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我來就給你講解一下,請聽我說下去。你看,這裏有個月牙形的洞眼吧?把煙卷往這裏頭一塞,‘撲哧’一聲就切斷了。其次,這剪子根上有個裝飾吧?可以用這兒喀嚓喀嚓地剪鐵絲。再次,把它平放在紙上,可以當作規尺畫線用。還有,刀背上有刻度,也可以代替尺子用。翻過來看這一麵,有個小銼刀,可以用來磨指甲。此外,把這個銼刀尖兒插進螺絲釘裏,使勁擰緊,還能當小錘子用。這個刀尖也可以撬東西使,一般的釘子釘的木箱蓋輕而易舉的就能啟開。還有,這個刀尖可以當錐子用。再看這個地方,是用來刮掉寫錯的字的。把它這麽拆卸開,就成了一把小刀。最後,——嫂夫人,這最後一個用法最有趣了!你看這兒有個蒼蠅眼睛那麽小的圓球吧?請瞅一瞅。”
“我可不看,你又拿我開心吧。”
“這麽不信任我怎麽可以呀。你就當是再上一回當,瞧瞧看吧。怎麽?不願意?瞧一眼就行。”說著,把剪刀遞給了女主人。
女主人猶豫著接過剪刀,把眼睛貼在那個蒼蠅眼睛上一個勁兒地瞅。
“看見了嗎?”
“全是黑的呀!”
“怎麽會是黑的呢。你朝紙拉門這邊轉轉身子,把剪子立起來看……對啦,對啦,這回看見了吧?”
“哎呀,是照片呀!這麽小的照片是怎麽貼上去的呢?”
“所以我才說有趣哪。”
女主人和迷亭兩個人一問一答著。
這時,一直默默無言的主人,突然也想看看那照片,就說:“喂,讓我也看看!”
女主人仍舊將剪子貼在臉上,遲遲不肯交給他。嘴裏一邊讚歎著:“太漂亮了!真是**美人啊。”
“喂,沒聽見我讓你給我看看嗎?”
“你再等一等好不好。好美麗的長發呀,都達到腰部了。稍微揚起點來看的話,就成了個頭特別高的女人了。不過,好一個美人喲。”
“喂,快給我看看呀!差不離就得了,趕快拿給我看看。”主人急不可耐地催著妻子。
“好吧,讓您久等了,請瞧個夠吧!”
當妻子將剪刀遞給主人時,女仆端著兩籠蕎麥麵條,從廚房走進客廳,說:“客人要的外賣送到了。”
“嫂夫人!這就是我要的好吃的。那麽,恕在下冒昧,就在這裏進食了!”迷亭恭敬有加地低頭行了個禮。
看他那做派既像是認真的,又像是在做戲,連女主人也一時摸不著頭腦,不知該如何應對,隻好輕聲道:“請自便。”然後瞧著他吃麵條。
主人終於把剪子從眼前拿開,說:“迷亭,這大熱的天,吃蕎麵可不好喲!”
“不要緊。愛吃的東西輕易不會吃壞人的。”說著,他揭開籠屜蓋。
“現做的麵條就是好啊!俗話說,放得時間太長的蕎麵條和活得太愚蠢的人,都同樣沒有出息!”說著,把佐料放進湯汁裏,胡亂地攪活起來。
“你放那麽多綠芥末,很辣的!”主人擔心地提醒他。
“蕎麵條就是蘸著湯汁和綠芥末吃的嘛。看來你是不愛吃蕎麵條的嘍?”
“我愛吃餛飩。”
“餛飩是馬夫吃的東西。再沒有比不懂得蕎麵條滋味的人更可憐的了。”說著,把杉木筷子往籠裏一插,夾了滿滿一筷子蕎麵條,挑起二寸多高,說:“嫂夫人,吃蕎麵條也有各種吃法呢。初次吃麵的人,才會一味地蘸汁,然後吧唧吧唧地嚼。這樣哪裏吃得出蕎麵味兒呀。一定要像這樣,一次挑起這麽多來。”他邊說邊抬起筷子,將一大團長長的麵條挑起一尺多高。他估摸差不多了,往下一瞧,還有十二三根麵條的尾巴沒有脫離籠屜,正在蓋簾上纏綿呢。
“這麵條可真夠長的。你看怎麽樣,嫂夫人,這個長度?”迷亭又催著女主人跟他應和。
“是夠長的呢。”女主人露出十分欽佩的樣子答道。
“講究的吃法,是把這一筷子長長的麵條的三分之一蘸上汁,然後一口吞下去。千萬不能嚼,一嚼就吃不出蕎麵的味道了。得呼嚕呼嚕吞下去,才能吃出其中三昧來哪!”
說完,迷亭把筷子高高舉起,麵條才好歹離開了籠屜。然後他將麵條往左手拿著的碗裏一點點放下來,麵條尾部逐漸浸入調味汁裏。按照阿基米德[5]原理,浸入湯汁裏蕎麵數量,與湯汁升高的量成正比。此時,碗裏已經有八分湯汁了,所以不等迷亭手裏的麵條放進四分之一,碗裏就滿了。隻見迷亭把筷子舉到離碗五寸高之處突然停下,好一會兒沒有動。難怪他不動,因為隻要再放進去一點,湯汁就會漾出來。見此情形,連迷亭也稍作猶豫狀,繼而以快如脫兔之勢將嘴湊近筷子,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呼嚕呼嚕幾聲,喉頭上下拚命移動了一兩下,筷子頭上的蕎麵已經消失不見了。再一看迷亭君,從兩個眼角淌出一兩滴淚珠,沿著麵頰流下來。這眼淚到底是綠芥末辣出來的,還是吞咽過猛所致,至今是個未解之謎。
“真了不起啊,竟然能夠一口吞下去。”主人欽佩萬分地說。
“真讓人開眼哪!”女主人也高度評價迷亭這一精彩絕倫的吞麵表演。
迷亭卻一言不發,放下筷子,拍了兩三下胸脯,說:“嫂夫人,一屜蕎麵差不多應該三口半或是四口吃完的。倘若吃很多口,就不好吃了。”說罷,用手絹擦了擦嘴,暫且順順氣。
這時,寒月君來了。不知怎麽回事,大熱的天,他卻戴著棉帽,兩隻腳上髒兮兮的。
“啊,美男子大駕光臨!無奈我正在用餐,就不起身啦。”迷亭在眾人環座之中,毫不難為情地橫掃了另一籠蕎麵條。這回他盡管沒有像剛才那樣令人瞠目地吞食,也沒有使用了手絹遮掩中途歇口氣的尷尬,把兩籠養麵輕鬆地吃掉,還算不錯。
“寒月君,博士論文已經脫稿了吧?”主人問罷,迷亭緊跟其後起哄說:
“金田小姐已經等得不耐煩了,還是早日呈交吧!”
寒月照例露出叫人不舒服的壞笑說:“這是我的錯。我也想早些交稿,叫她安心,課題畢竟是課題,需要投入很多精力進行研究的。”他把原本不是發自肺腑的話,說得就像肺腑之言似的。
“可也是呀,課題畢竟是課題嘛,不可能以‘鼻子’的意誌為轉移呀。盡管那個大鼻子,倒也完全具有仰其鼻息的價值喲!”迷亭和寒月之流是同樣的腔調。還是主人比較認真,問道:
“你的論文題目是什麽?”
“是《紫外線對於青蛙眼球的電動作用的影響》。”
“奇妙至極!不愧是寒月先生。青蛙的眼球,太標新立異了!怎麽樣?苦沙彌兄!不如在論文脫稿以前,先把這個課題報告給金田公館吧?”主人並不理睬迷亭的調侃,問寒月道:
“你做這個研究,一定很辛苦吧?”
“是的,這是個非常複雜的研究。第一個難題就是,青蛙眼球上的晶體構造並不那麽簡單。因此,必須進行種種實驗。我想,為此首先要做一個玻璃球,然後才能進行研究。”
“玻璃球好辦,到玻璃店去一趟,就可以買到的嘛!”主人說。
“不行的,不行的!”寒月挺起胸膛說,“原本圓或直線,都是些幾何學上的術語,因此完全符合幾何學定義的理想的圓或直線,在現實世界是不存在的。”
“既然不存在,不做豈不是更好?”迷亭插嘴。
“所以我想先試製一個可以應付試驗的玻璃球,前些天已經開始了。”
“做出來了嗎?”主人不以為然地問。
“怎麽做得出來呢?”寒月說完,又意識到這麽說與前麵的話矛盾,便說,“相當困難。一點一點地磨了半天之後,發覺這半邊的半徑長了些,就稍稍磨去一點兒,結果,麻煩了,另一半的直徑又長了。然後費了好大勁,好容易磨去了一層之後,整個球卻變成橢圓形的了。想方設法將橢圓矯正過來後,發現直徑又不對了。開始磨的時候,那個玻璃球足有蘋果那麽大,可是越磨越小,最後隻剩下草莓那麽小了。但是我仍然堅持不懈地磨下去,磨到了黃豆粒那麽小。即使像黃豆粒那麽小了,還是沒有磨成純粹的圓。我就這般滿腔熱情地磨著……從今年正月到現在,已經磨壞了大大小小六個玻璃球了。”寒月喋喋不休地說著,判斷不出說的是真是假。
“你在哪裏磨了那麽多呀?”主人問。
“還是在學校的實驗室裏。從清早開始磨,吃午飯時休息一會兒,然後一直磨到天黑。可是不輕鬆噢。”
“如此說來,你近來總說忙啊忙啊的,連星期日也到學校去,就是為了磨玻璃球吧?”主人問道。
“反正眼下,我是從早到晚,整天都在磨玻璃球。”
“這不正應了那句磨球博士‘混進來了’的台詞嗎。不過,如果鼻子夫人聽說你那麽玩命,憑她再怎麽傲慢,也會領情的吧?前些天我有點事去圖書館。臨走時,剛要邁出大門,偶然遇見了老梅君。看他畢業後還跑圖書館,我甚覺不可思議,便感慨地說:‘真用功啊!’他卻不解地說:‘哪裏,我可不是來看書的。剛才從門前路過,突然想小解,所以進來借用廁所方便一下。’說完哈哈大笑。不過,真是應該把這老梅君和你,作為不可多得的兩個相互對照的例子,收進《新撰蒙求》[6]這本書裏噢。”迷亭照例冗長地饒舌了一番。
主人一本正經地問:“你這樣日日都在磨球,自然可以。不過,到底想幾時磨成功呀?”
“按目前情況,估計要十年工夫吧!”看樣子,寒月比主人更沉得住氣。
“十年太長了吧?再快些磨成才好哇!”
“十年還是快的呢。弄不好,要二十年呢。”
“這還了得!那不是很不難當上博士了嗎?”
“是的。我期盼早日磨成,好叫金田小姐放心。可是,不先把玻璃球磨出來,就不可能進行關鍵的實驗……”
寒月稍稍停了一會兒,自負地說:“其實大可不必那麽擔心,金田家也完全了解我在一心一意地磨球。老實說,兩三天前去他家的時候,我已經把情況說清楚了。”
這時,一直聽著三個人的對話,卻根本聽不懂的女主人奇怪地問道:
“可是,金田一家不是從上個月就全家去大磯了嗎?”
寒月似乎有些招架不住,卻裝傻充愣地說:
“那就怪了,怎麽回事?”
每當這種時候,迷亭就成了活寶。每當冷場、尷尬、犯困以及有發愁事等等,無論任何情況,他都會衝殺出來。
“和上個月去了大磯的人,於兩三天前在東京相遇,可稱得上神秘莫測啊。這就是所謂心靈相通吧!相思情切的時候,常常會出現這種現象的。乍一聽,好像是在做夢。但是,就算是夢,這夢境也遠比現實更真實。像嫂夫人這樣子,稀裏糊塗地嫁給了相互毫無感覺的苦沙彌君,一輩子都不知道戀愛為何物,理解不了這種現象,也在情理之中了……”
“喲,你根據什麽這麽說呀?真是小瞧人。”女主人打斷迷亭的饒舌,駁斥道。
“你自己不是也沒有害過相思病嗎?”主人也立刻出馬助夫人一臂之力。
“說到我的風流韻事嘛,縱然再多,無奈都已經過了七十五日[7],各位仁兄想必早已不記得了……說實話,我這個年紀還過著形單影隻的獨身生活,正是失戀的結果呀。”說完,迷亭輪流看了一圈在座的每個人的反應。
“嗬嗬嗬,有意思。”女主人說。
“又拿別人尋開心!”主人向庭院望去。
隻有寒月依然笑嘻嘻地說:“請務必為提攜後進,披露一下您的坎坷經曆吧。”
“我的經曆,說來大都很神秘。如果講給已故的小泉八雲[8]聽,他一定會大為受用,遺憾的是先生已經長眠了。所以,老實說,我沒有多大興致講這些事了。不過,既然各位盛情難卻,我就勉為其難,披露一下吧!但有個條件,諸位必須安靜地聽到最後。”他叮嚀之後,才言歸正傳。
“回憶起來,距現在……那個……那是幾年前啦……真麻煩,姑且定為十五六年前吧!”
“瞎說八道。”主人哼了一聲。
“記性也太壞了。”女主人譏諷道。
隻有寒月嚴格守約,一聲不吭,似乎是盼著盡快聽到下麵的內容。
“記得好像是一年冬天吧,我在越後國,經過蒲原郡的筍穀,登上蛸壺嶺,眼看要進入會津境內的時候……”
“怎麽去了這麽個怪地方。”主人又打岔。
“你別說話,安靜地聽著。挺有意思的。”女主人發話了。
“可是,天又黑,路又不熟,肚子又餓,沒辦法,就敲了山腰上一戶人家的門,因為這個那個原因,如此這般,訴說一番,請求借宿一宵。隻聽門裏的人說:‘這有何難,請進吧!’待開門一看那位把蠟燭舉到我眼前的姑娘的臉,我立刻激動地戰栗起來。我就是從這時起,才切實體驗到戀愛這個怪物的魔力的。”
“唉呀,真是的!那麽個半山腰上,還會有美女嗎?”女主人說。
“別說是高山還是大海,美女無處不在啊。嫂夫人,我真想讓你看上一眼那位姑娘呢。還梳著文金高島田發髻[9]哦。”
“啊?”女主人目瞪口呆的。
“我進屋一看,在八鋪席正中間,有一個大大的地爐。姑娘、姑娘的老爹、老媽和我四個人圍坐在爐旁。他們問我:‘你大概餓了吧?’我就說:‘什麽都行,請快些給我點東西吃吧!’於是,老爹說:‘難得有客人來,就給你做一頓蛇飯吃吧!’注意,快到講到失戀的地方了,要仔細聽!”
“先生,仔細聽倒是沒有問題,不過,你去的是越後國,恐怕冬天沒有蛇吧?”
“嗯,問得有道理!不過,這麽充滿詩意的故事,就不能那麽拘泥於道理了。在泉鏡花[10]的小說裏,不是還說過從雪裏爬出螃蟹來了嗎?”
“誠然!”寒月說罷又恢複了洗耳恭聽的姿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