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曾經,安奕鳴和楊樂然的矛盾是日積月累的結果,那麽這起案件算是誘發一切的導火索了,最後成為導致兩人分手的最後那個稻草。
因為師姐是楊樂然的好友,所以案子剛到衡鑫所的時候,楊樂然還勸過安奕鳴不要接這個案子,倒不是說她擔心安奕鳴身為男性天然的男性視角會影響他對案件的整體判斷,相反的是同樣身為法律工作者的楊樂然,太知道在這一行做得久了,即便有本事做到不身為原、被告,但永遠也避免不了為親朋好友處置案件,其他案件是友誼的錦上添花,而離婚案件太私人,外人極難平衡,最終就成了友誼的畫蛇添足了。
一般而言,以朋友身份介入案件的律師,非常有可能是夫妻雙方共同的朋友,而夫妻感情又是那麽微妙無比的事,今天鬧得不可開交,明天就又如膠似漆。兩口子可以破鏡重圓,但友誼這玩意兒就顯得非常尷尬。
師姐很大方,她原本就是個大方的人,獲知丈夫聘請了謝敏和安奕鳴作為代理律師時,她還笑嗬嗬地對楊樂然說自己要不要去找連博出山?楊樂然知道她是開玩笑,連博誌在學術研究,從不觸碰訴訟,況且哪怕是經濟法學界的知名學者,未必就能弄得清婚前購買婚後還貸房產的分割問題。正是因為師姐的豁達,楊樂然才生出一種安奕鳴在助紂為虐而她是幫凶的感覺。雖然,安奕鳴隻是個律師,而律師就是要全心全意為客戶服務的。
之後的一切完全脫序!楊樂然有女性與身俱來的敏感,她能從安奕鳴和師姐身上同時感覺到某種焦慮,安奕鳴是因為初入行而陷入相信客戶還是尊重事實的無限糾結之中,而師姐則是恐懼,那種是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仍舊躲不過。就好像即便睡在暖呼呼的被窩裏,仍然有一陣不知道從哪裏透進來的風嗖嗖地冷,你會不斷去想風從何來,漸漸地便在身後幻想出一個披著黑色手持凶器的惡魔,恐懼本身可以克服,對恐懼的想象卻是無法克服的。
恐懼戛然而止在某個雨夜。
師姐被師兄徒手毆打致死的,這是極其痛苦的死法,每一拳都會伴隨著無盡的痛苦,而死亡過程的漫長也無限拉長了這種痛苦。人之所以恐懼死亡,應當也就是不想承受這樣的痛吧。
楊樂然幾乎是哭著要求安奕鳴不要為師兄辯護,法官不能選擇案件,但律師可以啊,至少他有選擇不做的權利,但安奕鳴拒絕了。理由很簡單,因為他是律師。最終師兄逃過了極刑,而楊樂然認為這一切都是安奕鳴的“功勞”。
安奕鳴把手伸到眼前,仔仔細細的看著每一條掌紋,每一根手指,又緊握成拳,握成一個有力的拳頭,這樣的一個拳頭,在暴怒之下,完全可以打斷一個人的鼻梁肋骨牙齒,如果對方是弱不禁風的女性,傷害性命也未可知。即便年齡時候的安奕鳴相信暴力可以解決所有問題,但越是長大他越是知道,暴力隻有在暴力的環境裏才能解決問題,在理性環境裏,暴力隻會製造問題。所以他告誡自己,任何情況下絕不對比自己弱的人動手!
“你說的沒錯,是我害死了師姐?”
“奕鳴……”
“一開始師姐就說了離婚的原因是師兄家暴,我不信,人身保護令下了,我還是不信,甚至我還去教師兄找師姐求和,兩口子都是床頭吵床尾和的,我根本就是害死師姐的凶手。”安奕鳴深深吸了口氣,臉色暗淡地讓楊樂然心疼,“我該聽你的,法律給了師姐活下去的機會,是我生生掐斷了這條路。”
“別說!”楊樂然伸手按住安奕鳴的嘴,“錯的是師兄,不是你。”
安奕鳴幾次深呼吸才平緩了沸騰起來的情緒,“你怨我是對的,我根本就是殺人凶手,很長時間我都沒辦法原諒自己,失眠、酗酒、抽煙,唉,懲罰自己吧。”
楊樂然從淩韻嘴裏知道安奕鳴曾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消沉,還想著是和自己離開有關,是和他曾經懷疑自己懷孕有關,但如此看來,這件事不單單在自己心裏劃下傷痕,同樣在安奕鳴心裏也留下烙印,他本性善良,做法律這一行也算是匡扶正義,可剛入行的第一個刑事案子就是為殺人犯辯護,他心裏也不好受。一邊是職業道德,一邊是人性本善,表麵上他過了自己心裏那一關,但那是苦熬硬坳後的結果,天知道那時候的安奕鳴痛成了什麽樣。
“對不起。”楊樂然低頭吻了吻安奕鳴,她該留在他身邊,陪著他,而不是一走了之,她是天高海闊散心去了,而他卻留在穀底。
沉默了好一會兒,安奕鳴又說:“做這一行的,哪有不糾結的,我已經訓練地刀槍不入了,你看我前段時間還勸高桐接崔業偉案,結果崔業偉,哼哼,也是個變態,我是天生刑辯過敏體質吧。”
哪有什麽刑辯過敏體質?法科生大部分是看著TVB或是英美劇中庭審現場才對法律產生興趣的,而交叉詢問式的律師問詢方式在表現邏輯、口才、敏銳、反應的同時,也營造出緊張又有趣的現場,在刑事案件的庭審時尤其有趣,因而法科生都以刑辯為人生追求,直到真正入行。一部分人沒有領路人進不了刑辯,一部分人不懂規則做不了刑辯,還有一部分人,就比如安奕鳴,他有做刑辯的頭腦,也有做刑辯的機會,卻沒有做刑辯的心腸——對被告人“軟”心腸,相信他所說的一切,對自己“硬”心腸,願意為相信付出自己。
家暴殺人案使安奕鳴陷入了長久的自責,還因此失去了摯愛的女朋友,而之後代理的另外一起案子,又讓他陷入一種風聲鶴唳的情緒之中。那是一起正當防衛案。
正當防衛案發生在數年前,用如今的詞匯來描繪,有些類似於歡案,區別在於案件並未被網絡扭曲,控辯雙方完全站在各自立場充分發揮,那次庭審至今都算得上是刑事控辯的典範。
失控的是受害人家屬。庭審後受害人自動把安奕鳴歸類到被告人的幫凶,嘶吼、咒罵、撕扯、毆打,安奕鳴都能一一接受,換做他是受害人家屬,未必就比這些人冷靜理智得多,他甚至想如果他是受害人家屬的代理人,也能同樣地把被告人家屬折磨的體無完膚。這很像是辯論賽,辯手們都是被屁股決定腦袋,但觀眾理解辯手是基於持方才發表觀點,與個人品性無關,但案件相關人卻完全不這麽認為,他們篤信律師就是加害者的幫凶,恨不得將安奕鳴詛咒致死。
如果來自於受害人家屬的詛咒到此結束,安奕鳴也能把對可怕的想象限製在法庭內,可受害人家屬采取了拙劣的人肉搜索的方法,將詛咒擴大至安奕鳴全家,甚至是安奶奶、安正南等人。他們的手段很直接,上門打砸咒罵,在房門上潑滿紅色的油漆,給安逸郵寄恐嚇信等。安奶奶受了驚嚇住進醫院好幾天,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安正南借題發揮,把安爸爸罵了個狗血淋頭,安爸爸自然是不會指責兒子的,隻是小心翼翼地問安奕鳴是不是欠了別人錢?
本來是在正常不過的工作,卻對家人的生活、工作產生了這麽大的影響,安奕鳴很不安,很自責,也很懊惱,他努力工作就是想讓父母過上更好的生活,如果連安寧都做不到,他寧願放棄這份工作,他已經因為案子失去了楊樂然,不能再失去家人,那是他最後的底線,也是唯一的弱點。所以案子結束後不久,安奕鳴趁衡鑫所內部調整,選擇了民商部,再也不碰刑事案件。
楊樂然咋舌,她隻在法院工作了一年多的時間,而且一直在民庭,對刑事案件的想象止步於法律規定,“你不用擔心我,那些都是嚇唬人的。”
“看來我姐這個案子真的是動了不少人的蛋糕,原作者、影視製作公司、發行公司、電視台、網站,動輒就是幾百萬的損失。” 安奕鳴又長長歎了口氣,電話裏那個人幾乎就是明示地拿楊樂然來威脅他,不過他沒想要把這件事告知楊樂然,“現在是用錢來收買我,誰知道收買不成後能幹出什麽事來,也不能跟安逸說,真說了她肯定會吃了這個啞巴虧。”
是啊,以安逸的個性,錢壓根就不是她關心的事,江湖臉麵才最重要,可如果她為了家人的安全,起訴後又撤訴,勢必引來更可怕網絡暴力的反噬,她在江湖臉麵和家人安樂間選擇了後者,可安奕鳴卻不能不顧及姐姐的名聲。
楊樂然嗬嗬低聲笑著,說:“你記不記得高中有一段時間,我爸每天接送我上下學,你還笑話我來著?”
確實有一段時間是如此的。安奕鳴對此嗤之以鼻,說楊家父母太嬌慣自己的女兒,這麽大的人居然還需要家長接送,楊樂然為了擺脫嬌嬌女的人設,和父親明爭暗鬥了好一陣子,甚至以晚自習、校外活動為由不準時出現在校門口,可楊正清就是鐵了心。
“他擔心有人假托他的名義把我接走,還給我配了部電話,直到我大學都快畢業了,他才告訴我說那個時候公司經營狀況不好,欠了好多錢,那些人把我們家十八輩兒祖宗都罵了個遍,還嚇唬我爸媽說要把我賣到山裏去呢。”楊樂然無聲歎了口氣,她有些想他了,表麵上仍舊是笑嗬嗬地說:“爸爸肯定是怕我跟著你這個壞小子跑了,嘿,嚴防死守也沒防住。”
家人永遠是背後最大的弱點,楊正清如此,安奕鳴亦如此,每個人都如此。
“奕鳴,不如,明天我們就……”楊樂然還沒說完,安奕鳴搶過話頭,“車我換給江湖開,我爸媽也會到安逸那裏住,至於你嘛,先回家。”
“我不!”這僅僅是起個案,日後會有無數起可能遭遇到威脅恐嚇的案子,難不成每遇到一起就要和她楊樂然“分居”一次?
“別鬧……”
“刻意躲是躲不過去的,既然你說案子,我也給你說起案子。”楊樂然用手捂著安奕鳴的眼,能感受到他眼球和睫毛閃動,“樊叔叔你是認識的對吧?當年樊叔叔的兒子樊勇醉,酒後開車,把大馬路當成F1賽道,接連撞了五輛車,造成五死兩傷,其中一名傷者雙腿截肢,另一名傷者植物人,交警調查時他還讓朋友頂包。因為樊勇是在緩刑期間犯新罪,本來就是加重情節,又是造成這麽嚴重的後果,最後以危害公共安全罪判了死刑。判決生效那天,樊叔叔哭到癱坐在地上,兩個大男人都拉不起來,樊勇是他唯一的兒子,從小到大就嬌生慣養的,樊勇不爭氣,打架鬥毆吃喝嫖賭樣樣都不落人後,嗯,就跟你當年一樣,是個壞小子。”
“我可不嫖又不賭!”安奕鳴反駁著,被楊樂然拍了一巴掌,她接著又說:“樊叔叔很後悔,他說如果樊勇第一次犯罪,也就是故意傷害被定罪的時候,他能夠調整好心態,不繼續縱容溺愛他,也不拿錢賠償受害人,或許樊勇就會到監獄服刑,或許就能避開這次大事故,或許這七名受害人還能健康的活著,而樊勇也能健康地自由地活著。”
“怎麽還和以前一樣跟我講大道理呢?”安奕鳴嘟囔著,伸出手臂環住楊樂然的腰,竟覺得有些困了。心安,酒精催發的困意蜂擁而至!
“奕鳴,我永遠都不會是你的弱點!”
而是,穩固的後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