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拐過寶丹藥房的街角,迎麵又過來一個藝妓。這是一位身姿窈窕,兩肩優美的俊俏女子。穿著淡紫色和服,更襯托出她的優雅,顯得很有品位。她露出潔白的牙齒笑著說:“源哥,昨夜太忙了,所以就……”沒想到她的聲音聲猶如寒鴉叫一般嘶啞,使她那嫵媚的姿容大為減色,所以我也懶得回頭去瞧她招呼的源哥究竟何許人也,依然袖著手,向禦成道[5]走去,而寒月不知怎麽,好像有些心慌意亂。

沒有比人類的心思更難揣摩的了。此時此刻,主人的心情到底是氣惱,還是興奮,或是想在哲人遺著中尋找一絲慰藉?天知道。他是在冷笑世人,還是希求融入俗世?是因無聊瑣事而動肝火,還是超然於物外?實在不得而知。咱貓族遇到這類問題,可就單純多了。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氣憤時盡情地發火,傷心時死命地哭泣。首先,絕不寫日記之類沒用的玩意兒,因為根本沒有必要寫。像我家主人那樣表裏不一的人,也許還有必要寫寫日記,暗地裏發泄一通自己見不得人的真麵目。而我們貓族,行走坐臥、拉屎撒尿,皆是真正的自己,所以沒有必要那麽煞費苦心地掩蓋自己的真麵目。有寫日記的工夫,還不如在簷廊上美美地睡一覺呢!

昨晚在神田某料亭進餐時,喝了兩三杯好久未沾的“正宗”酒[6]。因此,今天早上胃口大開。竊以為夜晚飲酒,對於胃病最有裨益。高澱粉酶就是不行。任憑別人說破大天,我也不吃它。不頂用就是不頂用。

主人拚命地攻擊高澱粉酶,就好像它跟自己過不去似的。早晨的那股肝火,竟在這裏撒了出來。說不定由此可以窺見人類寫日記的本質呢。

前些日子聽人說,早飯斷食可醫胃病,我便免去早餐一試,結果搞得腹中咕咕直叫,卻毫無功效。又有某公予以忠告:千萬不要食用鹹菜。據他說,所有胃病之根皆源於鹹菜。隻要不吃鹹菜,胃病即可根除,恢複健康,這是毫無疑問的。於是,我一個星期沒有吃鹹菜,然而病狀依舊,因此近來又開始吃鹹菜了。還請教了某某,說是隻有進行腹部按摩才有療效。不過,通常的按摩不行,必須用皆川式[7]的古法按摩,隻需按摩一兩次,一般的胃病都會康複。據說安井息軒[8]也很喜歡這種療法,連阪本龍馬[9]那樣的豪傑也常接受此按摩。我便急忙去上根岸嚐試此按摩。誰料想,按摩師說,必須按摩骨頭才有效果,不將五髒六腑翻一個個兒,難以根治雲雲,其按摩手法無異於受酷刑。按摩之後,身子癱軟得像棉花一般,仿佛患了昏睡症。所以,隻按摩了一次,我就不敢繼續領教了。A君告訴我說:“不得進食固體食物。”我就每日隻喝牛奶。結果,肚子裏稀裏嘩啦作響,猶如發大水,不得安眠。B君說:“務必用橫膈膜呼吸。隻要使內髒動起來,胃部的功能自然就會增強,你不妨一試。”此法我也試了一下,但覺得肚子裏難受得不行。而且,盡管偶爾想起,聚精會神地用橫膈膜呼吸,但是沒過五六分鍾,又忘得一幹二淨。倘若不想忘記,總是想著橫膈膜,根本無法讀書,寫文章了。美學家迷亭見我這般模樣,嘲笑說:你又不是臨產的男人,還是算了吧。於是,近來已經放棄。聽C先生說:“還是吃蕎麵條好一些。”於是,我便輪換著吃起了湯麵和蒸麵,然而,吃了這東西總拉肚子,全無療效。一年來為了治胃病,我嚐試了一切可以討到的偏方,全是徒勞。隻有昨晚與寒月君喝下的三杯“正宗”著實奏效。既然如此,今後每天晚上都來它兩三杯吧!

這個決定恐怕也不會持久。主人的心,就像咱貓兒的眼珠似的變幻不定。他不論幹什麽,都沒長性。而且,在日記裏那麽擔心自己的胃病,表麵上卻又打腫臉充胖子,實在可笑。前些天,他的朋友某某學者來訪,發表了一通獨到的見解:一切疾病,無一例外是祖先的罪惡與自身罪惡的結果。學者似乎對此作過很多研究,有一套條理清晰、邏輯井然的高論。可憐我家主人,完全不具備反駁此說的頭腦與學識。但主人似乎覺得自己正在承受著胃病之苦,至少得辯解幾句,以便保全自己的麵子。便反駁道:

“你的說法倒很有趣。不過,那位卡萊爾[10]也曾害過胃病喲!”話外之意是,既然卡萊爾害胃病,那麽,我害胃病也跟著沾光似的,很不知天高地厚。於是,那位朋友斷然駁斥道:

“雖然卡萊爾也害過胃病,但害胃病的人,未必都能成為卡萊爾。”

主人無言以對。盡管他的虛榮心那麽強,實際上還是希望沒有胃病好。說什麽“今後就每天晚上喝酒”,真是有點滑稽。說起來,他今早吃了那麽多年糕,說不定正是由於昨晚同寒月君小酌的緣故呢。連我都想吃年糕了。

咱雖說是貓,卻並不挑食。因為,我既沒有車夫家老黑那樣有力氣跑到街裏的魚鋪那麽遠,也沒有像新開路二弦琴師傅家三毛姑娘那樣擺闊的條件。因此,我沒什麽忌口的,吃小孩吃剩的麵包渣,也舔幾口糕點的餡。鹹菜雖說很難下咽,可為了體驗,也曾吃過兩片鹹蘿卜。這吃的東西很是奇妙,往往吃進嘴裏後,感覺還都可以吃下去。這也不愛吃,那也不愛吃,純粹是任性、擺闊。但這畢竟不是寄身於教師家的貓應該說的話。據主人說,法國有一個名叫巴爾紮克的小說家,是個極奢侈的人。當然,並不是說他在飲食上多麽奢侈,而是說他不愧是小說家,寫文章極其講究。有一天,他想給自己寫的小說中人物起個名字。起了好多個,卻都不中意。這時一個朋友來玩,便一同出去散步。朋友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就一同出去了。而巴爾紮克想順便找尋一個自己一直苦心孤詣地思索的作中人物的名字。因此,走在大街上,他一心隻注意觀看商店的招牌,但依然找不到稱心的人物名字。他領著朋友到處亂走,朋友也糊裏糊塗地跟著他亂走。他們就這樣從早走到晚,走遍了整個巴黎。歸途中,巴爾紮克偶然發現一家裁縫鋪的招牌,招牌上寫著店名:“Marcus"。巴爾紮克拍手叫道:

“就是它!就是它!就要它了!‘Marcus’真是個好名字啊!‘Marcus’前邊再加上個‘Z’字頭,就成了個無可挑剔的名字。必須加‘Z’字。‘Z·Marcus’這名字實在太好了。自己起的名字,盡管自認為起得漂亮,可總覺得有點做作,沒什麽意趣。但這回總算找到了可心的名字了。”他完全忘卻陪他受了一天累的朋友,兀自欣喜若狂。不過,隻是為了給小說中的人物起個名字,便一整天在巴黎遊走,未免也太奢侈了。不過,能夠奢侈到這種程度也不錯,隻是像我這樣有個牡蠣式主人的貓,可就不敢有此奢望了。不管什麽吃的,能填飽肚子就行,這樣想得開恐怕也是環境使然吧!因此,現在想吃年糕,絕非貪嘴的結果,而是出於“有機會吃就趕緊吃”的考慮,我突然想起主人吃剩的年糕也許還會放在廚房裏,於是向廚房走去。

今天早晨見過的塊年糕還粘在碗底,還是早晨見過的那種色彩。坦率地說,年糕這玩意兒,咱至今還沒有品嚐過呢。看上去好像很香,又好像嚇人。我伸出前爪,將粘在表麵的菜葉扒拉下來。一瞧爪子,沾了一層粘糕皮,黏糊糊,再一聞,就像把鍋裏的飯盛進飯桶裏時散發出的那種香味。我向四周掃了一眼,心裏猶豫著吃還是不吃?不知是走運,還是倒黴,連個人影都不見。女仆不論歲末還是新春,總是一成不變地在外麵踢羽毛毽子。小孩子們在裏間唱著“小兔,小兔,你在說什麽?”若想吃,趁現在,如果坐失良機,直到明年也嚐不到年糕是什麽滋味了。刹那間,我雖說是貓,倒也悟出一條真理:難得的機緣,會驅使所有動物做出他們不敢做的事來。

其實,我並不是那麽想吃年糕。相反,越是仔細看它躺在碗底的樣子,越覺得嚇人,已經不太想吃了。這時,假如女仆拉開廚房門,或是聽見房間裏的孩子們向這邊走來,我就會毫不惋惜地放棄吃年糕的,而且直到明年,再也想不起年糕的事了。然而,一個人也沒來。不管我怎麽糾結、猶豫,也不見一個人進來。我感覺有個聲音在催促自己:“還不快吃!還不快吃!”我一邊盯住碗底一邊想:要是現在有人進來就好了。可是,終於沒有人來。結果我不得不吃年糕了。於是,我將全身重心壓向碗底,一口咬住年糕的一角,咬了足有一寸多深。由於使出這麽大的力氣去咬,按理說,差不多的東西都會被咬斷的。然而,令我大吃一驚的是,當我想要把那塊年糕咬下來時,卻怎麽也咬不動。我想要再咬一口時,卻根本抽不出牙齒來了。當我意識到這年糕原來是個怪物時,已經太遲了。宛如陷進泥沼的人越是急於拔出腳來,越是陷得更深一般,我越咬嘴越沉重,牙齒也動不了了。年糕這東西雖有嚼頭,但唯其如此,才怎麽也擺不平它的。美學家迷亭先生曾評論過我家主人“你是個當斷不斷的人”,說得太對了。這年糕也像我家主人一樣“當斷不斷”。無論怎樣咬它,都像是用十除以三,永遠也除不盡。於此煩悶之時,我不覺悟出了第二條真理:所有的動物,都能夠直覺到做此事適合與否。

真理已經發現了兩條,但因年糕粘住牙,一點也高興不起來。牙被年糕牢牢地粘住,就像拔牙似的疼。若不盡快咬斷它逃跑的話,女仆可就要來了。孩子們的歌聲好像已停,馬上就會奔廚房而來。我焦躁之極,將尾巴搖了幾圈兒,不見任何功效,將耳朵豎起再垂下,仍是沒用。想來,耳朵和尾巴都與年糕毫無關係。也就是說,我意識到了無論怎樣晃動尾巴和耳朵,都是白費勁,便作罷了。我終於想到,隻能靠前爪幫助搞掉年糕。於是我先抬起右爪,在嘴巴周圍來回扒拉,可它並不是靠扒拉能除掉的。我又抬起左爪,以嘴為中心急速地畫了個圓圈兒。靠這般跳大神似的舉動,還是擺脫不掉那妖怪。我心想:最重要的是耐心。便左右爪交替著去扒拉。然而,牙齒依然嵌在年糕裏。唉,這麽交替著扒拉太麻煩,幹脆兩個爪子一齊上吧!誰知,此時我竟然靠著兩隻後腳站立起來,仿佛自己已經不是貓了。

可是,到了這種地步,是貓不是貓又有什麽意義?我下定決心,要千方百計把年糕這個妖怪打掉,便使出渾身解數,兩爪在臉上亂抓亂撓。由於前爪用力過猛,好幾次失去重心,險些跌倒。每當快要跌倒時,就必須用後爪保持平衡,故而不能總是站在一個地方不動,於是我在整個廚房裏蹦來蹦去。能這麽靈巧自如地直立行走,連自己也感覺意外。此時第三條真理又驀地閃現出來:臨危之際,能為平日所不能為之事,此謂之“天佑”。

有幸承蒙天佑的我,正在與年糕怪拚死搏鬥之際,忽聽傳來腳步聲,好像有人從屋內走來了。這關鍵時刻有人來,可不得了,我急於擺脫困境,更起勁地滿廚房裏繞著圈兒地跳。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啊,真是遺憾,“天佑”還是不太夠啊。終於被女孩發現了,她高聲喊叫:“哎喲,貓吃年糕啦,在跳舞哪!”第一個聽見這話的是女仆。她扔下羽毛毽子和球拍子,叫了一聲“哎呀”,便從廚房門跑了進來。女主人穿著帶家徽的縐綢和服,說:“哼,這隻可惡的貓!”主人也從書房走來,罵道:“這混賬東西!”隻有兩個小孩子叫著:“好玩,好玩!”接著所有人一齊笑了起來。我又氣惱,又痛苦,可又不能停止蹦跳,真是苦不堪言。好不容易大家漸漸不笑了,那個五歲的小女孩說了一句:“媽呀,這貓也太逗了。”於是,猶如挽狂瀾於既倒,又惹得眾人一通狂笑。

我也見識過不少人類缺乏同情心的所作所為,但從來沒有感到像此時這般可恨。終於,“天佑”消逝得沒有了蹤影,我再也站不住了,恢複了貓族四肢著地的原形,因年糕而呼吸不暢,倒在地上直翻白眼,醜態百出。

還是主人不忍心看著我這麽死掉,便命女仆:“給它把年糕弄下來!”

女仆瞧了女主人一眼,似乎是說:“應該叫它再跳一會兒。”

雖然女主人也想看我跳舞,但並不想眼看著我憋死,便沒有作聲。

“再不弄下來它就沒命啦。快點!”

主人又回頭瞪女仆一眼。女仆就像做夢吃了一半宴席,卻被人叫醒了似的,繃著臉,揪住年糕,用力一拽。我雖然不是寒月君,可也擔心門牙全被她揪掉。不是疼不疼的問題,已經死死嵌入年糕裏的牙齒,被她這麽狠巴巴地一揪,哪裏受得了啊?我又體驗到了第四條真理:凡世間安樂,皆須經由困苦而得。

當我睜開眼睛,四下觀瞧時,所有人都已回了房間。

剛剛遭此沉痛打擊,真是沒臉還待在家裏麵對女仆之流。索性去拜訪新道的二弦琴師傅家的三毛姑娘散散心吧!於是,我從廚房去了後院。

三毛姑娘可是這一帶有名的美女。別看我是一介貧貓,也是粗通男女之情的。在家裏每當見到主人悶悶不樂,或是遭到女仆欺負而心裏憋屈時,我必定去拜訪這位紅顏知己,跟她聊聊天,不知不覺便心情舒暢起來,一切憂煩痛苦,都忘得無影無蹤,仿佛獲得了新的生命。這麽說來,女人的作用可謂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