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去開庭的路上出的事。
因為中院臨時安排的一次庭審,安奕鳴和安逸沒有能按照原定計劃坐上去北京的高鐵,機票又買不到,隻能坐大巴或是開車,思來想去,還是認為開車更方便,想著還可以順便采購些婚禮的東西,楊樂然和丁開也就一起過去。一車四人,都是司機,輪流開車的話,應該還是一次比較輕鬆的路途。
其實冬天已經過去了,海城的供暖都開始進入了低溫循環狀態,沒想到高速路走過一大半,還是遭遇了一段冰雪路麵,原本是楊樂然在開車,也找了休息站換成了安奕鳴,用安奕鳴這個大男子主義的話來說,如果是楊樂然開車,需要給他配備一個安全帽。
遭遇三雙白眼,安奕鳴選擇說件往事。
海城是冬雪較多的城市,以前城市基礎設施尚不完備,每到冬天遭遇大雪,都是靠環衛工人和誌願者人力以及簡單的機械除雪,當然那個時代生活節奏慢,人們似乎更願意享受大雪帶來的慢下來的生活,而不是埋怨雪天的不便。直到安奕鳴高一那年的一場暴雪襲擊海城,整個城市都被大雪覆蓋,道路不通、水管凍炸、房屋壓塌、事故頻發等等,海城癱瘓了足足兩個周。這在現代社會是無法想象的,因而海城第一次上了國家級媒體的頭版頭條。這算是丟了個大臉吧?海城也在最短時間裏補充了全套除雪設備,小到環衛工人用的單兵設備,大到大型機械式除雪設備,使得之後的每一年海城都能夠在被大雪覆蓋後的數小時內恢複到道路通行無常的狀態。與此形成強烈對比的是鄰近的幾座城市,經常會出現城市高速路上,海城段暢通無阻,令人懷疑大雪預報隻不過是天氣預報部門的誇大其詞,而到了其他路段卻仿佛一下子到了南極。
所以車子行至冰雪路麵時,安奕鳴笑嘻嘻地說:“這裏肯定從來沒有遭遇過暴雪天氣交通不暢的煩惱。”
安逸翻著白眼笑話弟弟,懟了一句,“你肯定被押著掃過馬路!”那一年的安逸在讀大學,回海城的火車都停了,她一度很擔心回不了家。
“簡直不能更對!”安奕鳴從後視鏡裏看了眼坐在後座的楊樂然,又白了自家姐姐一眼,“係上安全帶!都跟你們說了多少次了!”
楊樂然乖乖聽話扯過安全帶把自己縛住,安逸則是狠狠挖了安奕鳴一眼,嗬斥了一句,“職業病啊你?”卻也是扯過安全帶係了上去,知道安奕鳴說的並不是交通違規,而是交通安全。
安奕鳴還真是有職業病!他剛入行那一年給保險公司代理案子,處理了大量交通事故理賠案,發現交通事故案子裏,最容易出重大人身傷亡的是摩托車駕駛員、電動車駕駛員,此次就是不係安全帶的普通轎車駕駛員乘員,很多人都認為坐在後排根本就沒有使用安全帶的必要,但事實上卻是如果不係安全帶,發生碰撞時人會因為巨大的衝擊飛彈起來,要麽撞到前座傷了四肢內髒,要麽彈到車頂傷了頭部。
處理這一類案子多了,安奕鳴留下嚴重的後遺症,一是會給車子買保險限額最高的保險,二是會要求坐他車的每一個都係安全帶。
同樣曾在法院工作過的楊樂然,也曾處理過同類案件,不過她的後遺症比較嚴重,曾經一度膽小到不怎麽敢開車,甚至過馬路都一定要走有信號燈的路口,這不是她不相信海城駕駛員禮讓行人的素質,而是她不敢拿自己的血肉之軀去驗證這份素養,以至於她很久不敢步行通過中院附近的那處環島——一處有七個路口,若不經常經過會繞的頭暈的環島——尤其是在晚上,車燈閃爍之下,她更是不敢從車流中走過。
丁開也說了幾個工作中遇到的可怕外傷實例,作為醫生的他描述得更血腥可怕,兩位女士聽了甚至發出幹嘔的聲音,以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安逸拍著丁開的肩頭,一句“咱能換個美好點的話題嗎”還沒說完,身子就被拉扯著撞向車窗。
與安奕鳴怒斥混在一起的是車胎與地麵發出的刺耳摩擦聲,汽車輪胎被打向左側,而車裏的人卻被甩向右側,隨著反作用力,跟著車子一起向左滑去,直到車身撞到大橋欄杆,才發出碰的一聲巨響,停了下來。
空氣靜默了兩秒鍾。
“都沒事吧?”說話的是安奕鳴,他被驚出了一身的汗,雙手膠在方向盤上,胳膊因為用力而疼痛不已。
第一個回應的是坐在副駕駛上的丁開,他似乎很淡定,聲音不見起伏,“我沒事。”
然後是坐在安奕鳴身後的楊樂然,還是有些驚嚇過度,不過她伸手去拉住安奕鳴的手,“沒事。”
最後才是安逸,她回過神後是大罵一句,“安奕鳴,你會不會開車啊你,這麽滑的地麵,你居然急刹車?!”
確實!雪天行車第一條要記住的就是輕踩油門、輕踩刹車、不要猛打方向,也就是說要溫柔地對待你的踏板和方向盤。
但安奕鳴卻在前方車輛急刹的情況下,向右打了方向,車身有些失控,才會在原地打了個旋才撞向路麵欄杆,好歹後方沒有來車,車子並沒有與任何車子發生碰撞摩擦,沒有人員損傷,隻是肩膀被安全帶拉扯地有些痛罷了。
這是本能!就好像人遇到危險後會本能躲閃,隻有受過專門訓練的保鏢才會迎著子彈衝上去,當安奕鳴發覺自己和前方大巴車已經是緊迫距離,且大巴車是閃著紅色的刹車燈撞向前方車子的時候,他才會本能地先向左又向右轉動了方向盤,向左是他作為駕駛員的本能——保護自己,向右是他作為車上其他人員親人的本能——保護他們。
一車四人,均有些驚魂未定,不過坐在駕駛座和副駕駛的安奕鳴、丁開兩人還是眼尖地看到大巴車左側的某扇窗戶被敲碎了,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男人先鑽了出來,接著一個穿著紅色衣服的女人也鑽了出來……隻是還沒來得及籲一口氣,一輛吉普車響著尖銳的喇叭聲從右側後方衝了上來,直直地撞在大巴車的車尾。
幾乎是在瞬間,吉普車和大巴車碰撞之處躥出一道火光,接著幾輛車發出巨大的爆炸聲,玻璃破碎的聲音伴隨其間,火光卷地而起,濃煙亦然,眼前的大巴車和吉普車車身劇烈晃動,火光順著車底撲向安奕鳴等人。
安奕鳴從來沒有這麽快的反應速度,倒擋、踩油門,車子從路牙石上回到柏油路麵,迅速後撤。
“唉唉……”後座的楊樂然和安逸臉色蒼白,已經說不出話來,隻用手指著前方,丁開順著手指看過去,發現大巴車破碎的車窗處又閃過幾道身影,隻是大巴車幾乎是緊靠著高架橋護欄聽著,如果像之前那般一個個不緊不慢地下車,或許還能夠踩著欄杆扶手慢慢走到安全地帶,可如此緊迫的時刻,又是人擠人人挨人,一個人還沒站穩身體就被另一個人推搡著,剛逃離火海的人又慘叫著摔到橋下。
能聽到急刹車和金屬撞擊的聲音。
“天……”
慘劇的發生隻有一瞬。
安奕鳴等人卻覺得有數小時那麽長。
停下車後,安奕鳴和丁開都是手忙腳亂找手機,一個撥了110,一個撥了120。
丁開比安奕鳴更快地衝下車,一邊跑一邊脫下外套,試圖撲滅逃離者身上的火,安奕鳴也跑下車,不過他從後備箱拿下一根棒球棍,這是他在地下停車場遭遇襲擊後備下的東西,同時還不忘朝楊樂然和安逸吼了一嗓子不準下來,然後才拎著棍子衝了上去。
油罐車和大巴車因為路麵濕滑撞在一起,幸虧速度並不快,兩輛大型車因為作用力與方作用力糾纏在一起,彼此推拉著,最後倚靠在大橋左側的欄杆處停了下來,至此並無任何人員傷亡,隻大巴車上的某位乘客剛好彎腰拿東西,才一頭栽倒在過道裏。隨之而來的不幸根本就是數個巧合的結果。
柏油路麵的冰雪是最初始的原因,不過經驗豐富的兩位大型車司機應變還很快,兩車唯一接觸的位置是油罐蓋和大巴車左側車身,這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吧,然而可怕的第二重巧合是這道並不算大的力度足以碰掉油罐車的密封蓋。為安全故,油罐車的蓋子都有兩層,外層凸出,內層凹陷,但不知何故,內蓋並未被擰緊,外蓋被碰掉後就開始漏油,石油並沒有被冰雪阻攔,而是順著大橋的坡度緩緩後滑。第三重不幸是吉普車帶來的,吉普車追尾大巴車,前保險杠與後機蓋均是金屬,而金屬相撞,撞擊出火花,火花落在汽油上,火光、爆炸隨之而來。
大巴車是開往北京的,安奕鳴嫌座位間距太短,放不下一雙大長腿才放棄的;大巴車和油幢車相撞停止後第一輛失控的車是安奕鳴的車,但他因為操作不當,沒有撞上正在漏油的車子,而是側滑著撞向同一側的大橋欄杆;爆炸發生時,安奕鳴的反應還算快,迅速倒車,所以被撞擊力掀翻的車身殘片落在車子停下的位子,而沒有砸到他的車。
幸運女神是眷顧著安奕鳴等四人的,卻也讓他們眼睜睜看著20個人在眼前死去,即便都是冷靜理智的人,也不可能不被影響,更可怕的是他們作為現場目擊者還被交警帶回大隊,一邊回憶著一遍描述了一遍事發經過,還在警察的詢問下,就某些細節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所有因為恐懼而被潛意識按下去的血腥場麵,再次浮現,且一點點清晰。
丁開一直留在現場協助搶救死難者,倒是避開了這種折磨,可他的折磨未嚐不是更直截了當?殘肢、焦屍、鮮血、白骨,即便他是醫生,也不那麽容易就能接受,而且他還在搶救傷員的過程中傷了自己,那道傷疤會伴隨他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