交易證據直接暴露給警察。
偉倫是傅輝當警察時抓過的毒販。
閆立軍出事後,傅輝的毒品沒了銷路,他急著搞錢移民,就親自去找了偉倫。
傅輝這人非常自傲,被自己抓過的小毒販威脅,他肯定咽不下這口氣,一心想打爆對方的頭。
掛斷電話,他問郭小猛,“還有別的路嗎?”
郭小猛和這一窩混混,都是傅輝老家人,北方來的,不認這邊的路。
郭小猛為難說:“輝哥,我也不跑長途啊。”
成州平忽然開口,“我上次去給偉倫送貨,情況和今天差不多,我就走了一條小路,那條路都快廢了,不可能有警察。”
他說完,在導航上搜出那條路,還把手機遞給傅輝看。
傅輝說:“就走這條路。”
靖西境內有一條因山體滑坡而廢棄的邊境公路,一路都是喀斯特地貌,高山密林,適合埋伏。
成州平說:“要不然咱們走前麵,給後麵兄弟帶路。”
傅輝還在氣頭上,他“嗯”了聲,郭小猛說:“我給其他車打個電話,讓他們跟後麵。”
成州平按照計劃把傅輝引到設好埋伏的路上,但車開著開著,後麵車給打來電話,郭小猛直接開了外放。
“猛哥,我們後麵有輛白色奇瑞一直跟著,不會是警察吧。”
成州平的心髒忽然緊縮,他想警方不可能這麽蠢地跟蹤他們吧。
傅輝說:“讓兄弟們把車停路邊,看那車往哪兒去。”
一夥人停了車,沒多久,白色奇瑞超過他們,一路向前。
郭小猛鬆了口氣,“看來也是走這條道去憑祥的,劉鋒,你找路能力不錯啊。”
成州平還是覺得奇怪,這條路是他親自踩過點的,孫陽也說埋伏的時候,沒有見過一輛車路過,不可能今晚會有車經過。
但不論那輛白色奇瑞的目的是什麽,他的目的隻有一個——傅輝。
成州平繼續平穩地向前開,他餘光看向導航,距離第一個埋伏點隻有不到三公裏。
這時傅輝突然說了聲,“阿猛,你給貨車那邊打個電話,讓他們出了國道找個地方等咱們。”
郭小猛打了個哈欠,撥通跟貨車的強子手機。
手機響了好幾下也沒接通,郭小猛以為對方睡覺呢,又打了一遍,還是無人接聽。
傅輝最先反應過來,他突然大吼:“掉頭!”
郭小猛愣著說:“輝哥,八成是睡覺呢,我給司機再打一個。”
在郭小猛開口的同時,成州平將油門一腳踩到底。
他目光堅定而平靜地看著前方無垠的黑暗。
傅輝是幹過警察的,在聯係不到運毒貨車的時候,他第一反應就是他們被抓了,他憑著多年緝毒和販毒的經驗,立馬明白了是怎麽一回事。
今天的一切,都是被設計好的。
郭小猛是傅輝親戚,傅輝看著他長大,不可能是郭小猛出賣他。
那麽這輛車上,還剩一個人了。
線人?不。
線人貪生怕死,拿了線索就立馬抽身了。
仇人?不可能,他傅輝的仇人要麽被警察幹倒,要麽被他幹倒。
剩下那種可能,便是唯一答案。
臥底警察。
一個不惜吸毒也要接近他的臥底警察。
傅輝迅速拔槍,可成州平比他還快,他在踩油門那一瞬間,左手持方向盤,右手掏槍,打穿了郭小猛的太陽穴。
他扭身和傅輝互相拿槍指著彼此,腳仍然踩著油門。
傅輝開槍,成州平指定開槍。所以他不敢輕舉妄動。
“你就算把我人頭拿走了,警隊能給你幾個錢?我那時候幾千,你們現在應該漲了吧,買得起房麽?娶得起老婆麽?”
傅輝當年也是專業素質出眾的警察,談判技巧一流。
可成州平不為所動,他求的,從來不是這些。
後麵的車不知道前麵發生的情況,見傅輝的車突然衝了出去,他們也跟著加速。
傅輝看準成州平此時一心二用,既要踩油門,又要拿槍對著他,他忽然抱頭矮身,在極短的時間裏,朝成州平腿上打了一槍。
山石如獸,夜風嘶吼。
夜空中,閃起紅光,數輛警車從周圍的密林衝出來,將他們前後包抄。
警車上傳來警察喊話,傅輝□□說:“操你媽的。”
後麵兩輛麵包車上的混混持槍棍下來,無視警察的喊話,直接開槍。
囚徒心態,自己活不了,就拉別人一起死。
傅輝突然撲過來搶方向盤,打算開車撞死警察,成州平死死守方向盤,不讓他操控,傅輝泄憤地朝成州平肩上打了兩槍,“你能耐啊。”
成州平他的骨肉被子彈射穿,劇痛令他不得不鬆開方向盤,傅輝抱住他的頭,對著車外麵圍剿他的警察叫囂:“你們開槍啊!我打死他!”
有人質在,警方是不可能開槍的。
外麵的警察深諳這點,傅輝深諳這點。
當然,成州平也深諳這一點。
在傅輝挾持他的時候,他突然抓起方向盤,往一旁的山溝疾馳而去。
傅輝沒料到,成州平根本不怕死。
瞬間車內翻天覆地,成州平緊緊抓住拉手,他朝著傅輝開了好幾槍。
傅輝也開了兩槍,一槍打在車頂上,一槍打在了車窗上,車子陷進淤泥裏,傅輝直接被卡在了後座。
爆裂的車窗玻璃紮破了傅輝的眼睛,他身中三槍,以一個詭異的姿勢死去。
成州平腿上、肩上、腹部都中槍了。
他的手已經失去了最後的力氣,壓根無法從車裏出去。他躺在郭小猛的屍體上,安靜地感受著鮮血從他體內流出。
車翻了,裏麵的一些雜物都滾落在了地上,成州平的手機掉到了副駕旁邊的夾縫裏。
他被黑暗與死亡包圍,周遭的空氣好像停止了流動,這一刻,好像是他生命裏最寧靜的時刻。
成州平捂著腹部的血。他的衝鋒衣被打穿了,這件衣服防水性能出奇地好,血液無法停留在衣服麵料上,於是都流在了他手上。
他的手上全是血。
成州平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但是他想,現在可以休息了。
他沒有辜負當年救他的警察,沒有辜負他的爺爺,沒有辜負李長青、老周、劉文昌他們。
他唯一辜負的,虧欠的,隻有李猶鬆。
他的手沒有任何力氣,可他努力地去夠他的手機。
車裏很黑,他什麽都看不到,那隻手無力地尋找著。
也許是出於某種私心,他始終沒有找到手機。因為隻要找不到手機,他就有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不去和她告別。
畢竟,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麽,還能說什麽。
就在成州平終於決定放棄之際,座椅的夾縫裏,發出一道冷白色的光,幽靜的車廂裏,那一道光,格外刺目。
成州平看到了他手機屏幕。
他的手機屏保是小鬆出國前發給他的日照金山。
來電的時候,手機屏幕會驟然亮起,猶如日光打上雪山的那個瞬間。
他的視線並無法完全看到那個來電號碼,他隻看到了開頭幾個數字和歸屬地,
這個號碼的區號和屬地,他全都不認識。
但成州平知道,是她。
在他的計劃裏,也許,這裏就是他一生的終點。
他沒有活著回去的打算。
他染毒上毒癮,不能再緝毒了,他也沒法再和小鬆在一起了。
他更不能成為傅輝那樣的人,成為那些癮君子。
把生命留在這時刻,已經是他最好的結局。
可是這一通電話,它如同命運的垂憐,如同神明的光輝,如同那一場日照金山,重新點亮他已經枯竭的生命。
在成州平的體內,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
他知道他可以的,他的脾髒沒有被打穿,隻要他能從車裏出去,得到救治,他就會沒事。
等他好了,他就去接她回家。
他一定能給她一個家,一個完完整整的家。
她想做的事,他會無條件支持她,陪伴她。
隻要她願意。
絕境之中,成州平迸發空前的力量,靠著單邊腿腳的力量爬到車的另一側,推開已經變形的車門,從車身上翻下去。
他手緊緊握著槍,艱難地站起來,試圖加入戰鬥中。
就在他走上公路的時刻,一輛無人注意過的白色奇瑞,從田間衝出來,向他撞來。
那輛白色奇瑞要撞死他,成州平被撞拋起來的那一瞬間,大腦是懵的。事實上,在那一刹那,他連痛都感受不到,大腦一片空白。
直到落下的時候,粉身碎骨的劇痛鋪蓋而來。
成州平倒在血泊裏,他甚至來不及去反應這一切。
在他意識殘存的瞬間,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成州平,德欽在藏語裏的意思是極樂太平,我們去了德欽,以後都會很好的。”
“成州平,你知道,為什麽我們會看到日照金山麽?”
“因為它知道,我和成州平,都是執著的人,它要是不來,我和成州平誰都不會走。”
成州平,如果聽到有人喊你名字,千萬別回應。
而那天她呼喚他名字的時候,他不小心回應了她。
他的人生因此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