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不好了。這不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做的事。回頭我到苦沙彌家去,好好和他談談。”

“啊,那就請你費心啦。還有,實際上水島的情況苦沙彌最了解,可是上次內人去他家時,由於遭遇了剛才說過的那種不愉快的狀況,沒能很好地打聽。所以,希望你這一次去,能替我們仔細了解一下水島的德行才學等各方麵的情況。”

“知道了!今天是星期六,我現在就去的話,他應該已經回家了。不知他近來住在哪兒?”

“從我家門前往右去,一直走到頭,再往左走一百多米,有一個搖搖欲墜的黑牆房子,就是他家。”鼻子夫人說。

“這麽說,就在附近嘍。這就更好辦了,我回去時順道去一趟好了。很容易找的,一看門牌就知道了。”

“不過,他家的門牌可是時有時無的噢。恐怕是用飯粒把名片粘在門上的吧,一下雨就被衝洗掉了,於是,到了晴天再粘上。所以門牌是靠不住的。與其這麽費事,何不幹脆釘個木牌多好啊,真是個莫名其妙的人。”

“真叫人吃驚!不過,打聽一下黑牆要倒的那家在哪兒,估計就知道了吧?”

“嗯,那麽肮髒的人家這條街上找不到第二家,很好找的。啊,對了,對了,如果還是找不到,倒有個好標識,隻要尋找房頂上長草的房子,準沒有錯。”

“真是個有特色的人家啊。啊哈哈……”

我若不趁鈴木大駕光臨之前回去,怕是有些不妙。聽了這些議論,也足夠了。我從簷廊地板下麵一直走到茅廁,再往西拐去,從假山後邊來到大路上,快步走回房頂長草的房子裏,若無其事地繞到客廳的簷廊上。

隻見主人在簷廊上鋪了塊白毛毯,趴在上麵,讓明媚的春光曬著他的脊背。陽光的確是非常公平的,對於房頂上以雜草為標記的破屋,也如同對金田公館的客廳一樣照得暖洋洋的,唯有那塊毛毯毫無春意可言。那塊毛毯,廠家是按照白色織成,洋貨店也是作為白色售出的,而且主人也是當作白色訂購來的,怎禁得已經是十二三年前的事了,白色的年代早已過去,如今,正進入逐漸變為深灰色的時期。尚不清楚這條毛毯能否度過這一深灰色時期,存活到變成暗黑色那天。即使現在,那毛毯已然是傷痕累累,經緯線條曆曆可數,稱之為毛毯,已經名不副實,倒是去掉“毛”字,隻叫“毯子”更恰如其分。不過,依照主人的邏輯,既然用了一年、兩年、五年、十年,那就必須用上一輩子了。

閑話少敘,卻說主人趴在那塊曆史悠久的毛毯上,在幹什麽呢?原來他正雙手托腮,右手指縫間夾著香煙發呆呢。當然,他那滿是頭皮的腦袋裏,宇宙間的最高真理正如火輪般旋轉也說不定,但從表麵上來看,卻是怎麽也看不出來的。

香煙頭已漸漸逼近煙嘴兒,一寸多長的煙灰“啪嗒”一聲落在毯子上,主人也不在意,眼睛死死跟蹤著煙縷的去向不放。煙縷隨著春風沉浮,畫出了一個又一個煙圈,不斷地飄向妻子剛剛洗完頭披散著的深紫色發根上……唉呀,忘了應該先交代一下女主人的事。

女主人的臀部正對著丈夫……什麽,你說她是個沒規矩的老婆?倒也沒什麽不規矩的。規矩或不規矩都是相對的,要看怎麽去解釋。主人非常坦然地雙手托腮,麵對著妻子的臀部,而妻子也滿不在乎地將莊嚴的臀部高聳於丈夫的眼前,不過爾爾,何談什麽規矩不規矩的。這二位是一對結婚還不到一年時,就已經擺脫了繁文縟節束縛的超然物外的夫妻。

再說,這位將臀部對著丈夫的妻子,今天也不知是怎麽想的,趁著天氣好,用海藻和生雞蛋,把一尺多長黑得發綠的頭發搓洗了一通,此時正炫耀似的將順順溜溜的長發從肩頭披散在後背上,不聲不吭地埋頭縫製嬰兒的坎肩。其實,她是為了晾幹頭發才拿著薄呢坐墊和針線盒來到簷廊,將臀部對著丈夫的。不過,也說不定是主人自己湊到妻子的臀部後麵來的。

於是乎剛才提過的那團團煙圈,不斷地湧向濃密而飄逸的烏發上去,猶如不合時宜的煙圈正在升騰,主人看得入了神。然而,煙雲不會在一處停留,必然不斷地向高處嫋嫋上升,所以主人若想不錯過觀賞這青煙與烏絲糾纏繚繞的奇觀,就必須轉動眼珠。主人首先從妻子的腰部開始觀察,沿著脊背逐漸往上看,從肩頭到達了脖頸,然而越過脖頸,終於抵達頭頂時,主人不禁大吃一驚。——原來與主人訂下白頭偕老之盟的妻子的頭頂正中竟有著一大塊圓圓的禿疤。而且那塊禿疤反射著和煦的陽光,正堂而皇之地閃閃發光呢!無意之中竟然獲得如此不可思議的大發現,此時主人的眼睛盡管輝映著陽光,仍露出了極其驚訝的神色,他顧不上被刺眼的陽光放大瞳孔,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塊禿疤。

主人發現這塊禿疤時,腦海裏首先閃現出的是他家祖傳的那盞在佛壇上不知擺了多少代的佛燈盤。他全家信奉真宗[4]。真宗居士的家曆來就有把不合身份的大把的錢花在佛壇上的規矩,主人還記得小時候他家黑糊糊的倉房裏供著一個厚厚的貼金大佛龕,佛龕裏總是吊著一個黃銅的燈盤,那個燈盤裏白天也點著朦朧的燈火。由於倉房裏很昏暗,唯有這隻燈盤閃著幽幽光亮,因此,想必在他幼小的心靈裏,那不知看過多少遍的佛燈的印象,被妻子的禿疤喚醒,從而突然閃現了吧。

佛燈盤的影像不到一分鍾便消失了。這時主人又想起了觀音菩薩的神鴿。觀音菩薩的神鴿與女主人的禿疤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但是,在主人的頭腦裏,二者之間卻產生了密不可分的聯想。也是他小時候的事,每次去淺草,他一定要給神鴿買豆吃。一碟豆子兩個銅板,裝在紅色瓦碟裏。那個瓦碟子不論色調還是大小,都和老婆的禿疤十分相似。

“真是太像了。”主人萬分驚訝地說。

“什麽太像了?”女主人背對他問。

“還問什麽?你頭頂上有一大塊禿疤啊,你知道嗎?”

“知道。”女主人回答,手裏依然在做針線活兒,絲毫沒有覺得不好意思,真是個超凡脫俗的模範妻子。

“是出嫁時就有的,還是嫁過來以後新長的呢?”主人問道。他嘴上沒有說,心裏卻在想:如果是結婚以前就有的話,自己就受騙了。

“記不得是什麽時候有的了。禿不禿的有什麽關係!”她倒是很想得開。

“有什麽關係?那不是你自己的腦袋嗎?”主人有點冒火。

“正因為是我自己的腦袋,才沒關係呀。”她雖然嘴硬,但畢竟有些在意,右手伸到頭上,摸了摸那塊禿疤。“唉呀,大了不少啊。原來可沒有這麽大。”

這麽說來,她總算意識到了,從她的年齡來說,這塊禿疤過大了些。

“女人一挽發髻,那個地方的頭發就會被揪起來,誰都會禿的。”她又為自己分辯起來。

“照這個速度禿下去,到了四十歲,不就都成了禿子了嗎?這一定是病,說不定會傳染的,趁早請甘木醫生瞧瞧吧。”主人邊說邊不停地撫摸自己的腦袋。

“你總是說別人,你自己鼻孔裏不是也長了白發了嗎?禿疤若是傳染,白發也會傳染的呀!”女主人有些憤憤不平。

“鼻孔裏的白發看不見,所以無礙,而頭頂,尤其年輕女人的頭頂,禿成那個樣子,難看死了,那不成了殘疾了嗎?”

“既然是殘疾,你何必要娶我呢?是你自己把我娶到家,如今又說什麽‘殘疾’……”

“因為不知道啊!直到今天才知道的。你既然那麽不以為然,為什麽出嫁時不讓我看看頭頂?”

“胡說什麽呢!沒聽說過非要女方在婚前檢查腦袋,合格了才可以出嫁的呀?”

“有禿疤也就忍了,可是你個子也矮得出奇,怎麽看怎麽別扭。”

“個子不是一眼就可以看明白的嗎?你當初娶我的時候,不是明知我個子矮的嗎?”

“知道是知道的,不過,以為你還會長高些,才娶過來的呀!”

“都二十歲了,還能長高?你也太欺負人了吧!”女主人將嬰兒坎肩一扔,轉過身來麵對主人說道。看她的架勢,倘若主人再說什麽不中聽的話,她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哪有這一說啊,人到了二十歲,就不許再長高了?我還以為你過門之後,讓你吃些補品,有可能會長高一點呢。”主人正在一本正經地強詞奪理時,門鈴突然響起來,有人在大聲叫門。看樣子是鈴木先生循著屋頂有雜草的標記,終於找到了苦沙彌先生的“臥龍窟”。

女主人隻好慌忙抱著針線盒和小兒坎肩躲進茶間去了,回頭再和他理論。

主人也卷起灰色毛毯,扔進書房。少頃,主人看了女仆拿來的名片,麵露吃驚之色。他吩咐了一句“請他進來”,就拿著名片走進了茅廁。他為什麽突然去上茅廁,不得其解,為什麽將鈴木藤十郎的名片拿到茅廁去,就更難以理解了。反正最倒黴的是不得不奉陪主人去臭茅坑的名片。

女仆將花布坐墊擺在壁龕前,說了聲“您請坐”,便退下了。鈴木先生環顧了室內一圈。但見壁龕裏掛著一幅木庵[5]的贗品畫軸——《花開萬國春》,以及插著春分前後開放的櫻花的廉價的京都青瓷瓶。一一看過之後,他忽然看見女仆給自己擺好的那張坐墊上,不知什麽時候,居然旁若無人地端坐著一隻貓。毋庸贅述,那隻貓不是別人,正是在下。此時,鈴木先生的心中刹那間掀起波濤,差一點怒形於色。這個坐墊毫無疑問是給鈴木先生準備的。給自己鋪的坐墊,自己還沒有坐下,竟然有一隻莫名其妙的動物坦然盤踞其上,這是破壞鈴木內心平靜的第一個因素。假如這個坐墊空在那裏,一任春風吹拂,那麽,鈴木先生說不定會有意在主人進來後,再次請他坐坐墊之前,在堅硬的席地上忍耐片刻,以表謙遜之意的。然而,在遲早屬於自己的坐墊上,連個招呼都不打,便落座的家夥是誰?如果是人,或許還可以忍讓,對於貓豈有忍讓之理。由於是一隻貓,使鈴木先生愈加不快,這是破壞他內心平靜的第二個因素。最惹他生氣的是那貓的表情。不僅沒有一點抱歉的意思,反而傲慢地坐在無權占據的坐墊上,眨巴著兩隻毫不可愛的圓眼,盯著鈴木先生的臉看,貌似在問:“你是什麽人?”這是破壞了他內心平靜的第三個因素。

既然有這麽多的不滿,理應掐住我的脖頸,把我拽下去,但是鈴木先生卻默默地瞧著我。堂堂人類,豈能被貓嚇得不敢出手。要問他為什麽不立刻把我揪下去,以泄心中不平呢?依我推測,完全是出於維護作為人的體麵的自尊心之故。如果訴諸武力,三尺孩童也能輕鬆地把我甩來甩去。然而從體麵這一角度考慮,鈴木藤十郎盡管是金田君的心腹,對於我這個鎮守在二尺見方坐墊上的貓大明神,也是奈何不得的。無論在多麽背人眼目的地方,倘若和貓兒爭奪坐墊,也多少有損於人的尊嚴。認真地和貓兒爭是非曲直,畢竟有失男子漢的風度。太滑稽了!為了避開這不名譽的行為,他隻得受點委屈了。可是,正因為不得不受點委屈,他對貓的憎惡也相應地在增加。鈴木哭喪著臉不時地瞅我一眼,而我覺得欣賞鈴木先生那張氣憤的臉著實有趣,我極力克製著滑稽感,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

就在我和鈴木先生這樣表演啞劇的時候,主人整理好衣著從廁所出來,“噢!”了一聲便坐下來,但手裏那張名片已無影無蹤。可見鈴木藤十郎的大名已被關進茅坑裏,宣判了無期徒刑。這張名片真夠倒黴的,我正憐惜呢,“這個畜牲!”主人一把揪住我後脖子的毛,把我扔到簷廊上。

“來,把它鋪上吧。你可是稀客呀。什麽時候到東京來的?”主人對故交寒暄道。鈴木將坐墊翻了個個兒,坐在上麵。

“還沒有安頓好,所以一直沒有告知老兄。老實說,最近我已經調回東京的總公司了……”

“那可太好了。真是好久沒見啦。自從你下鄉後,這還是第一次見麵吧?”

“嗯,快十年啦。其實,後來也常常到東京來出差,隻是,工作繁忙,所以一直沒能來拜訪。老兄不要見怪啊。公司的工作和老兄的職業不同,分身無術噢!”

“十年來,老弟變化不小呀!”主人上上下下打量著鈴木先生。鈴木君留著溜光的分頭,穿著英國製的毛料西裝,係著漂亮的領帶,胸前露出一條光閃閃的金表鏈。看他這派頭,叫人不敢相信他是苦沙彌的舊友。

“就連這個,也是不得不戴上呢!”鈴木頻頻炫耀他的金鏈。

“這是純金的嗎?”主人問了個唐突的問題。

“是18K金的。”鈴木先生笑著回答說,“你看著也老了許多啊!記得老兄有個孩子,是一個吧?”

“不是。”

“兩個?”

“不是。”

“還有嗎?那麽,是三個了?”

“嗯,有三個。不知以後還會有多少呢。”

“老兄還是那麽無憂無慮的。最大的幾歲了?不小了吧?”

“噢,我也搞不清幾歲了,差不多六七歲吧。”

“哈哈哈,當教師真是逍遙自在,羨煞我也。當年我也當教師就好了。”

“你當個試試哦,不出三天就厭煩了。”

“是嗎?又高尚,又快活,還清閑,可以做自己喜歡學問,不是挺好嗎?雖說做實業家也不壞,但是,如我之輩還是不行。要做實業家,就要做上頭的。若是下麵的,見人就得阿諛逢迎,或是不得不去應酬,跟人交杯換盞,愚蠢到家了。”

“我從上學的時候就非常討厭實業家。隻要能賺錢,他們什麽事都幹。用老話說就是市井小人哪。”主人竟當著實業家的麵信口開河。

“不至於吧,也不能說所有實業家都是這樣。不過的確有點卑賤。總之,如果不下定‘人為財死’的決心,是做不了這一行的。話又說回來,錢這東西,也是相當厲害的——剛才我還在一位實業家那裏聽說,要想發財,就必須學會‘三無戰術’——無德、無情、無廉恥。有意思吧,哈哈……”

“是哪個傻瓜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