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亭也有些不快,說道:“寒月能否當上博士,我們也無法擔保,所以,請問下一個問題吧!”。

“近來寒月先生還在研究那個什麽——地球嗎?”

“兩三天前,他在理學協會做了個題為‘縊死力學’的科研成果講演。”主人哪壺不開提哪壺地說道。

“唉喲,真受不了,研究什麽吊頸,這人夠各色的。研究吊頸什麽的,恐怕很難當上博士的吧?”

“若是他自己上吊,當然就難了,不過,研究吊頸的力學,不一定當不上博士。”

“是這樣嗎?”這回輪到鼻子夫人對主人察言觀色了,可悲的是,她不懂什麽是力學,心裏怎麽也不踏實。可是,似乎覺得詢問這麽基本的知識有傷她金田夫人的麵子,隻得靠觀察主人的臉色來猜測,而主人一直繃著臉,什麽表情也看不出來。

“除此之外,他就沒有研究什麽淺顯的學問嗎?”

“說起來,前些日子他曾經寫過一篇論文,題目是《論橡樹子的穩定性與天體運行的關聯》。”

“橡樹子之類的也是在大學裏學習的內容嗎?”

“這個嘛,我也不在大學教書,不大清楚。不過,既然寒月研究它,可見有研究的價值吧。”

迷亭假裝正經地戲弄鼻子夫人。鼻子夫人意識到詢問學術問題,自己完全是外行,便放棄了,換了個話題:

“另外想問一下——聽說今年正月,寒月先生吃香菇時,崩掉了兩顆門牙,有這回事嗎?”

“是啊,一吃年糕,豁了的地方還塞牙呢。”

這個問題正中迷亭下懷,這方麵是他最拿手的了。

“他也太不講究了吧,為什麽不用牙簽呢?”

“下次見了麵,我一定他提醒一下。”主人吃吃地笑了起來。

“吃香菇還崩掉了牙,看來牙齒不太好啊。他的牙齒到底怎麽樣?”

“不能說很好吧。是吧?迷亭君!”

“雖說不算太好,但也怪可愛的。他一直沒去補牙,正是他吸引人之處啊。直到現在,那個豁口仍然是年糕的避風港,豈非一大奇觀。”

“他這樣一直豁著,是因為沒有錢補牙呢,還是喜歡這樣呢?”

“他應該不會一輩子這麽以‘缺兩顆門牙’為榮的。盡管放心。”迷亭的心情逐漸轉好。鼻子夫人又提出了其他問題。

“假如府上有他寫的書信之類,很想拜讀一下。”

主人從書房裏拿來三四十張明信片,說:“明信片倒是多得很,請看吧。”

“也不用看那麽多。隻想看其中兩三張……”

“好的,好的,我給您挑幾張有趣的。”迷亭挑出一張明信片說,“這張有意思。”

“喲,還會畫畫哪,真有才啊,讓我拜讀一下!”

她說著,拿過來一看,“喲,真是的,這不是狸貓嗎!畫什麽不好,幹嗎偏偏畫狸貓啊?——不過,能夠畫得叫人看出是狸貓,也不容易呢!”口氣不無欣賞。

“請念念那些句子。”主人邊笑邊說。

鼻子夫人像女仆讀報似的念道:“除夕之夜,山狸舉辦遊園會,唱歌又跳舞。唱的是:‘快來吧!除夕夜,沒有人上山玩喲!嘿唷嘿唷嗬唷唷!’”

“這都是什麽呀?這不是捉弄人玩嗎?”鼻子夫人嘟噥道。

“這個仙女,您喜歡嗎?”迷亭又抽出一張。畫的是一個仙女穿著霓裳羽衣,在彈奏琵琶。

“這位仙女的鼻子似乎太小了。”鼻子夫人說。

“哪裏,大小很正常嘛。先不談鼻子,還是把上麵的題字念一下吧!”

畫旁邊寫的是:

從前,某地有位天文學家。一天夜晚,他像平時一樣登上高台,專注地觀看繁星時,天空出現一位美麗的仙女,奏起了人世間難得聽到的優美音樂。天文學家竟忘卻寒風刺骨,聽得入了迷。翌日清晨,隻見那位天文學家的屍體上落了一層白霜。那個愛瞎編的老頭說:“這是個真實的故事。”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呀,一點意思都沒有。就寫這東西,還以理學士自居哪?還不如去看《文藝俱樂部》有趣呢!”寒月被鼻子夫人奚落了一頓。

迷亭半逗樂似的又拿出了第三張明信片,說:“這張如何?”

這回是鉛印的帆船,照例在畫下麵胡亂寫道:“昨夜泊船上,二八小女子,對著礁石上的白鴴、半夜驚醒的白鴴,哭訴沒了爹和娘,爹娘是船家,葬身於浪底。”

“不錯,很動人,很值得講述啊。”

“值得講述嗎?”

“是呀。這個故事可以用三弦琴伴奏,進行演唱呀!”

“用三弦琴伴奏的話,就更好聽了。再看這一張怎麽樣?”

迷亭又信手拈來一張。

“不必了,拜讀這幾張,就不必看其他的了。我已經知道了,此人並不是那麽粗俗的人。”她自以為是地說。

看樣子,鼻子夫人大致問完了有關寒月的問題,於是又提了個不講理的要求:

“今天實在打擾了。關於我來過這件事,希望二位不要告訴寒月先生。”

可見她的方針是:對於寒月,自己可以想問什麽問什麽,而有關自己的情況,卻一點也不許對寒月透露。迷亭和主人都愛搭不理地“嗯”了一聲。

“日後一定再次登門致謝!”鼻子夫人邊說邊站起身來。

送走女客後,二人剛一落座,迷亭和主人就同時發問:“她算個什麽東西?”隻聽女主人在裏麵房間忍不住吃吃地笑起來。迷亭高聲喊道:

“嫂夫人,嫂夫人!剛才‘俗調’的活標本來嘍。即便是俗調,如果俗到那種程度,也很讓人開心哪。不必顧忌什麽,盡情地笑吧!”

“那張臉就讓人看著不順眼。”主人滿心不悅,恨恨地說。迷亭立刻接過話茬,補充道:

“大鼻子盤踞臉中央,滑稽透頂。”

“而且是帶彎鉤的。”

“有點像水蛇腰。水蛇腰鼻子,真是太奇葩了!”迷亭笑個不住。

“看那麵相,就克夫!”主人依然不解恨。

“那是十九世紀賣剩下了,二十世紀又趕上滯銷的麵相。”迷亭總是說些俏皮話。這時,女主人從裏麵走進客廳來。到底是女人,提醒道:

“壞話說多了,車夫老婆又會去告密的喲!”

“有人告密,對她是好事,嫂夫人。”

“不過,貶低別人的相貌,可就太下作了。沒有人願意長那麽一隻鼻子的。何況是個女人。你們說得也太難聽了。”她在為鼻子夫人的鼻子辯護,同時也是間接為自己的長相辯護。

“有什麽難聽的!那種人根本算不得女人,是個蠢貨!是吧?迷亭君。”

“也許是個蠢貨,不過,很有兩下子呢。我們倆不是被她嘲弄了一番嗎?”

“她究竟把教師看成什麽了?”

“和後麵的車夫差不多唄。若想得到那種人的尊敬,隻有當博士。總之,沒有弄個博士當,就要怪你自己沒有遠見。嫂夫人,對吧?”迷亭邊笑邊回頭對女主人說。

“他哪裏當得上博士喲!”連主人的老婆都看不起主人了。

“我說不定也能很快當上博士呢,別小看人!汝輩哪裏知道,古時候有個叫埃斯庫羅斯[17]的人,九十四歲時還寫出了巨著;索福克勒斯[18]發表傑作,震驚天下時,已近百歲高齡;西摩尼得斯[19]八十歲寫出了美妙的詩篇。我當然也……”

“真是可笑死了!像你這樣害胃病的人能夠活那麽長久才怪呢。”女主人已經估算好了主人的壽命。

“胡說!你去問問甘木醫生好了。——還不是怪你讓我穿這身皺皺巴巴的黑布褂子和淨是補丁的破衣裳,才被那種女人看低的。從明天起,我要穿迷亭穿的那樣的衣服,給我準備出來!”

“‘給我準備出來’,說得輕巧,那麽漂亮的衣服,咱家沒有呀。金田太太之所以對迷亭先生客客氣氣,是聽了迷亭伯父的名字以後啊,根本怪不得衣服的。”女主人巧妙地逃脫了自己的責任。

一聽到迷亭的伯父,主人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問道:

“我今天才聽說你還有一位伯父?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啊。真的有個伯父嗎?”

“有啊,我那位伯父呀,是個老頑固,不過,他也和那個女人一樣,是從十九世紀一直拖拖拉拉地活到了二十世紀的現在。”迷亭就等著主人問似的說道,然後看了看主人夫婦。

“嗬嗬嗬,就會說笑話。他在哪兒活著呢?”

“在靜岡。但他可不僅僅是活著。頭上頂著個發髻,因此令人敬畏。叫他戴帽子吧,他卻傲慢地說:‘我活了這麽大歲數,還不曾感覺冷得需要戴帽子。’告訴他天氣寒冷,不要太早起床吧,他卻說:‘人睡四個小時就足夠了,睡四小時以上,就是浪費!’於是,天還黑著呢,他就起床了。而且他說:‘我把睡眠時間縮短為四個小時,是經過多年鍛煉的。’他吹噓自己年輕時候總是貪睡,近年來才進入了隨心所欲之境界,甚為歡喜。六十七歲的人,睡不著是當然的,跟什麽鍛煉八竿子都打不著。可他本人卻以為全是自己刻苦修煉的結果。所以,他外出的時候,必然帶著一把鐵扇。”

“帶它幹什麽?”

“不知道他要幹什麽,反正就是帶著出門。也許他是把它當作文明棍用吧。不過,這是前不久他搞的這麽一出。”雖然是主人問的,迷亭卻對女主人說。

女主人不冷不熱地“哦”了一聲。

“今年春天,他突然給我來了一封信,叫我把圓頂禮帽和燕尾服火速寄去。我有些意外,便寫信去問。回信說,是他老人家自己穿。信中命令:二十三日在靜岡舉行祝捷大會,所以,在此之前速速買好寄來。可笑的是命令之中還有這麽一段:帽子一定要買一頂尺寸合適的,西裝也要估算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去訂做……”

“近來,大丸和服店也做起西裝了嗎?”

“不是的,老兄,他是和白木屋西服店弄混了。”

“叫你估摸尺寸去做,不是有點難為人嗎?”

“這正是伯父的個性!”

“你怎麽辦的?”

“沒辦法,就估摸著做了一身寄去了。”

“你也夠胡來的。那麽,來得及嗎?”

“啊,好歹算是趕上祝捷大會了。後來一看家鄉的報紙,報道稱,當天牧山翁罕見地身穿燕尾服,手拿一把鐵扇……”

“看來那把鐵扇他是絕不離身啊。”

“嗯,以後他死了,那把鐵扇,我一定給他放進棺材裏。”

“不過,帽子和西服竟然都穿戴上了,不錯嘛!”

“那你可想錯了。我本來也認為他順利參加了集會,就大功告成了呢。誰知不久,我收到家鄉寄來的一個小包,還以為是他送給我的禮品呢,打開一看,原來是那個大禮帽,還附了一封信:‘特意定做之禮帽,因尺寸稍大,煩勞你前去帽子鋪,改小一些為盼。改帽費用,將由這邊匯去。’”

“的確夠迂腐的。”主人發現天下竟有比自己還迂腐的人,十分滿足,隔了一會兒問:

“後來呢,你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沒辦法,隻好我把它戴上了!”

“就是那頂帽子?”主人嘻嘻直笑。

“那位伯父是男爵嗎?”女主人好奇地問。

“誰呀?”

“你那位手拿鐵扇的伯父呀。”

“不是。他是漢學家。小時候曾經在聖堂[20]裏一心研讀過朱子學什麽的,所以即使在電燈下,也恭恭敬敬地梳著個發髻,真沒辦法。”他邊說邊來回搓著下巴。

“可是你剛才好像對那個女人提起過牧山男爵呀!”主人說。

“你是說過的呀。我在茶間裏也聽見了。”隻有在這一點上,妻子也讚同主人的意見。

“是這樣說的嗎?哈哈哈……”迷亭忽然大笑起來,“那是瞎說的。若是有個男爵伯父,如今我早就當局長了。”他倒是很坦然。

“我也覺得奇怪嘛。”主人露出既欣喜,又擔心的神色。

“哎喲喲,敢撒那麽大的謊,居然還裝得那麽像,你可真是個吹牛高手啊!”女主人佩服得不行。

“那個女人可比我能裝。”

“你也不比她差多少。”

“不過,嫂夫人!我吹牛,隻是為了吹牛,而那個女人吹牛,卻是心懷鬼胎,話中有詐噢。性質惡劣。假如不把雕蟲小技與天生的滑稽區別開來,那麽,就連喜劇之神也不得不喟歎世人有眼無珠嘍。”

“誰知道呢。”主人垂著腦袋說。

“還不是一回事!”女主人笑著說。

我從來沒有去過對麵那條街。當然沒看見過街角處的金田家是什麽樣子,我也是今天才剛剛聽說。由於主人在家從未談論過實業家,就連在主人家混飯吃的吾輩,也與實業家沒有一點關係,甚至十分疏遠。然而,剛才鼻子夫人不期而至,我也就旁聽了她說的話,想象著她家小姐的美貌,以及她家的富貴與權勢,雖然身為貓輩,也不能安臥簷廊,享受清閑了。何況我對寒月君甚感同情之至。對方竟把博士的太太、車夫的老婆,甚至天璋院琴師都收買了,神不知鬼不覺的,連崩掉門牙的事都探聽到了,而寒月君卻隻知道靦腆地擺弄外褂上的衣帶,縱然是個剛出校門的理學士,也未免太無能了。

話雖這麽說,可對方是將一個偉大的鼻子安在臉中央的女人,所以並非隨便什麽人都能接近的。關於這一事件,毋寧說主人太漠然置之,且太窮酸了。迷亭雖然不缺錢花,但像他那麽一位‘偶然童子’,為寒月伸出援手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吧!看起來,最可憐的,隻是那位演講“縊死學”的寒月先生了。如果我不親自出馬,潛入敵陣,幫他偵察敵情的話,就太不公平了。

我雖然是貓,卻是寄居於將愛比克泰德的大作翻看兩頁,便摔於桌上的學者之家的貓,與世上的癡貓、蠢貓畢竟有所不同。敢冒這點風險的俠義之心,已然存在於尾巴尖裏。我並不是欠了寒月先生的情,也不是為了某個人心血**,逞英雄。往大裏說,這是將“好公道、愛中庸”之天意化為現實的一大壯舉。既然那金田太太,未經本人同意,便到處宣揚“吾妻橋事件”等等,既然她派出走狗到別人窗下竊聽情報,還將聽來的情報得意揚揚地四處散布;既然她不惜利用車夫、馬弁、無賴、惡書生、傭婆、產婆、妖婆、按摩婆、傻婆等人,給國家有用之才搗亂,那麽,我貓輩也就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