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姑娘死了,和老黑又合不來,我不免有些寂寞,幸而在人類中交上了知己,倒也不覺得多麽無聊。前不久有人致函主人,請求將我的照片寄給他一張。近日又有人專門給我寄來了岡山名產——黃米麵團子。隨著日漸獲得人們的憐惜,我漸漸忘卻自己是一隻貓,不知不覺間,自我感覺與貓族漸行漸遠,而與人類越走越近了。因此,眼下絲毫沒有糾集貓族同類與兩條腿的人決一雌雄的意圖。非但如此,甚至進化到了常常誤以為自己也是人類的一分子的程度,真是越來越出息了。

當然,這並不表明咱蔑視同胞,無非是順其自然,向性情相投之處覓一安身之地罷了。倘若指責咱是什麽變心、或是輕率、背叛的話,可有點承受不起。倒是那些搬弄是非,咒罵別人的人,多是些不知變通、頑固不化的家夥。

咱脫去了貓性,才意識到不該執著於三毛姑娘和老黑,還是應該站在與人同等的高度,自信滿滿地去評價人們的思想與言行,這不是很順理成章的嗎!無奈主人隻是把咱這麽個識多見廣的貓當作稍微聰明一點的貓兒了,連一句招呼都不打,就把黃米麵團像吃自家東西似的吃了個精光,真是遺憾。人家索要我的照片,好像也還沒有寄去。要說有想法,肯定是有的,不過,主人是主人,咱是咱,看法自然有所不同,也無可奈何。

由於咱隨時隨地以人自居,因此對於已經不再來往的貓胞動態,實在很難描繪,還是聽我將迷亭、寒月幾位先生的趣事一一道來吧。

那天是個晴朗的周日。主人款款走出書齋,把筆墨和稿紙放在我身邊,然後趴在榻榻米上,口中念念有詞。這怪腔調,大概是為撰寫草稿作的準備吧。我定睛一看,片刻工夫,主人就寫了“香一炷”[1]三個大字,這到底算是詩,還是算俳句?對於主人來說,寫出這三個字來,不免有些附庸風雅。就在此時,他另起一行,筆走龍蛇地寫起來。“剛才一直在考慮寫一篇有關天然居士[2]的故事。”隻寫了這一句又停了筆,半天不見動靜。主人捏著毛筆,冥思苦想,卻想不出什麽佳句,竟然舔起了筆尖,結果搞得嘴唇烏黑。然後又在那句話下麵畫了個小圓圈,往圈裏點了兩點,安了一對眼睛。然後又在正中畫了個鼻翼大張的鼻子,最後是一橫,成了個一字形的嘴。這既不成文章,也算不上是俳句。主人自己看著似乎也覺得別扭,三下兩下地把那張臉塗掉,又另起了一行。主人想當然地認為:隻要另起一行,寫出來的東西自然就成了詩、讚、語、錄似的。少頃,他以言文一致體一氣嗬成了一篇不知所雲的文章:“天然居士者,乃探究空間、鑽研《論語》、吃烤白薯、流鼻涕之人也。”接著,主人又無所顧忌地朗讀起來,罕見地發出了笑聲,“哈哈哈哈,有意思。”但他又說,“‘流鼻涕’有點刻薄,還是去掉吧。”於是,在這個詞上劃了一杠。本來劃一道足矣,他卻兩道三道地劃,畫成了漂亮的平行線,而且已經劃出了界,他也不停筆。直到劃了八條平行線,仍舊沒有想出下一句來,這才投筆撚須。正當他狠狠地撚著胡子,擼上擼下的,好像在說“我一定要從胡須裏撚出文章來給你們瞧瞧”的時候,女主人從茶間[3]走來,一屁股坐在主人麵前,說道:

“我跟你說個事。”

“什麽事?”主人的聲音就像是水裏敲銅鑼,甕聲甕氣的。

妻子似乎不太滿意主人的回答,又重複一句:

“我跟你說個事。”

“什麽事呀?”

這時主人正將大拇指和食指伸進鼻孔,猛地拔下來一根鼻毛。

“這個月,錢有點不夠花……”

“不會不夠的。醫生的藥費已經付過,書店的賒賬上個月不是也還清了嗎?本月必有富餘。”主人說著,若無其事地將拔下來的鼻毛當作天下奇觀似的欣賞著。

“可是,你不得吃米飯吃麵包,還要蘸果醬……”

“一共吃了幾罐果醬?”

“這個月吃了八罐。”

“八罐?我不記得吃了那麽多呀!”

“不光是你吃,孩子們也吃啊。”

“再怎麽吃,也不過五六元錢呀。”

主人麵無表情,小心翼翼地將鼻毛一根根豎立在稿紙上。由於根兒上沾了點肉,那鼻毛像針似的立得筆直。這意外的發現,令主人大為興奮,“噗”地吹了口氣。可是由於黏性太強,那鼻毛巋然不動。“真夠頑固的!”主人拚命地吹起來。

“不光果醬,還有好多非買不可的東西哪!”女主人一臉不滿地說道。

“也可能有吧。”主人又將手指插進鼻孔,使勁地拔了一撮鼻毛。鼻毛有紅色的,有黑色的,種種色彩之中,夾雜著一根是雪白色的。主人大吃一驚,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他將夾著那撮鼻毛的手指,伸到女主人眼前。

“唉喲,討厭!”女主人皺起眉頭,推開主人的手。

“你瞧瞧,鼻毛都白了!”主人頗為感慨地說道。

連原本來談事的妻子都被逗笑了,邊笑邊回茶間去了,似乎不打算再和主人談經濟問題了……

主人又繼續寫他的天然居士了。

用鼻毛趕走了老婆的主人,擺出暫且可以安心寫作的架勢,一邊拔鼻毛,一邊急於寫出文章來,可是,筆尖卻動也不動。

“‘吃烤白薯’也是畫蛇添足,還是割愛吧!”他終於狠狠心把這一句劃掉。“‘香一炷’也太唐突,不要了!”又毫不惋惜地進行了筆誅,隻剩下了一句:“天然居士,乃探究空間,研讀《論語》者也。”主人覺得這樣寫又未免有些簡單。唉,真麻煩!還是不寫文章,隻寫一篇墓誌銘吧!他大筆一揮,劃了個叉子。氣勢豪邁地畫了一株蹩腳的南畫風格的蘭花。剛才費了半天勁寫成的文章已經被他刪得一字不剩了。他又把稿紙翻過來,在背麵寫了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生於空間,探索空間,死於空間。空也,間也。嗚呼!天然居士!”

就在這時,那位迷亭先生又登門拜訪了。他似乎是將別人家當作自己家了,常常不請自來,大搖大擺地進入房間,甚至有時從後門飄然而至。他這個人,像什麽憂愁、客氣、顧忌、辛苦之類的,自打一出生就統統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又在寫《巨人引力》嗎?”迷亭等不及坐下,開口問道。

主人誇大其詞地說:“是啊。不過,也不是一直在寫《巨人引力》,現在正撰寫天然居士的墓誌銘哪。”

“所謂天然居士,莫非和偶然童子一樣,都是戒名吧?”迷亭依舊是隨口胡扯。

“有偶然童子這個人嗎?”

“哪裏。沒有啊。不過,估計會有這類名字的。”

“鄙人孤陋寡聞,雖然不知道偶然童子乃何方人士,不過,天然居士,你是認識的。”

“到底是誰呀,竟然煞有介事地起了個天然居士的名字?”

“就是那位曾呂崎呀!畢業後入了研究生院,研究的課題是‘空間論’。由於用功過度,患腹膜炎死了。說起來,曾呂崎還是我的知交呢。”

“是老兄的知交,也一樣啊,我絕不會說不中聽的。不過,使曾呂崎變成了天然居士,究竟是誰人所為?”

“當然是我啦!是我給他起的這個稱呼。因為原本和尚起的法號就沒有庸俗的。”主人似乎在炫耀天然居士這個名字十分風雅。

迷亭先生卻笑著說:“還是讓我拜讀一下你寫的墓誌銘吧!”說著拿過原稿,高聲朗讀起來:

“什麽呀這是……生於空間,探索空間,亡於空間。空也,間也,嗚呼!天然居士。”

迷亭先生讀罷恭維道:“果然是好文筆。與‘天然居士’這個名字很相稱。”

主人很高興地說:“不錯吧?”

“應該把這個墓誌銘刻在醃菜缸的壓菜石上,然後像扔‘試力石’一樣扔到佛殿後麵去,高雅當然好,隻是天然居士也該得道成仙了。”

“我也正想這麽做呢。”主人回答得極其認真,又說,“失陪一下,去去就來,你就逗這貓兒玩玩吧!”

不等迷亭答應,主人早已一陣風似的走了。

沒料到咱被任命為迷亭先生的接待員,總不好太冷淡,便“喵喵”地親熱地叫著,爬上他的膝頭。誰知迷亭先生說:“嗬,這貓好肥呀!”竟然沒禮貌地揪住我的頸毛,將我頭朝下倒提著,又說:“這麽倒提著看,不太可能抓老鼠的。嫂夫人,您說呢,這貓會捉耗子嗎?”

看來光我接待還不夠,他又和隔壁屋裏的女主人攀談起來。

“捉耗子就別指望了,倒是會吃年糕湯跳舞呢。”沒想到,這女主人竟然揭我的短。我雖然正被倒提著,也覺得怪難為情的。然而,迷亭先生還是不肯放開我。

“說的是啊。看這貓臉兒,就像會跳舞的。嫂夫人,看這貓的相貌還真不可大意呢,很像從前通俗讀物裏描寫的雙尾貓喲!”迷亭先生滿口胡言地一味跟女主人搭訕。女主人隻好放下針線活兒,走進客廳來。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他也該回來了。”女主人說著,重新斟了一杯茶送到迷亭麵前。

“苦沙彌兄去哪兒了?”

“我也不知道,他這個人,出門向來都不說一聲去什麽地方的。大概是去看醫生了吧!”

“是甘木先生?被這樣的病人纏上,甘木先生真是倒黴啊!”

“誒。”女主人不知該如何作答,隻得含糊地應了一聲,迷亭先生不以為然,又問:

“苦沙彌兄近來可好?胃病好些嗎?”

“誰知道是好還是不好。像他那麽愛吃果醬,再怎麽找甘木先生看病,也治不好他的胃病啊。”

女主人把剛才跟丈夫慪的氣,借題發揮地對迷亭發泄起來。

“他那麽愛吃果醬嗎?簡直像個孩子!”

“不光是吃果醬,近來還大吃特吃起了蘿卜泥,說什麽是治胃病的良藥,所以……”

“真沒想到!”迷亭驚歎道。

“就是從他在報紙上看到一條消息之後開始的了,說什麽蘿卜裏麵含有澱粉酶。”

“怪不得呢。他是想通過它來緩解吃果醬給身體帶來的危害啊。虧他想得出。哈哈……”迷亭聽了女主人的抱怨,竟笑逐顏開。

“前幾天他還叫小孩子吃哪……”

“吃果醬嗎?”

“哪裏,是蘿卜泥呀!……他說,‘乖乖,爸爸給你好吃的,過來!’我還以為他突然喜歡孩子了呢,哪知道他淨幹蠢事!兩三天前,他還把二丫頭抱到衣櫃上……”

“有什麽意趣?”迷亭不論聽到什麽,總要歸結為意趣。

“哪裏有什麽意趣啊。就是想讓女兒從那上麵跳下來試試。才三四歲的小女孩,怎麽能讓她做那麽危險的事?”

“的確是毫無意趣啊!不過,他倒是個沒什麽壞心眼兒的好人呢。”

“要是心眼兒再不好,那可就沒法跟他過了!”女主人氣咻咻地說。

“唉,還是不要發牢騷了!像現在這樣天天吃喝不缺地過日子,就算有福氣了。苦沙彌君既不嫖賭,又不講究穿戴,真是個會過日子的好夫君。”迷亭興致勃勃地進行著不合其身份的說教。

“那您可就大錯特錯了……”

“難道說他還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看來這世道,還真得小心點嘍!”迷亭輕飄飄地說。

“他倒不是去玩樂,就是喜歡買些根本不看的書。如果懂得適可而止,倒也罷了,可是他總是自行其是地去丸善書店,一買就是好多本,到了月末就裝糊塗。就拿去年年底來說吧,由於月月拖欠書款,越積越多,搞得緊緊巴巴的。”

“咳,不就是書嘛,他想買多少就讓他買多少好了,有什麽關係。如果有人來討賬,就說‘很快就付錢,很快就付錢!’要賬的自然會走的。”

“話是這麽說,也不能總是拖著不還!”女主人沉著臉說。

“那麽,就說明理由,讓他削減書費嘛!”

“行不通啊,跟他說什麽也沒有用,他哪裏聽得進去呀。近來又教訓我說:‘瞧你這樣子,哪像個學者的妻子!一點也不了解書籍的價值。從前羅馬有這麽個故事,為了讓你開開竅,聽我給你講講!’”

“有點意思。什麽故事呀!”迷亭來了興致。與其說是對女主人的表示同情,不如說是受好奇心的驅使。

“據說古羅馬有個皇帝名叫塔爾金……”

“‘塔爾金’?塔爾金這名字太有趣啦。”

“外國人的名字太難記了,我可記不住。據說他是第七世皇帝……”

“是嗎?第七世皇帝叫塔爾金,著實有趣啊。那個七世皇帝塔爾金怎麽了?”

“喲,要是連您也取笑我,那我可真是無地自容啦。您知道的話,直接告訴我不就行了嗎?心眼真壞!”女主人又把矛頭轉向了迷亭。

“取笑?我才不幹那種缺德事呢。隻不過覺得什麽七世皇帝塔爾金很有些古怪罷了……唉,等一下,你是說羅馬的七世皇帝吧?這個我雖然記不太準確,大概說的是塔奎因·傑·普勞德吧?嗨,是誰都無妨,那個皇帝怎麽啦?”

“據說,有一個女人拿著九本書去見皇帝,問他買不買。”

“這樣啊。”

“聽說皇帝問她多少錢才肯賣,她要了很高的價錢。皇帝說太貴了,能不能便宜點兒?那女人突然從九本書裏拿出三本,扔到火裏燒掉了。”

“真可惜!”

“據說那些書裏記載的全是不為人知的預言什麽的。”

“哦!”

“皇帝以為九本書隻剩了六本,價格應該多少會降低點吧,便問六本多少錢。可是,那個女人回答的還是那個價,一分錢也不讓。皇帝說,這也太不講理了。於是那女人又拿出三本書扔進火裏燒掉了。皇帝似乎還有點不死心,問那個女人,剩下的三本書要多少錢。那女人還是要九本書的價錢。九本變成六本,六本變成三本,可是價錢照樣一分錢不少。如果再講價,那女人說不定會把剩下的三本書也扔進火堆裏呢。終於,皇帝花了大價錢,把幸免於難的三本書買下了……丈夫講完還興致盎然地問我:‘怎麽樣?聽了這個故事,你多少明白了書籍的可貴了吧?’可我還是不明白有什麽可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