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人說罷一己之見,催促迷亭回答。就連精明的迷亭先生也窮於應付似的,從和服長袖裏掏出手帕來逗弄我。“不過,嫂夫人,”他好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大聲說,“就因為他那樣胡亂地買書,胡亂地往頭腦裏填塞,人們才勉強稱他為學者的呀。前幾日我看到一本文學刊物,還登了一篇評論苦沙彌兄的文章哪!”

“真的嗎?”女主人轉回身問道。看她對丈夫的評價這麽關心,到底是夫妻。

“隻寫了兩三行,說苦沙彌兄的文章‘如行雲流水一般’。”

“就說了這些?”女主人露出笑模樣。

“還有什麽——‘出神入化,神龍見首不見尾’。”

女主人懷疑地問道:“這是在誇讚嗎?”

“啊,算是誇讚吧!”迷亭若無其事地將手帕在我眼前擺弄。

女主人說:“書是賺錢的工具,也不能不讓他買。不過,他也太固執啦。”

迷亭心想:女主人又換了個方向發起牢騷了,便既向著女主人,又像是為主人開脫似的不即不離地巧妙回答:“固執是固執了一點兒。做學問的人都是這個樣子嘛。”

“前些天從學校回來,說是馬上還要出門,嫌換衣服太麻煩,你猜怎麽著,他連外套也不脫,就坐在矮桌上吃飯。他把飯菜放在火爐架上吃,我捧著飯盆坐在一旁看著他吃,可笑死了……”

“這蠻像是現代‘驗明首級’[4]嘛。不過,這一點正是苦沙彌兄之所以是苦沙彌兄之處呀……總而言之,他絕非‘俗調’之輩啊。”迷亭肉麻地恭維著。

“什麽俗調不俗調的,我們女人可不懂。不管怎麽說,他也太過分了。”

“總比俗調好啊。”

見迷亭一味地替主人說話,女主人以不滿的口吻,轉而問起了俗調的定義:

“人們常說俗調俗調的,到底什麽是俗調啊?”

“俗調嘛,就是……是啊,有點不大好說……”

“既然說不清楚,就算是俗調,也沒什麽不好吧?”她以女流之輩的邏輯追問著。

“並非說不清,全在我肚子裏,隻是不大好解釋罷了。”

“看來是把自己討厭的事都叫俗調吧?”女主人無意識地一語道破。既然到了這個地步,迷亭先生也不得不對俗調作些解釋了。

“嫂夫人,所謂俗調嘛,大約指的是那樣一些家夥,一見‘二八佳人、二九佳人’便‘日思夜想,輾轉反側’。‘適逢此晴朗之日。’必定‘攜一瓢佳釀遊墨堤[5]。’”

“有這樣的人嗎?”女主人不理解什麽意思,隻好敷衍地問了一句,態度終於軟了下來,“什麽亂七八糟的,我可不懂!”

“這就好比在曲亭馬琴[6]的身子上安了彭登尼斯上尉[7]的腦袋,再吸上一兩年歐洲的空氣一樣啊。”

“這樣就會成為俗調嗎?”

迷亭笑而不答。然後說:“何須費那麽大的勁,容易得很。隻要把中學生和‘白木屋’老板加起來,再用二除,就是個很好的俗調例子!”

“是這樣嗎?”女主人沉思著,一副不解的神色。

“你還沒走嗎?”不知什麽時候主人回來了,在迷亭身旁坐下。

“什麽叫‘還沒走嗎’?這話說得多不中聽啊!你不是說‘馬上回來’,叫我等候的嗎?”

“他凡事如此!”女主人回頭瞧著迷亭說。

“老兄不在家的工夫,我可是毫無遺漏地聽說了你不少的軼聞啊。”

“女人就是喜歡多嘴,拿她們沒辦法。要是人也像這隻貓一樣不言不語,多好啊!”主人摩挲著我的頭說。

“聽說你給小孩子吃蘿卜泥?”

“嗯。”主人笑著說,“雖說是孩子,可現今這小孩子可機靈呢。自從給她吃了蘿卜泥以後,隻要問她:‘好孩子,哪兒辣?’她準把舌頭伸出來,好生奇怪。”

“這不是像馴小狗似的嗎,太殘忍嘍。不過,寒月兄也該到了呀!”

“寒月也來嗎?”主人很意外地問道。

“來呀。我給他寄了一張明信片,要他下午一點鍾之前到苦沙彌家來。”

“你就喜歡自作主張,也不問問人家是否方便。叫寒月來幹什麽?”

“冤枉我了。今日之約可不是我的主意,是寒月本人的要求。據他說將在物理學會發表演說,需要演練一下,讓我聽一聽。我就說,那正好,叫苦沙彌兄也一起聽一聽吧。因此,才叫他到你家來的。——我覺得你反正是個閑人,這不是正合適嗎?——他不是個妨礙別人的人,你還是聽聽好吧。”迷亭自說自話。

“物理學的講演,我可不懂!”主人有點惱恨迷亭獨斷獨行似的回道。

“不過,這個講演可不是像鍍鎂噴嘴那麽枯燥乏味的內容噢。是關於‘自縊的力學’這樣的超凡脫俗的題目,很值得一聽啊!”

“你是個險些上吊的人,聽聽也好,我可就……”

“你該不會得出‘連去歌舞伎座看戲都會打冷戰的人,聽不了’的結論吧?”迷亭照例沒有正經的。

女主人嗬嗬地笑著,回頭瞧了瞧丈夫,退到隔壁房間去了。

主人不置可否地撫摸著我的頭。隻有這個時候,他才格外溫存地撫摸我。

過了大約七分鍾,寒月先生果然來了。因為晚上要去講演,他破例穿著漂亮的長禮服,剛剛漿洗過的雪白襯領筆挺筆挺的,使原本帥氣的寒月更添了幾分風采。

“讓二位久等了……”他優雅地致歉。

“我倆已經等候多時了。請你速速開始吧,是吧,老兄!”

迷亭說罷,看了看主人。主人隻好含糊地“嗯!”了一聲。寒月卻不著急,說:“給我倒一杯水吧!”

“喲嗬,還認真啦?接下來該要求我們鼓掌了吧?”迷亭一個人起著哄。寒月先生從禮服內兜裏掏出草稿,緩緩說了句開場白:

“因為是演習,請不要顧忌情麵,多多批評指點!”

然後開始講演了。

“對罪犯處以絞刑,主要是在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中施行的一種刑罰。遠溯其民族的上古,吊頸,主要是一種自殺的方法。據說猶太人的習慣是向罪犯投擲石塊來行刑。經研究《舊約全書》可知,‘縊死’這個詞,最早起源於:將罪犯的屍體吊起來,當作喂養野獸或食肉飛禽的食餌。按希羅多德[8]的學說,猶太人在離開埃及之前,最忌諱夜裏曝屍。據說埃及人將罪犯斬首之後,隻將其軀體釘在十字架上,夜裏曝屍於野。而波斯人……”

“寒月兄,這與‘自縊’的題目似乎越來越遠了。不要緊嗎?”迷亭插嘴道。

“這就進入正題,請少安毋躁。且說,那波斯人是如何行刑的?據說也是采用碟刑的。隻是搞不清楚,究竟是把人活活地釘死在十字架上,還是殺死之後再釘上去的……”

“那些事,不知道也無所謂的。”主人無聊地打起了嗬欠。

“我還有許多事要想諸位說明的,但是考慮到諸位也許會感到厭煩,所以……”

“會感到厭煩的,不如‘想必會厭煩的’聽起來順耳。是吧?苦沙彌兄!”迷亭又在雞蛋裏挑骨頭。苦沙彌不以為然地說:“都是一回事。”

“那麽,現在就進入正題,且聽我一一道來。”

“‘道來’之類的都是說書先生的行話呀!演說者還是用高雅些的詞語為好。”迷亭又在打岔。

“如果‘道來’太俗氣的話,用什麽詞才好呢?”寒月有些慍怒地問道。

“不知迷亭君是在聽演講呢,還是在搗亂?他老是瞎起哄,寒月君不用理睬,趕快往下講吧。”

主人是想盡快度過這個關口。

“這可謂恰似‘勃然自辯,望見庭中柳’[9]吧。”迷亭依舊雲裏霧裏,胡謅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寒月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據我查閱資料,真正處刑時動用了絞刑的,出現在《奧德賽》[10]第二十二卷,就是忒勒馬科斯[11]絞死珀涅羅珀[12]的十二個宮女那一段。雖然我也可以用希臘語朗誦原文,但是難免有賣弄學識之嫌,因而作罷。請從四百六十五行看到四百七十三行,自會明了。”

“希臘語雲雲,還是免去為好。這不是等於在炫耀自己會講希臘語嗎!是吧?苦沙彌兄。”

“這一點,我也讚成。還是免去那些過於露骨之詞,顯得文雅一些。”主人破例地馬上袒護了迷亭,因為二人一句希臘文也不懂。

“那麽,今晚就把那兩句略去,聽我繼續道來……噢,聽我繼續說明。”

“現在來想象一下這種絞刑,應該有兩種執行方法:其一是,那位忒勒馬科斯借助歐邁俄斯和菲力西亞斯的幫助,將絞繩的一端係在柱子上,然後在繩子上打許多活結,把宮女的腦袋一個個套進活結裏去,將絞繩的另一端猛勁一拉,就將人吊起來了。”

“就是說,把宮女吊起來,就像西方的漿洗房晾襯衫似的,就對了吧?”

“正是。再說第二種,是這麽個程序:將絞繩的一端如上所述,係在柱子上,而另一端上已經高高吊在頂棚上了。然後從那吊在高處的繩子上放下幾條繩來,將繩子頭兒結成套圈兒,套在宮女的脖子上。到了行刑的時候,將宮女們腳下的凳子一撤即可。”

“打個比方吧,就想象一下草繩門簾頭上吊著些小圓燈籠一般的情景,應該沒有差不多吧?”

“小圓燈籠不曾見過,因此,無法發表意見。假如真有這種,大致可以類比吧。……下麵將以實例給大家證明:從力學角度看,第一種方法無論如何是不可能成立的。”

“真有意思!”迷亭說罷,主人也表示讚同:“嗯,有意思!”

“首先,假定宮女們被等距離地吊了起來,並且假定吊在距地麵最近的兩名宮女的脖子和脖子上套的繩索是水平狀的,那麽,把α1、α2……直到α6看成是絞繩與地平線形成的角度,把T1、T2……直到T6看成繩子各部分受的力,把T7=X看成絞繩最低部分所受的力。不用說,W自然是宮女們的體重了。怎麽樣,各位明白了嗎?”

迷亭和主人互相對望了一下,說:“大致明白了。”但是,這個大致的程度,隻是二人隨口一說,換作他人或許就不適用了。

“那麽,根據各位所知的多邊形的平均性原理,可成立十二個如下的方程式:(1)T1cosα1=T2cosα2…(2)T2cosα2=T3cosα3…(3)……”

“方程式,就不必一一贅述了吧?”主人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演講。

“其實,這些方程式正是演說的最關鍵的部分。”寒月顯得甚為遺憾。

“那麽,關鍵部分就改日領教吧。”迷亭也有些為難的樣子了。

“假如刪掉這些方程式,我苦心鑽研的力學,就等於全泡湯了……”

“何須如此多慮,能刪的就盡量刪去……”主人淡淡地說。

“那就謹遵指點,狠狠心刪掉吧。”

“這就對嘍!”迷亭竟不合時宜地啪唧啪唧鼓起掌來。

“接下來談一談英國的絞刑。在《裴歐沃夫》[13]這部史詩裏有‘絞首架’一詞,即gallows這個詞。可見絞刑是從這個時代開始就實行的。根據布萊克斯通[14]的說法,被處以絞刑的罪犯,萬一由於絞繩的緣故未能死去,須再受一次同樣的絞刑。奇妙的是,在《農夫皮爾斯》[15]這部著作裏卻有‘縱使惡棍,也絕無重複絞首之理’這麽一句。那個說法是否是真實的雖然不清楚,但由此可知,不走運的話,一次未能絕命的受刑者是不乏其例的。有這麽個例子,公元一七八六年,曾將一個名叫費茨·傑拉爾特的臭名遠揚的惡棍送上了絞架。真是巧了,第一次,他的腳剛剛離開絞架之際,絞繩竟然斷了。又吊了第二次,但是這一次因絞繩太長,腳著了地,還是沒死成,最後在看客們的幫助下,才送他上了西天。”

“哎呀呀!”一聽到這種稀奇古怪的事兒,迷亭就來了興致。

“這可真是死不了啊!”連主人都興奮起來。

“奇妙的還不止這個哪。據說一吊脖子,人的個子就會被抻長一寸左右。這確實是醫生測量過的,千真萬確!”

“這可是個新招術啊!怎麽樣,苦沙彌兄,如果你申請上吊,把脖子抻出一寸來,說不準會成為中等身材呢!”迷亭瞧著主人調侃,主人竟格外認真地問道:

“寒月君,把身體抻長一寸左右的人,還能活過來嗎?”

“那肯定不行了。說什麽一吊起來,脊骨就被拉長了,哪裏是個子變高,是因為脊骨被抻斷嘍。”

主人也死了心,說:“既然如此,那就算了!”

演說還很長,寒月本打算一直論述到上吊的生理反應為止,因迷亭起哄似的胡亂插言,主人又不時無所顧忌地打嗬欠,寒月不得已中止了演講,打道回府了。至於當天晚上寒月先生是以何等姿態、進行了何等雄辯,因是發生在遙不可及的地方,咱不得而知。

其後二、三日平靜度過。一天下午兩點,那位迷亭先生,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似的飄然而至。他剛一落座,就冷不防來了一句:

“老兄,越智東風君的‘高輪事件’,你聽說了嗎?”看他那勢頭,簡直像是來報告戰爭的最新消息。

“不知道,最近沒見麵。”主人一如往常,滿麵陰鬱。

“今天,我是為了向你報告東風君遭遇慘敗的故事,才於百忙之中專程來訪的喲!”

“又胡說八道了,反正你就是個不可救藥的家夥。”

“哈哈哈……與其說‘不可救藥’,不如說是‘無藥可救’為宜吧,這二者不分清楚的話,可事關本人的聲譽喲!”

“都差不多!”主人裝糊塗,完全是天然居士轉世。

“聽說上個星期天,東風君去了高輪的泉嶽寺。天氣這麽冷,按說不該去的。可是——最起碼,這個季節去泉嶽寺,豈不像個初次來東京的鄉巴佬嗎?”

“那是東風的自由嘍,你又沒有權力阻止他。”

“不錯。我的確沒有阻止的權力。有沒有權力不重要,不過,那個寺院裏不是有個叫作‘義士遺物保存會’的展出,你知道嗎?”

“這個……”

“你不知道?可是,你不是去過泉嶽寺嗎?”

“沒去過。”

“沒去過?真想不到。難怪你極力為東風君辯護。老江戶,卻沒去過泉嶽寺,多不好意思啊。”

“不知道也照樣可以當教師嘛。”主人愈發像個天然居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