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翔與向楠的困境,用一句話來描述就是,他們在並不知情的情況下,做了房東向小額貸款公司借貸的擔保人,且如果安奕鳴估計沒錯的話,是連帶擔保的那種,就是說如果房東欠債不還,賀翔夫婦就要承擔償債義務,很顯然他們已經在“被迫”還錢,逼迫的程度已經影響到日常生活了,賀翔的胡子拉碴、向楠的大黑眼圈明確昭示這一點,更不要說安奕鳴耳尖地聽到那句“要債”。
“那個。”安奕鳴咳嗽一聲,噴出一大口酒氣,孕婦向楠掩著口鼻往後坐了坐,他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就想問問,訴了嗎?”
賀翔與妻子向楠,麵麵相覷,均是一臉迷茫。
“我是意思是說小額貸公司到法院告你們了嗎?”安奕鳴多少有些看不起眼前這兩個人,既然都是教師,肯定受過高等教育都,就算平時不讀書不讀報,可遇到這麽大的事,連上網查查應對措施也不會?訴,這個字都聽不懂,心也太大了點吧。
果然,這兩口子仍然迷蒙著眼睛,搖頭回答,“不知道。”
安奕鳴隻好問得更直截了當,“接到過法院的電話嗎?收到過來自於法院的文件嗎?”
賀翔回憶了好一會兒,猶疑著搖頭,也不知道是想不起來還是沒有,“這種電話不都是騙人的嗎?我好像接到過,但是基本上都是沒聽完就掛了。”
無知使人盲目!不管是哪種電話詐騙,之所以有人上當受騙,都是因為現實中確實有這樣的行為存在啊,就比如說法院完全有可能電話通知領取法律文書,接到電話的人不應該一杆子打死,而應該去分辨真假。誠然,不具備分辨能力的時候,否定最最好的止損手段,但不巧的是賀翔正身陷法律事務中,決絕的做法固然是為了讓自己不陷入新的騙局,卻也會把自己逼進牆角——法官缺席開庭、缺席宣判,連為自己辯駁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安奕鳴在心裏翻了翻白眼,咬著牙說:“有沒有接到法院專遞?”
總算,賀翔肯定地搖了搖頭,多少這也算是個好消息。
“有辦法嗎?”麵對賀翔和向楠同時眼巴巴地看這安奕鳴和謝敏這兩位救星。
安奕鳴決絕地搖了搖頭,不過更決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謝敏罵了句你去喝點水去。
但是,安奕鳴所擔憂的難道不是事實嗎?合同!白紙黑字親筆簽下的合同,除非欺詐、脅迫、顯失公平等才有可能被撤銷,雖說賀翔明顯是遭到了“欺詐”,可如何證明欺詐?全憑他紅口白牙的一段說辭來解釋鬼打牆的行為?法庭上再妙語連珠都不如一份書證!應該說,法官作為普通人,肯定會選擇相信賀翔所說的一切,因為賀翔與原房東幾乎是陌生人,沒有擔保的情分,更何況現實中不是不存在被騙的“賀翔”們;而法官之所以能夠成為法官,是因為他們判斷事實是用證據而不是情感,也就是說紅口白牙推翻不了白紙黑字,否則打官司就不是比拚證據而是比拚話術了。更何況賀翔敗訴後尚向原房東追償,而小額貸公司輸了便是徹底輸了。
安奕鳴說完,向楠尖聲喊了句難道法律是定來保護壞人的嗎?
確實在大部分人聽來,安奕鳴分明是在為小額貸款公司辯解,事實上作為法律工作者的安奕鳴和謝敏,他們太知道在任何一種法律關係中都沒有絕對的公平,可又不知道如何向兩位教育工作者去解釋這個問題。沉默間,賀翔也附和了一句,“就是,他們根本就是騙我簽的字。”
謝敏瞄來安奕鳴一眼,見他一張黑臉透著紅光,這根本就是喝醉後的反應,遂接過話茬,拿出給學生講課的姿態,說:“賀老師,你應該不想再受一次騙吧?”
賀翔夫婦不解地看向謝敏。
“我是律師,隻對法律服務負責,不對最終的結果負責。”謝敏頓了頓,給了賀翔夫婦足夠消化這句話意思的時間後,接著又說:“我完全可以不在現在就告知你未來可能出現的訴訟風險,等到輸了官司後說這案子的敗訴率本來就很高,那個時候你既要麵對資產被查封、列為失信人員黑名單,甚至房子被拍賣等等風險,還要給我一大筆律師費,那麽我把醜話說在前頭是不是就是對你負責?”
不是所有的律師都像謝敏這般明確敗訴風險,甚至有不少行業敗類,對風險一帶而過,更是誇大收益,哄的當事人腰包掏空。賀翔夫婦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於是謝敏切入正題,又說:“目前,至少在現階段,民間資本是有存在空間的,法律上政策上留有餘地,現實中也有借不到銀行錢而向民間資本求助的情況,總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像您二位這樣,有一份體製內的工作,薪金水平雖然不高但穩定,還可以公積金貸款買房是吧?這世上總是有很多人,因為沒有抵押物、因為征信差、因為不是本地人、因為貸款速度慢等等原因,銀行不肯借錢給他們,轉而求助於民間資本。”
謝敏說得很淺顯易懂,雖說小額貸款公司在某種程度上就是高利貸公司,因為畢竟它的貸款利率通常是基準利率的四倍,可是在某些急需用錢的人看來,利息高並不是問題,沒有人肯借錢才是問題。
“當然,我不是說這家公司騙你的行為就是合法,隻是告訴你,法律並不會因為對方是小額貸款公司,你是良好市民,就會傾向於保護你。”不知道為什麽,在安奕鳴聽起來,謝敏這話總有些苦口婆心的意思,像是麵對石立的樣子,“所有人都應當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安奕鳴要為大晚上在家裏開PARTY吵到你負責,你就要為自己的粗心大意不看合同內容就簽字的行為負責……你為什麽不能好好看看自己簽的到底是什麽呢,對不對?”
向楠一巴掌拍在賀翔後背,聲音很大,可見是有多疼,“都怪你,你又不是不認字,又不是趕時間,為什麽不看?為什麽呀?”
賀翔彎下腰,臉埋在兩手之間,後悔、自責、愧疚,等等情緒幾乎要擊潰了他。
這時,楊樂然敲門走了進來,揚揚手裏握著的安奕鳴的手機,“我說了你在忙,但他就是不肯掛電話。”
“喂?”
“你是安奕鳴?”
“對,您是哪位?”
“你不要代理抄襲案,否則後果自負。”
“你從哪裏……”
“我是為了你好才打這個電話,你是律師,也是聰明人,代十起這類案子,不如代一起商事案,我可以幫你介紹一起股權轉讓案,標的近一個億。”
“你是誰?”
“不用管我是誰,隻要你放棄的抄襲案,明天就會有人到衡鑫所找你。”
“……”
“安律師,侵權索賠的手段隻有一種,而阻攔你的手段卻有無數,我勸你認真想想!哦,對了,剛剛接電話的是你女朋友吧,聽說她在法大附近開了家咖啡店。”
原本安奕鳴以為是有人惡作劇,可聽完最後一句話,他噌地一下子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酒醒了七八分,“你是誰?”
“安律師,你不用現在就答複我,更不要試圖報警,你是律師,不用提醒也知道威脅恐嚇本身根本就不構成犯罪吧?”
對方掛了電話。
楊樂然雖然就站在安奕鳴身邊,卻完全沒聽到電話那頭人說的隻言片語,猶豫著問:“是誰?”
謝敏也看到安奕鳴變了又變的臉色,卻不想當著外人的麵多說什麽,擺了擺手讓楊樂然給向楠倒水,自己接著說:“說說對方要債的事吧。”
其實,一直以來與賀翔聯絡的中介工作人員是原房東的債主,因他欠債不還才“押著”原房東賣房,債主想的是房東欠自己的二十萬塊錢盡快變現,根本也不太在意房價比市場價略低的現實,所以才會有他自始至終都陪同賀翔辦手續的殷勤。眼看市場行情越來越好,原房東的心態也開始不平衡了,身邊人都是賣房賺錢,而自己非但一分錢沒賺到,還完中介的欠款、小額貸款公司的借款,幾乎所剩無幾,因而腦子一熱,直接消失,來了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貸款公司收不到借款,便帶著合同來找擔保人賀翔。
那天向楠請假做產檢,剛好在家,看到合同上一長串的零和丈夫的簽字,幾乎站不穩,那幫人倒是很客氣,既不惱也不怒,在向楠家裏喝了兩個小時的茶就離開了。之後的一個月裏,這幫人幾乎天天都來,兩口子在家他們就敲開門喝水或借用洗手間,不在家他們就在大樓前坐著等,真的是比快遞來得還準時還積極。向楠報過警,可警察一來他們就走,警察走了他們還來,再說他們也沒有暴力討債,還有合同在手,警察最多隻能說一句經濟糾紛應該到法院起訴,也不可能做出諸如行政拘留等處罰措施。
這近一個月來,向楠和賀翔吃不好睡不好,生怕這幫人到學校靜坐,萬一丟了工作,房子更是保不住,回家時不敢坐電梯,上班時偷偷走後門,聽到有人敲門就心驚肉跳,電話響也能嚇得一個機靈,如此茶飯不思,兩個人迅速消瘦了下去,尤其是向楠,本來就害喜,如今日子更是難熬。晚上兩口子躺在**,聽到樓上傳來的笑鬧聲,還以為這是什麽新的討債手段,賀翔是鼓足了勇氣才幾次三番敲門,卻並沒有麵對的決心。
聽罷,謝敏看了眼時間,總結沉思道:“三件事,第一報警,說自己遭遇詐騙,經偵插手有可能查出事實。第二正常生活,他們這麽做,就是抓住你們兩口子臉皮薄好麵子的心態,你們能不為所動,他們也就不會再來了。第三就算對方起訴也不要緊,積極麵對訴訟,即便未來敗訴了,你們也可以向原房東追償。如今法院強製執行力度越來越大,這錢無非是整存零取,還可以算利息,不必太擔心。”說罷,謝敏把法律援助中心的電話寫給了賀翔,案子本身她無能為力,但好歹能幫他省下一筆律師費。
謝敏的話分明就是安慰,貸款公司起訴賀翔向楠很容易,他們都是老師,有固定工資,每月到賬,風雨無阻,未來執行手段大概率是直接從賬戶扣劃錢款,他們替原房東還定款了。法律也確實賦予了擔保人還款後向借款人追償的權利,可如今原房東在哪兒?是否有償債能力?都尚未可知。
安奕鳴在心裏歎了口氣,人啊,確實應該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任,哪怕莽撞、無知、怯懦,都不是上當受騙的理由,也不能成為彌補損失的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