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安奕鳴是安排了武思思去請連博的,他一直都認為父子之間是有某些直覺的,既然林楓不想挑破他和連博之間的關係,他就不會讓林楓麵對這樣的尷尬,更不會給連博這樣的機會,但是丁晟睿除了武思思是不見別人的,無奈之下,還是由林楓去請連博,還刻意請出謝敏這座大神給連博通了個電話。當然,林楓也沒有拒絕。

連博的家,林楓是有些熟門熟路的,他算不上是法大的學生,但參加過法大的司法考試培訓,在這裏學習生活過三個月的時間,當他獲知母親也曾在法大讀書後,就對這裏生出了更多的的情感,所以,即便是第二次到連博的住處,他也不需要向任何人問路,直接就找對了位置,敲開了房門。

連博微微一怔,大約是沒想到林楓會來找他,林楓很公事公辦,也很冷冰冰地說:“連老師,謝老師跟您聯係過吧?我來是想和您當麵談談具體的案情,不知道您現在方便嗎?”

連博讓開半個身子,說:“請進!”

到底是法學大教授的房子,客廳裏也放了一個超大的書桌,書桌的左半邊堆滿各色書籍和資料,顯得有些淩亂,書桌的另一半還放著文房四寶,其中一幅畫到一半的畫就攤放在桌麵上。

林楓笑了笑,“連老師還喜歡字畫?”

“談不上喜歡,就是靜心。”連博隨手把畫卷了起來,又把林楓讓到沙發上坐下,問:“你喜歡喝什麽茶?”

“都行。”林楓還發現連博的茶幾上放著一套茶具,茶洗、茶壺、茶杯等等一應俱全,看材質應該價格不菲,但大部分的茶杯都收放在一起,隻有一隻茶杯放在公道杯旁,顯然連博是一個人在喝茶,多少有些孤寂的感覺。這樣的判斷,讓林楓心裏生出異樣的感覺,眼前這個男人,看起來人生順遂、事業有成、家庭美滿,卻隻是一個人在喝茶,他不由得喉頭一酸,掩飾般地咳嗽一聲,“連老師,賞杯茶喝喝唄。”

連博臉上有了光彩,給林楓洗了杯子倒了茶,又像個老年人般絮絮叨叨了許久茶道,其實林楓並不懂茶,在他看來茶隻有一種功效,那就是提神,否則誰願意把苦哈哈的東西倒進嘴裏,可他又有一種要聽連博說下去的情緒。

林楓的父親是老實巴交的農民,沒什麽大本事,靠出賣體力供一兒一女讀書識字,老林麵惡心善,年輕時候脾氣不怎麽好,又不聽勸,唯一的好處是能聽進老婆的話,平時不愛說話,倒是喜歡喝點酒,一喝酒就絮叨著說個不停,但他言語表達能力又非常有限,一家四口,除了林媽媽就沒有第二個人能聽得明白的,但這並不妨礙林楓兄妹倆對父親的尊重。老林,大約是不會喝茶的,即便是想到要喝,大約也隻會用一個巨大號的杯子泡上滿滿一杯,而後續上一天的水吧。林楓如是想。

與老林完全不同,連博根本就是另外一個階級的人,從樣貌上就能分辨的出,老林很黑,皮膚又粗糙,體力勞動壓垮了他的肩背,不到六十的年紀,卻好像是早早步入夕陽紅的老年人,連博有一張方正白皙的臉,腰背挺直,頭發和衣著總是一絲不苟,除了微微有些啤酒肚,根本就看不出是馬上要退休的人。

林楓的鼻子和連博的有些像,很平直,在相麵者看來,是鼻子中正不歪斜,代表為人公正,具有正義感,而且身體強健、財富充盈。這是不是在某種程度上就驗證了相術的不科學不科學?本來那麽像的兩個人,卻有著完全不同的人生命運!

明明有著最親近血緣關係的兩個人,甚至對彼此的身份都有些認知的兩個人,就麵對麵,微笑著喝茶,踐行什麽叫揣著明白裝糊塗。

終於還是連博拉回了話題,詢問到底是怎樣的案情,林楓把抄襲案複述了一遍,為便於連博理解,林楓還刻意解釋了某生生和安逸的江湖地位、網絡小說等等專業詞匯,不過他還是把重點放在了經過多方驗證兩部作品最想象的幾處情節,本來他還想說說大家的看法,卻是被連博給打斷了,“謝敏是什麽想法?”

林楓一下子就明白了連博的意思,其實法律上並不存在抄襲這樣的概念,通常與之意義相同的詞匯是剽竊二字,那麽剽竊該如何認定到底是一個法律問題還是一個技術問題?這一直就是法律界在探討爭執的問題。假設這個世界上是存在一個叫做知識產權鑒定中心的機構存在,該機構可以對兩部作品是否存在剽竊進行鑒定的話,那麽法院審判似乎就失去了意義。畢竟通常意義上,鑒定機構是替法官承擔一些法律之外的專業性工作,譬如傷者是否構成重傷、兩處筆跡是否一致等,皆是客觀事實,但是否剽竊應該是對一個既定事實的法律判斷,似乎不應當由一個第三方機構進行判斷,若如此,何必起訴到法院?況且,獨立於司法機關之外的鑒定中心是以盈利為目的的商業機構,很難保證其不會為了商業目的為一些商業手段。這是更可怕的事。

因而,林楓連忙說:“法大知識產權中心畢竟是業內佼佼者,如果能夠為案情提供一些專業上的幫助,對案子絕對是巨大的助力。”

連博陷入沉思,法大的知識產權中心是以研究為絕對中心的校內機構,與社會上那些個鑒定機構是完全不同的,謝敏的意思很可能是想借助法大的金字招牌,再找一位知識產權權威老教授作為專家證人出庭作證,他本身是研究經濟法的,對知識產權並非絕對權威,即便出庭恐怕也很難有說服力,而其他幾位專家,也不是他憑借著主任的名頭就能請得動的。因而連博猶豫著說:“專家證人的話,倒是有那麽幾位,都是老學究,不一定請得動。”

不管請不請得動,既然連博這麽說,就是答應做說客,林楓連忙道謝,又說:“學校方麵沒有障礙,老教授那裏謝主任會親自去請!”

公事說完了,難免會說到私事,連博換了個長輩的姿勢,詢問著林楓家裏情況,譬如父母身體怎麽樣、有沒有兄弟姐妹、是否有女朋友、有沒有購房計劃等等,這要是外人聽到這樣的對話,搞不好會認為連博是林楓的某位遠方親戚。林楓很認真地回答,認真到有問必答,答案簡明,絕不多說一句與問題無關的話。這太不像是林楓了,他是個挺愛說話的人,也懂得說話的技巧,總能在接住對方話題的同時甩出一個新的話題,使得聊天既有趣又讓對方認為自己是話題中心。如此幹癟癟的對話,在林楓而言,根本就是前所未有的經驗,他很尷尬,雖然已經有所預估,但仍是尷尬得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

無味!

突然,連博仰頭看向窗外,順著窗戶看出去,恰好是法大著名的愛情樹——大榕樹,“年輕真好。”

嗬嗬噠。林楓在心裏回了一句,麵上卻說:“連老師也很年輕啊。”

“我在法大讀書的時候,那棵樹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像把張開的傘一樣,支撐著年輕男女的愛情,隻是在那個含蓄的年代,大家並不敢把愛情說出口,我們把這棵樹叫做是友誼樹。”連博眼裏有一種來自於回憶的光芒,溫溫的,淡淡的,“二十歲上下年輕男女,又都是天之驕子,揣著滿腹驕傲,看誰都是斜著眼不服氣,唯獨見了心愛的姑娘,眼神才會閃動那麽一瞬。”

法大的愛情樹,見證了數代人的愛情故事,從偷眼相望到牽手而行,人換了一撥又一撥,而愛情樹還是那棵愛情樹,隻是更加的枝繁葉茂了些,是不是每多一片樹葉就多一篇愛情的故事呢?

林楓不知道該怎麽接連博的話,索性也就不搭話,而連博也沉默了片刻,站起身走到書架旁,從角落裏拿出一本書來,拿在手裏,摩挲著,又翻了翻,停在某一頁上看了許久。

這本書很小,很舊,很粗糙,四角磨損得有些圓角的樣子,一看就是有些年月的舊書,法學教授有這樣一本舊書不足為奇,奇怪的是封麵上的三個大字——法理學,林楓覺得字體和樣式有些眼熟,心裏升起了幾分怪異的感覺。

“連老師是找到了案子的依據嗎?”話剛出口,林楓就後悔了,他猛然想起這本書來了,是在母親的舊物中看到同樣一本法理學。

連博猛然回頭,直盯著林楓的眼睛看,仿佛是想從林楓的眼裏發現些什麽似的。因著已經對這場會麵做了充分的評估,自己又徹徹底底想過與連博的關係,林楓很坦然的麵對連博的探尋,目光平靜,既不驚慌,也不詫異。

連博將手裏的書遞給林楓,竟有些氣憤與愧疚交雜的坦然,“看看。”

林楓一邊伸手接過來,一邊開玩笑說:“今日之困境,竟早就有了答案?”

這話怎麽聽怎麽像是藏著什麽隱喻似的,連博並不探問,而是坐回到沙發上,隻是這次並不像之前那般腰背挺直,而是倚坐在靠墊上,連頭都微微下垂,看起來很累。

三十年前的書拿在手裏是什麽感覺?很輕,很小,有淡淡的發了黴的味道,紙張已經是黃色,很薄,有明顯的毛邊。林楓翻看著,在心裏與母親的那本書暗暗做著對比,正比對間,他翻到了其中某一頁。

並不是因為這一頁有什麽特別之處,相反的這一頁有著非常常規的內容,記載的是民事法律關係概述,隻是這一頁夾著一張照片,彩色的舊照片。照片中的女孩,坐在台階上,回過頭,看向拍照片的人,迎著陽光,微微笑著,一臉青春洋溢,一身朝氣蓬勃。

是母親嗎?林楓這樣問自己。他並不十分確定。幼時家貧,家裏根本就沒有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而記憶中的母親也總是忙忙碌碌臉色暗淡毫無光彩,雖談不上灰頭土臉,但和照片中恬靜美好的樣子,根本就是天壤之別。可照片中女孩的眉眼又那麽熟悉,與年輕時母親的樣子重疊在一起。

林楓摸著照片邊緣,柔軟的齒邊仿佛是尖銳了利器,威脅著他翻過來將要看到的可怕真相,然而已經知道故事結局的林楓有著天然的勇氣,畢竟還有什麽比那個結局更可怕的嗎?

痛!林楓還是輕“敵”了!當他翻過照片背麵,看到右下角名字的時候,心還是猛地一痛,痛到他手腳都隨之一涼,感到渾身的熱氣都聚到心口,四肢發涼,心卻熱到快要爆炸。

“連老師……”林楓努力用平靜的聲音開口問,隻是低啞的聲音還是泄露了他的秘密,連博回頭望著林楓,眼裏有久違的熱切,林楓卻是咳嗽一聲,又說:“連老師,這本書似乎解決不了我們目前的困境。”

林楓一語雙關!表麵上是說這本久遠到已經不具備現實意義的法理學教材根本就不能作為抄襲案的指導,事實上卻是表明自己的態度——即便連博從未忘記過林楓的母親,也不代表他可以借這個身份,做出某些事來,不管是在連博看來的贖罪,還是在林楓看來的認回兒子。

連博接回自己珍藏多年的書,握在手裏,“林楓!”

“您說,連老師。”一句連老師,劃清了,也劃定了兩個人的關係。

“這個案子是你負責的?”

“不,我隻是一個能參與案件的幸運者而已。”

“你何必……本來有一條捷徑可以走,卻固執地一定要走一條艱難無比的路?”

這句話,與其說是在問年輕的林楓,還不如說是在問曾經年輕的林楓的母親,明明可以切斷過往重新來過,卻執拗地退學,在那個考上大學就意味著美好未來的年代,退學根本就是自毀前程。

“您就那麽想要走捷徑?”林楓是從底層一步步走上來的,太知道在很多人眼裏,背靠大樹好乘涼的渴望,但他不是,他相信憑借著自己的努力,他能澆灌出一棵為自己納涼的大樹。

連博應該聽明白了林楓的話。他年輕的時候,除了才學,一無所有,若不是靠著老丈人的背景,斷然不會是法大最年輕的講師、副教授、教授,而後成為著名學者。就算他憑借才學,拚搏半生,或許也會有如今這般成就,恐怕付出的是如今的數倍、數十倍都不止!

“捷徑也隻是相對而言,如果目標艱難,這條路同樣艱難。”

“我不怕吃苦受累,再說了,苦日子早就過去了。”

“林楓,對不……”

“連老師!”林楓站起身,拿過自己掛在椅背上的外套,客氣又疏離地說:“謝謝您能為案子提供支援,我先告辭了。”

“我,我隻是……”連博還想說點什麽,林楓背著身,輕聲說:“法律與道德的邊界不在具體法條而在你我心裏,往事不必追究,舊案卻是未必。”

這句話很重!連博收回要去拉林楓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