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今天天氣很好。雖然冰霜消融,路難走些,但是為了成就道義,我死而無憾。腳底粘泥,在走廊留下梅花爪印,可能會給女仆添點麻煩,但於我而言算不得痛苦。不必等明天,這就出發!我下定勇往直前的偉大決心,跑到了廚房,轉念一想:且慢,我作為一隻貓,不僅已到達進化之極致,而且論智力發達,也絕不亞於初中三年級的學生,可悲的是喉嚨永遠是貓的構造,不會說人的語言。縱使順利地鑽進金田府,徹底查清了敵情,也不可能告訴當事人寒月先生。也沒辦法對主人或迷亭先生傳達。既然不會說人話,那就如同土裏埋著的金剛鑽,雖承受陽光照耀,卻不能發光一樣縱有超群智慧,也無用武之地。這是去幹蠢事,還是算了吧,我猶豫不決地蹲在門檻上。
然而,一旦起意的事,中途放棄,猶如驟雨即將來臨,等候間卻見烏雲從頭上掠過,直向鄰縣飄去,不免叫人歎惜。而且,假如錯在自己,另當別論,倘若是為了正義,為了人道,那麽就應該勇往直前,白白送命也在所不惜,才是敢於擔當的男兒夙願。至於白白受累,白白弄髒手腳等等,對於貓來說,正是恰如其身份。隻因投胎為貓,而不具備以三寸不爛之舌,與寒月、迷亭、苦沙彌諸公交流思想的本事,但是,正因為是貓,在忍術方麵卻遠比各位先生高超。能成就他人之所不能之事,其本身就是非常愉快的。哪怕隻有我一個了解金田家的內幕,也總比無人知曉值得高興。我雖然不能把所見所聞告訴人類,但是隻要讓金田家明白事情已經不是秘密,就足夠愉快的了。這麽多愉快的事在前麵等著我,叫我怎麽能不去?我還是按原計劃去他一趟吧。
來到對麵街巷一瞧,那座洋房果然盤踞於街角。想必這家主人也如同這洋房一樣,非常傲慢吧!進了大門,將整個外觀打量一番,但見那二層樓房的構造除了兀自矗立,以勢壓人之外毫無所能。迷亭說的所謂“俗調”,莫非就是這樣的?
進了玄關向右拐,穿過園子,轉到廚房門口,不出所料,廚房也很大,比苦沙彌家的廚房足足大十倍。幹淨整齊,鋥光瓦亮,比起不久前報紙上詳細介紹過的大隈伯爵[21]府上的廚房也毫不遜色。“這才是模範廚房啊。”我心裏讚歎著,鑽了進去。看見那個車夫老婆正站在六七平方米大小的水泥地上,和金田家的廚子、車夫嘰裏咕嚕地說些什麽。這娘們可惹不起,我趕緊藏身水桶後麵。隻聽廚子說:“那個教師是不是不知道我家老爺的名字啊?”
“怎麽會不知道呢?在這一帶,不知道金田公館的人,除非是個沒長眼睛、沒長耳朵的廢物!”這聲音是給金田家拉包車的車夫。
“簡直沒法說,提起那個教員,就是個除了書本,什麽都不懂的怪物。哪怕稍微了解一點金田老爺的身份,他說不定就會畏懼三分的,可是,那家夥就別提了,連自己的孩子幾歲都不知道。”車夫老婆說。
“連金田老爺都不怕呀,真是個難纏的木頭疙瘩!這有何難,咱們大家夥一起嚇唬嚇唬他怎麽樣?”
“這個主意好啊。他淨胡說什麽金田夫人的鼻子太大啦,金田夫人的臉看著不順眼啦……太過分啦。也不瞧瞧他自己的麵皮,活像個今戶陶狸貓!——就他那模樣還覺得自己蠻像個人呢,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人。”
“不光是那張臉,你瞧他拎著條毛巾上澡堂子那樣兒,多傲慢哪。他就是自以為沒有人比他更了不起了。”苦沙彌就連在廚子眼裏也沒有什麽好評。
“幹脆咱們一起到他家牆根去,臭罵他一頓吧!”
“這麽一來,他肯定害怕!”
“但是,如果被他看到是我們在罵,就沒意思了。剛才金田太太不是吩咐過嗎?隻讓他聽見叫罵聲,幹擾他讀書,盡可能拱他上火。”
“這我自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表示車夫老婆承擔了三分之一大聲叫罵的任務。
原來這幫家夥要去捉弄苦沙彌先生。我邊想,邊輕輕地從三人身旁走過進了室內。
貓腳有形無聲,不論走到任何地方,從未發出過笨重的腳步聲。宛如騰雲駕霧,水中敲磬,洞裏鼓瑟,又如“嚐遍人間醍醐味,不言冷暖我自知”。不論是“俗調”的洋樓,還是模範廚房,也不論是車夫老婆、包車夫、男仆、廚子,還是小姐、女傭,甚至鼻子夫人和老爺,我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想聽什麽就聽什麽,伸伸舌頭,搖搖尾巴,胡子一支楞,悠悠然歸去也。尤其吾貓輩擅長此道,在整個日本國也無人可比。連自己都懷疑,吾輩是否繼承了舊小說裏描寫的貓怪血統吧!傳說癩蛤蟆前額裏有顆夜明珠,而吾輩的尾巴裏,裝有嘲弄天下人類的祖傳妙藥,更遑論天神地佛、生死愛戀了。我神不知鬼不覺地在金田府的走廊裏穿行,簡直比金剛力士踏爛一堆涼粉還易如反掌。這時,連我自己都對自身的能力欽佩萬分。當我意識到多虧了咱這條平素所珍愛的尾巴時,便更覺不可慢待它了,理當頂禮膜拜吾輩那尊敬的尾巴大明神,祈禱它貓運長久。想到這裏,我低頭看去,卻總是找不準方向。我必須對著尾巴行三拜之禮。為了看見尾巴,扭轉身子時,尾巴也隨之扭轉;想要追趕尾巴,而扭過頭去時,尾巴也保持著等距離向前轉去。不愧是天地玄黃,盡收納於三寸之尾的靈物,畢竟不是吾輩能夠對付的。我追逐尾巴七圈半,筋疲力竭,方才作罷。眼前有點天旋地轉,一時不知身在何處。這有何妨,我暈頭轉向地四處亂闖。
忽聽得紙拉門裏有鼻子夫人說話聲音。就是這兒,我立刻站住,豎起兩耳,屏息傾聽。
“一個窮酸教員,還那麽神氣!”正是那鼻子夫人尖聲尖氣的聲音。
“嗯,的確是個狂妄的家夥!先折騰折騰他,讓他吃點苦頭!那個學校裏有咱們的同鄉。”
“有誰啊?”
“有津木乒助,福地岸水蠆。可以托他們去嘲笑那個窮教員!”
我不知金田家鄉何處,隻覺得全是些稀奇古怪的名字,有點吃驚。隻聽金田繼續問道:
“那個家夥是英語教師嗎?”
“是,據車夫老婆說,他專教英語入門什麽的。”
“反正賊對不是個正派教員!”
把‘絕對’說成‘賊對’,叫我不能不捧腹。
“前幾天我遇見乒助,他說‘我校有個奇怪的家夥。學生問:‘老師,番茶用英語怎麽說?’他一本正經地回答說:‘番茶就是savage tea[22]。’這已經在教員當中傳為笑柄。他說:‘就因為有了這麽個教員,搞得其他人都不得安寧。’他指的大概就是那個家夥吧!”
“肯定是他,不會有錯。一看麵相就知道會說出那種蠢話來,還裝模作樣留著胡子。”
“不知羞恥的東西!”
留胡子就不知羞恥的話,我們貓族可就沒有一隻配活著了。
“還有那個叫什麽迷亭,還是‘酩酊’的家夥,純粹是個瘋瘋癲癲的跳梁小醜。跟我胡謅什麽伯父是牧山男爵,看他那副長相,就覺得他不可能有個男爵伯父嘛。”
“也怪你笨,也不管是哪裏的雜種說的話你都相信。”
“你說我笨?還不是因為他欺人太甚嗎?”鼻子夫人覺得非常後悔。
奇怪的是,他們一言半語都沒有提及寒月。到底是在我潛入之前早已結束了評論呢,還是他已經落選,不值一提了呢?這一點令人憂心,卻毫無辦法。我佇立思考時,隻聽隔著走廊的對麵房間的鈴聲響起。看樣子那邊發生什麽事了。機不可失!我直奔那邊而去。
來到跟前一看,一個女人在高聲講著什麽,聽她聲音很像鼻子夫人,由此推測,她便是這府上的小姐——那位驅使寒月君投河未遂的尤物吧!隻可惜乎隔著一紙隔扇,不得一睹芳容,無法確認她的臉中心是否也供奉一隻碩大的鼻子。不過,聽她說話腔調以及粗重的鼻息等等綜合判斷,應該不會是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塌鼻子。那女子一直說個不停,對方的聲音卻一點也聽不見,恐怕她在打人們常說的“電話”吧。
“是大和茶館嗎?明天,我去看戲。給我預訂鵪鶉間的三座……好不好……聽明白了嗎……什麽?沒聽明白?哎喲,真討厭。我說的是訂一下鵪鶉三座啊。……你說什麽……訂不了?怎麽可能訂不了呢?我就要訂……你還‘嘿嘿嘿’,你說我開玩笑?……誰跟你開玩笑……淨拿人尋開心!你到底是哪個?是長吉?你長吉懂什麽!去叫老板娘來接電話……你說什麽?什麽都可以跟你說?……你也太沒規矩了。你知道我是誰嗎?是金田小姐啊!……你‘嘿嘿’什麽,你都知道?你這人,真是傻到家了……我不是說了我是金田小姐嗎……什麽?‘多蒙惠顧,非常感謝?’……謝什麽呀?我沒工夫聽這個……唉喲,怎麽又笑起來了。你可真夠愚笨的……什麽我說的是?……你要這麽胡說八道,我可要掛斷電話了!好不好啊,你就不怕嗎?……你不說話,我也不知道你怎麽想的……你倒是說話呀……”
大概是長吉那邊掛斷了電話,好像沒有回答。小姐發起脾氣來,把電話鈴撥得鈴鈴作響,腳下的哈巴狗受了驚,突然汪汪地叫起來,這可得小心,我立刻躥下走廊,鑽進了地板下邊。
這時,有人在走廊上越來越近,拉開了隔扇。是誰來了呢?我側耳細聽。
“小姐!老爺和太太請你去一下。”像是丫鬟的聲音。
“我不去!”小姐給丫鬟吃了第一顆槍子兒。
“老爺和太太說,有點事,叫我來請小姐去。”
“煩人!不是說了我不去嗎?”丫鬟又吃了第二顆槍子兒。
“……聽說是關於水島寒月的事。”丫鬟抖了個機靈,想使小姐高興。
“什麽寒月、水月的,不知道,不知道,最討厭那個人啦。長得像個傻瓜蛋似的。”可憐的寒月,還沒出門就挨了這第三顆槍子兒。
“喲,你什麽時候束起頭發來了?”
“今天。”丫鬟鬆了口氣,盡可能簡明地回小姐的話。
“臭美什麽?一個使喚丫頭!”小姐又從另一個角度給丫鬟吃了第四顆槍子兒。
“並且,你還用上了新襯領?”
“是的。這是前些天小姐賞給我的,我覺得太漂亮,不好意思戴,就收進箱子裏了。隻是因為舊襯領全都髒了,這才找出來換上。”
“我什麽時候給過你那個襯領?”
“今年正月,小姐去‘白木屋’商號買來的,是茶綠色的,印有相撲力士名號。小姐說:‘我用著太素了,送給你吧!’就是那條襯領。”
“唉喲,可氣!你戴著真好看,氣死我啦!”
“謝謝誇獎!”
“我不是誇你,是氣你呀!”
“是。”
“那麽好看的東西,為什麽不吱一聲就收下?”
“是。”
“連你用都那麽好看,我用也不至於不好看吧!”
“肯定特別好看。”
“明明知道我用好看,你為什麽不聲不響地收下,而且若無其事地戴上了?不像話!”
一連串地掃射。
我正在洗耳恭聽局勢將如何發展時,金田老爺從對麵屋裏大聲喊小姐:
“富子!富子!”
小姐不得已地應了一聲,走出了電話間。
比我大一丁點兒的那隻眼睛和嘴都聳在臉心的哈巴狗,也跟著小姐出去了。我照例躡手躡腳地,再度從廚房出來,到了街上,急匆匆回主人家。這次探險首戰告捷,獲得十二分的成功。
回到家一看,由於從富麗堂皇的公館突然回到肮髒的茅舍,感覺就像從陽光明媚的山巔突然掉進黑糊糊的洞窟裏一般。探險的時候,由於注意力放在別的事情上,對於金田公館的室內裝飾、隔扇、拉門等等都未曾留意,但仍舊感覺我的住處太寒酸,同時對所謂的“俗調”留戀起來。我覺得比起教師來,還是實業家了不起。自己也感到這念頭有些反常,打算向尾巴求教。於是,從尾尖裏發出了神諭:“的確如此!的確如此!”
我走進室內,吃了一驚,迷亭先生竟然還沒有走,火爐裏插滿了煙頭,像個馬蜂窩似的。他盤著腿,正大講特講著什麽。不知什麽時候,連寒月先生也來了。主人曲肱為枕,凝眸眺望著頂棚漏雨的地方。依然一群太平逸民的聚會景象。
“寒月君,連說胡話都在念叨你的那個女人的名字,當時你保密,現在總可以公開了吧?”迷亭故意跟他打趣。
“如果隻關係到我個人,說也無妨。但是,這會給對方帶來麻煩的。”
“還說不得嗎?”
“況且我已經和XX博士夫人發過誓了。”
“發誓絕不泄密吧?”
“是的。”寒月照例搓弄自己的和服衣帶。那條衣帶是此類商品中極難看的一種紫色。
“這衣帶的色彩,有點‘天寶調’[23]的意味啊!”主人橫臥著調侃。主人對於‘金田事件’並不關心。
“是的,畢竟不是日俄戰爭年代的貨嘛!這顏色的帶子,隻有戴上武士鬥笠頭盔,穿上印有蜀葵形家徽[24]的後背開縫披風,才配得上。當年織田信長[25]入贅時,據說頭上梳了個茶刷式發髻,當時他係的似乎就是這樣的帶子。”迷亭的話依然冗長。
“實際上,這條帶子是我爺爺征伐長州時用過的。”寒月說得像真的似的。
“差不多也該捐給博物館了,怎麽樣啊?你這個‘縊死力學’的演說家、理學士水島寒月先生,如果打扮得像個過時的武士,那可有傷體麵呀!”
“遵旨照辦也無妨,可是也有人認為我紮這條帶子最合適不過了,……”
“是誰說的,這麽沒有品味!”主人邊翻身邊大聲喝道。
“是個你不認識的人,所以……”
“不認識有什麽關係,到底是誰呀?”
“就是個女性。”
“哈哈哈,太搞笑啦。我來猜猜吧。想必還是從隅田川水下喊你名字的那個女子吧?老弟索性穿上那件褂子,再表演一次跳水如何?”迷亭挖苦道。
“嘿嘿嘿嘿……她已經不在水下喊我了。她在西方的清淨世界……”
“好像並不太清淨吧!她有一隻狠毒的鼻子喲!”
“什麽?”寒月滿臉不解。
“對麵街巷的那位大鼻子女人剛剛不請自來啦。我倆真是嚇了一跳。是吧?苦沙彌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