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昨天一樣,春日西下了。散落的櫻花被伴著晚風,不時從廚房門的破洞中吹進來,飄落在水桶裏,在廚房昏暗的油燈下呈現出一片白色。我決心今夜大幹一場,叫這一家人都開開眼。為此,有必要先勘察戰場,熟悉地形。戰線當然不要拉得太長。這個土間若鋪席子,大約可鋪四張大小。一張草席那麽大的地方,一分為二,一半是水槽,一半是酒館、菜店的夥計送貨的地方。爐灶很氣派,與寒酸的廚房很不相稱,紫銅水壺鋥亮鋥亮的。爐灶後邊至牆板之間留有二尺,是我放鮑魚殼的地方。挨近茶間的六尺之地是裝著鍋碗瓢盆的櫃櫥,把小廚房分割得更加窄小。差一點就頂到旁邊探出來的架子了。櫥櫃下麵口朝上放著一個研缽,缽裏有個小桶,桶底兒正對著我。並排掛著的蘿卜泥擦板和研缽杵旁邊隻有一個滅火罐悄然而立。熏得漆黑的椽子交叉處的正中,懸了根吊鉤,吊鉤上掛著一個平底大筐,那個筐不時被風刮得晃動起來。為什麽吊著這麽個竹筐呢?剛剛來到這戶人家時,我完全搞不明白,但自從我知道這是人們為了使貓爪夠不著,而把食物放在這裏的,不禁深感人類心眼太壞了!

我開始製定作戰方案。若問我準備在哪裏與老鼠作戰?自然要在老鼠出沒的地方了。不論地形對我多麽有利,獨自傻傻地死守何談戰爭。因此,有必要研究一下老鼠出沒的路線。我站在廚房中央四下察看,感覺自己很有點像東鄉大將[17]。

女仆剛去了浴池,還沒有回來。孩子們睡得正熟。主人去芋阪吃罷米粉團回來,依舊關在書房裏。女主人嘛,不知在幹什麽,大概是在打瞌睡,夢見了山藥吧?不時有人力車從門前跑過,響動過後更覺冷清。不論是我的決心、氣概,還是廚房裏的光景,四周的冷清,整個氣氛都是那麽悲愴,儼然自己就是貓中的東鄉大將。置身於這種境界,必然會在緊張之中感受到某種愉快,雖說任誰都會這樣,不過,我發現在愉快的深處還存在著一大憂患。

與鼠作戰,就是為了捕老鼠,不論來多少隻老鼠也不可怕。問題是,如果不清楚老鼠的出處,就會非常被動。根據綜合周密觀察後取得的資料,我判斷老鼠出處大概有三條路線。第一條路線,如果是地溝裏的老鼠,一定是順著下水道進入水池,再繞到爐灶後麵。那麽,我就藏在滅火罐後麵斷其退路。第二條路線,老鼠也許是從往地溝裏放掉洗澡水的石灰眼兒裏鑽進浴室來,出其不意地溜進廚房。如果是這樣,我就在鍋蓋上蹲守,老鼠一出現在眼皮底下,立刻一躍而下,一舉擒獲。另外還有一條線路,我又巡視了一圈,發現櫃櫥右下角被咬了個月牙形的洞,我懷疑這是為了老鼠出入而製造的。湊近一聞,果然有老鼠的味兒。假如老鼠從這兒攻進來,我就靠柱子做掩護,先放它們過去,再從側麵殺出來,一爪致命。

萬一它們從頂棚上出來呢?我仰頭一看,上麵被油煙熏得漆黑,在燈光照耀下,宛如倒掛地獄一般,按我眼下的本事,上不去也下不來的。那老鼠就更不可能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了,所以,這條線路可以不去提防,不過,仍有三麵受敵的危險。假如老鼠從一個方向攻來,我閉上一隻眼睛也能把它們擊敗。若是兩路進攻,也自信能夠想出辦法擊退它們。但是,假如它們三路圍攻,不管怎麽認定我生來就會捕鼠,也束手無策了。既然如此,何不向車夫家的老黑求援?但這有損於我的威嚴,如何是好呢?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好法子來。

這種時候,最能使自己安心的捷徑,便是認定那樣的事不會發生。人總是把無能為力的事情當作不會發生。首先請諸位展望人世間,昨天娶到家的新娘,說不準今天就會謝世吧。然而,新郎不是滿口的山茶花千代啦,八千代啦[18],麵無愁容嗎?麵無愁容並非因為不值得憂愁,而是因為再怎麽發愁,也不能起死回生。我斷言絕對不會發生三麵夾攻雖然毫無根據,但認定不會發生,比較便於穩定情緒。萬物都需要安心。我也想要安心。因此認定三麵夾擊絕不會發生。

盡管如此,我仍然放心不下。為什麽會這樣?左思右想才明白了,原來我是對於這三個方案,選擇哪一個才是上策的問題,苦於得不出明確的結論而煩惱。老鼠若從櫥櫃攻來,我有對策;如從浴室攻來,我有計謀;若從水槽上來,我也有迎頭痛擊的成竹在胸。但是,倘若必須在三者之中確定一條戰線的話,我可就無法決斷了。據說當年東鄉大將,對於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究竟會取道對馬海峽,還是會出現在輕津海峽,或是遠遠繞過宗穀海峽,曾經非常擔憂過。而今我從自己的處境出發想象一下,便非常理解他當時難以決斷的心情了。我的整體情況不但和東鄉閣下很相似,而且對於眼下的非常處境,也與東鄉閣下同樣的煞費苦心。

我正在專注地思考戰略戰術,突然那扇破格子門被人拉開,探進了女仆的臉。說她隻露出臉,並不等於她的手腳沒有進來,而是因為其他部位用夜眼看不清,唯獨那張臉色彩鮮明地映入我的眼眸。她的臉平日就紅紅的,沐浴後更紅了。她一回來,就早早把廚房門鎖了,大概是因為昨夜失竊的事,加了小心。

書房裏主人在喊,把手杖放在他的枕旁。我搞不明白,為什麽主人要把手杖擺放在枕旁呢?他應該不至於想入非非,以易水壯士[19]自居,傾聽龍吟[20]悲歌吧!昨日枕旁擺山藥,今日擺手杖,不知明天將會是什麽。

夜色未深,老鼠還不見動靜。大戰在即,我得先休息一會兒。

主人家的廚房裏沒有天窗,隻在客廳的門楣處開了個一尺來寬的洞,以便冬夏通風,代替天窗。瀟灑散落的寒櫻,隨風鑽進洞內。嗖嗖的風聲使我驚覺,睜眼一看,不知什麽時候已經照進來的朦朧月色,將爐灶的影子斜映在地蓋上。我擔心睡過了頭,抖了兩三下耳朵,傾聽家裏的動靜,隻聽到那座掛鍾和昨夜一樣滴答滴答走著。老鼠快要出洞了!會從哪兒出來呢?

壁櫥裏響起咯吱咯吱的響聲,它們似乎正用爪子摁住碟子邊,偷吃碟子裏的食物。好哇,它們要從這裏出來,我就蹲在洞旁守候起來。可是左等右等一直不見打算出來的意思。碟子的響聲沒有了,好像又去翻弄大碗了,不時地發出更大的聲音。而且就在一門之隔的地方,離我的鼻尖不足三寸。雖然不時聽到老鼠哧溜哧溜走近洞口的腳步聲,卻又走遠了,一隻也沒有露頭。隻隔著一層櫃門,敵人正在裏邊瘋狂作案,我卻隻能一直守在洞口,真叫人不堪忍受。老鼠在碗裏召開盛大舞會呢。至少女仆應該把這扇門開一條縫,讓我可以進出啊。鄉下女人腦瓜子就是不好使。

這時,爐灶後麵,我的鮑魚殼嘎拉響了一聲。敵人還跑到這兒來了。我躡手躡腳地走近,隻見兩個水桶之間露出一條尾巴,立刻鑽進水池下邊去了。過了一會兒,浴室裏的漱口杯“哐當”一聲碰到了洗臉盆上。敵人就在身後。我剛一扭頭,看見一個差不多五寸長的家夥啪的一聲撞掉牙膏,逃到簷廊下麵去了。“別想逃!”我緊跟著跳了下去,早已無蹤無影了。實際上,捕鼠遠比想象中的要難。說不定我缺乏捕鼠的天賦。

我一轉到浴池時,鼠賊就從壁櫥躥出;我在壁櫥蹲守,鼠賊就從水池下鑽上來;我在廚房中心嚴陣以待時,鼠兵便三麵夾擊,一齊出動。說它們可惡也好,膽怯也罷,反正它們不是君子之敵。我來來回回奔跑了十五六次,勞神費力,疲憊不堪,卻一次也沒有成功。雖感遺憾,但與此小人為敵,任憑那威風凜凜的東鄉大將,也無計可施。開始時我既有勇氣,也有殺敵氣概,甚至還有所謂悲壯的崇高美感,到頭來由於費勁、懊喪、困倦和疲乏,蹲坐在廚房中央,再也不想動彈。雖然不想動,但隻要裝作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話,敵人都是小人,也不敢怎麽樣的。原本當作敵人的家夥,想不到都是些膽小鬼,這麽一想,戰爭的光榮感頓時消失,剩下的隻有憎恨。憎恨之念閃過後,便鬥誌全無,意氣消沉。然後便自暴自棄,反正自己也幹不出一件漂亮的事來,自我輕蔑到了極限,便昏昏欲睡了。經過上述曆程,我終於困了,睡著了,即使身在敵人包圍之中,也是必須休息的。

從側麵朝著房簷開的天窗那兒又吹進來一團落英。我隻覺得一陣迅猛的風刮過,從壁櫥門口蹦出一個槍子兒似的小東西,還沒來得及躲閃,它已經猛撲過來,咬住了我的左耳。緊接著又一個黑影躥到我的身後,沒等我反應過來,就吊在了我的尾巴上。這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我本能地縱身一跳,將全身之力集中於毛孔,想抖掉這個怪物。咬住耳朵的那家夥身子失去重心,懸在了我的側臉上,它那膠皮管似的柔軟尾巴尖,竟然插進了我的嘴裏。這真是送上門來了。我狠狠地咬咬住尾巴,左右搖晃,結果隻剩下那家夥的尾巴留在我的門牙裏,身子摔在了舊報紙糊的牆壁上,又被彈到地窖蓋上。它剛要爬起來,我不失時機地撲了過去,可是,像踢了個球似的,那家夥竟掠過我的鼻尖,跳到架子邊兒上,縮著腿蹲著。它從架子上俯視著我,我從地板上抬頭看著它。相距有五尺。月光猶如展開在空中的腰帶,橫掃著灑進屋來。我前爪運足力氣,才終於跳到了架子上。但是,隻是前爪順利地搭在架子邊,後腿卻懸在空中胡亂蹬踹,而我的尾巴還被剛才那個黑玩意咬著,大有死也不肯鬆口的架勢。太危險了!我重新調整了一下前爪,想抓得更牢一些。但是,每當這樣調整時,就會由於尾巴上太沉了,而適得其反,若是再滑二三分,非掉下去不可。我的處境愈發岌岌可危了!隻聽得我的爪子咯吱咯吱地抓撓著架子板。這可不行。就在我倒換左爪的工夫,由於沒有抓牢,隻剩下右爪扒在架子上,承擔著全身的重量。自身體重加上尾巴上的分量,使我的身子滴溜溜直打轉。一直一動不動地蹲在架子上盯著我的那個怪物,趁機像投擲一塊石頭似的,從架上衝著我的前額撲下來。我的前爪終於失去了最後一點指望,我們三個糾結成一團,垂直地穿過月光墜落下來。放在架子下一層的研缽以及研缽裏的小桶和果子醬的空瓶,也隨著我們下墜,最後還捎帶上了地上放著的滅火罐,稀裏嘩啦地,一半物件栽進水缸裏,一半摔在了地板上,一起發出在這寂靜的深夜格外刺耳的巨大聲響,就連正在殊死搏鬥的我,都被嚇得心驚膽寒。

“有賊!”主人扯著沙啞的嗓音大叫一聲,從臥房奔了過來。隻見他一手提油燈,一手拿手杖,惺忪的睡眼中閃爍著符合主人身份的炯炯目光。

我靜靜地蹲坐在鮑魚殼旁。那兩個怪物已經逃進了壁櫥。一無所獲的主人惱怒地不知向誰喝問:“怎麽回事?是誰呀?聲音這麽大!”

由於月亮西斜了,白色光帶已縮短成半幅寬了。

注釋:

[1]櫻花盛開時節,淡雲遮蔽天空的天氣。

[2]明笛,即六孔橫笛。因是由我國傳入日本,曾用於明朝器樂演奏,故名。

[3]韋伯斯特(1758~1843),美國語法、辭書學家,以編輯各種韋氏辭書而聞名。

[4]龍文堂茶壺,是日本江戶末期至明治三十三年延續了8代的著名京都鐵壺匠人所製的茶壺,水沸時聲如鬆風。

[5]拉斐爾(1483~1520),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畫家。

[6]弘法大師(774~835),日本真言宗始祖空海的諡號。

[7]能劇中使用的麵具。

[8]肥前國:日本古國名,一部分在佐賀縣,一部分在長崎縣。

[9]奧坦欽·巴列奧略,應該是君士坦丁·巴列奧略(1404~1453),拜占庭帝國最後一個王朝的皇帝。文中故意將君士坦丁念成“奧坦欽”,使之與江戶語“糊塗蟲”發音相同。

[10]日語諺語,即“防人之心不可無”的意思。

[11]出自鮑照詩《詠史》中“……君平獨寂寞,身世兩相棄”。鮑照(約414~466),中國南朝文學家,字明遠。尤擅七言歌行,風格俊逸,對唐詩人李白、岑參等頗有影響。

[12]出自《禮記注疏》卷九《檀弓下》:“晏子一狐裘三十年。”春秋齊相晏嬰,以節儉力行著稱,著布衣鹿裘以朝。孔子弟子有若謂其衣一狐裘至三十年。後因以“晏子裘”為稱人節儉的典故。亦謂處境困頓。亦省作“晏裘”。

[13]出於《碧岩録》第一則,梁武帝問達摩大師:“如何是聖諦第一義?”磨雲:“廓然無聖。”廓然,指大悟之境地;此大悟之境界無凡聖之區別,既不舍凡,亦不求聖,稱為廓然無聖。

[14]見《莊子·外篇·天地》,曲高和寡之意。

[15]陽春白雪,曲高和寡,出自戰國策·宋玉《對楚王問》:“客有歌於郢中者……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

[16]出自西漢的司馬遷《史記·袁盎晁錯列傳》:“臣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家有千金的人不在屋簷下停留,形容有錢人非常看重自己的身體。

[17]東鄉大將:即東鄉平八郎(1848~1934),鹿兒島人。日俄戰爭中任日本聯合艦隊司令官,日清(中國清朝)戰爭中任浪速號艦長,後升元帥。

[18]兩個詞在日語裏都是天長地久之意。

[19]易水壯士,荊軻欲刺秦始皇,在易水岸邊與燕太子丹告別,歌曰:“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回還。”

[20]龍吟,雅樂中的龍笛的別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