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她是否在家,我從杉樹籬笆的空隙往院子裏掃視。正值正月,隻見三毛姑娘正戴著新項鏈,優雅地端坐在簷廊上。她脊背的弧形曲線,優美得無法描述。可謂極盡曲線之美。她卷曲的尾巴、彎曲的腿、沉浸於憂思中微微聳動耳朵的神情,我實在描述不出來。尤其是她那麽儀態萬方地坐在陽光和煦的地方,即便姿態非常端莊安靜,但那一身柔滑得賽過天鵝絨的皮毛,反射著春日陽光,無風時也會自然地顫動。我看得著迷,好一會兒才清醒過來。

“三毛姑娘!三毛姑娘!”我邊喊邊揮動前爪,向她問候。

“喲,是先生來了!”

三毛姑娘走下簷廊,紅項圈上的鈴鐺丁零丁零地響著。啊,一到正月,它連鈴鐺都戴上了。聲音真好聽。我正感歎這動聽的聲音呢,三毛姑娘已經來到我身旁,將尾巴向左一晃,說:“喲,是先生啊,恭喜新年!”

我們貓族互相問候時,要將尾巴豎得像一根木棒,再向左方晃一圈。在這條街上,稱我為“先生”的,隻有這位三毛姑娘。前麵已經聲明,我還沒有名字,但因住在教師家,所以隻有三毛姑娘敬重我,總是稱我為“先生”。被尊稱“先生”,我也不反感,自然答應得很是痛快:“哎呀恭喜新年啊!你打扮得真漂亮啊!”

“是啊!這是去年年底師傅給我買的。漂亮吧?”三毛姑娘將鈴鐺搖得丁零直響。

“音色的確很美。長這麽大,我還不曾見過這麽漂亮的鈴鐺呢。”

“看您說的。大家不是都有嗎?”她又丁零丁零地搖響鈴鐺。“好聽吧?我真開心!”然後又不停地搖晃著。

“看來,你家師傅非常喜歡你啦!”

與自身境遇相比,我不由流露出羨慕之意。三毛姑娘笑了,非常天真地說:

“還真是。師傅對我就像親生女兒一樣。”縱然是貓,也不見得不會笑。如果人類以為除了他們以外沒有會笑的動物,那就錯了。不過,我們貓族笑的時候是將鼻孔弄成三角形,咕嚕咕嚕地振動喉嚨,人類自然不知道。

“你家主人到底是幹什麽的?”

“喲,什麽我家主人,聽著好別扭。她是一位師傅呀。是演奏二弦琴的師傅啊。”

“這,我倒是知道的。我是問她的身世如何。大概從前是一位很高貴的人吧?”

“是的。”

小鬆公主日日盼君來……

隔扇裏麵,師傅彈起了二弦琴。

“琴聲好聽吧?”三毛姑娘自豪地說。

“好像很好聽,可是我聽不懂。到底是什麽曲子?”

“喲,我記不清那支曲子叫什麽了。是師傅特別喜歡的……師傅都六十二歲啦,身子骨多結實啊。”

六十二歲還活著,不能不說身子骨很結實。我便敷衍了一句“是啊”。這回答雖有些蠢,但是,既然想不出其他妙語,也隻好如此。

“雖然現在靠彈琴度日,可師傅常說她出身名門呢。”

“哦,她是什麽出身?”

“據說是天璋院[11]的禦祐筆[12]的妹妹出嫁後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

“什麽?”

“天璋院的禦祐筆的妹妹的……”

“原來是這樣,等一等!是天璋院的妹妹的……”

“喲,不對。是天璋院的禦祐筆的妹妹的……”

“好,知道了。是天璋院的……”

“對。”

“是禦祐筆吧?”

“對呀。”

“出嫁後的……”

“是他妹妹出嫁後。”

“對,對,我說錯了。是妹妹出嫁的夫君家的。”

“婆婆的外甥的女兒。”

“是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嗎?”

“對。知道了吧?”

“還是記不住,這麽一大串,太亂了。到底是天璋院的什麽人呢?”

“你可真是不夠靈光啊!天璋院的禦祐筆的妹妹出嫁後的婆婆的外甥的女兒,剛才不是已經說過了嗎?”

“這些我都明白呀,隻是……”

“隻要明白這些就可以啦。”

“是啊!”

沒有辦法,隻好服輸。我們貓兒有些時候是不得不說些違心的話。

隔扇裏麵的二弦琴聲戛然而止,傳來了師傅的呼喚。

“三毛,三毛,吃飯啦!”

三毛姑娘笑著說:“喲,師傅叫我呢,我得回去了。可以嗎?”我當然不能說不可以。“以後有空來玩吧。”她丁零丁零響一串鈴聲地跑到院前去了,但很快又折了回來,擔心地問道:

“您的麵色很不好啊,沒有哪裏不舒服吧?”

是由於吃年糕跳舞這話我說不出口,便回答三毛姑娘:“沒什麽不舒服的,隻是思考問題一多,就覺得頭疼。我想,跟你說說話,也許就不頭疼了,所以今天來找你的。”

“是嗎,那就請多保重了。再見!”三毛姑娘顯得有點依依不舍。

就這樣,吃年糕的陰影得以驅散,我心情舒暢了。回家時,我想穿過那個茶樹園,便踏著已開始融化的霜淩,從建仁寺的斷壁中探頭一看,又是車夫家的老黑正在枯菊上弓著背伸懶腰呢。近來雖說我不會一見老黑就嚇得哆嗦,但是,懶得跟它搭訕,便假裝沒看見走過去。但是,以老黑的脾氣,若是認定別人輕慢了他,是絕不會沉默的。

“喂!你這個沒名的野小子,最近怎麽目中無人起來啦。就算是吃教師家的飯,也用不著那麽盛氣淩人呀。學他們人類,有什麽意思!”

老黑好像還不知道我已經小有名氣了。我很想知會他一下,可又覺得他是個不知高低的主兒,還是寒暄幾句之後,盡早躲開為上。

“噢,是老黑哥呀,恭賀新年!您真是風采依舊啊!”

我豎起尾巴,向左繞了一圈。老黑隻豎起尾巴,沒有還禮。

“恭賀什麽呀!正月拜年的話,那你這傻小子,一年到頭都得拜年啦[13]。當心著點兒,你這個拉風箱的醜八怪!”

聽他最後這句很像是罵人的話,可是我不懂。

“請問這‘拉風箱的醜八怪’是什麽意思?”

“哼!臭小子,挨了罵,居然還有問人家是什麽意思。所以才說你是個木頭疙瘩腦袋!”

“木頭疙瘩”這個詞挺詩意的,至於其含意,比“拉風箱的”更令人費解了。本想問一問,又一想,即使問他,也得不到明確解答的,便站在老黑麵前,相對無言。這時,忽聽老黑家的車夫老婆大聲嚷道:“哎呀,放在櫥櫃上的鮭魚怎麽不見啦。壞了!肯定又是那個畜牲老黑給叼走啦。真是個挨千刀的死貓!等他回來,看我怎麽收拾他!”

這叫罵聲毫不留情地震撼著初春繾綣的空氣,將一派怡然的太平盛世給大大地攪和了。

老黑擺出一副蠻橫的樣子仿佛在說:“想嚷嚷,就隨她嚷嚷好了!”他將方下巴往前一伸,朝我示意“你聽見了吧”。

我隻顧跟老黑應對,一直沒注意,這時低頭一瞧,看見老黑腳下有一塊值二厘三分錢的沾滿了泥土的鮭魚骨。我忘了剛才的不快對話,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老哥真是威風不減當年喲!”

老黑可不會因為這麽一句恭維就消氣的。

“什麽威風不減當年?你這個混蛋!搞一兩塊鮭魚,算什麽‘不減當年’啊?這不是狗眼看人低嗎?老子可是車夫家的老黑噢,你知道不知道!”他說著伸出前爪撓著肩頭,相當於人類擼胳膊挽袖子。

“我早就知道您是老黑哥呀。”

“既然知道,還瞎說什麽‘威風不減當年’,什麽意思嘛?”

他仍然不依不饒地訓斥。若是人類的話,我一定會被他揪住胸襟責罵一頓的。我有些膽寒,心想看情形不太妙,就在這時,老黑家女主人又大聲喊道。

“西川先生!喂!西川先生,我叫你呢,我有事找你。請你立刻給我送來一斤牛肉來吧。好嗎,聽明白了嗎?要一斤好牛肉啊。”她買牛肉的聲音,打破了街坊四鄰的安靜。

“哼!一年才買一次牛肉,還故意那麽大聲,一斤牛肉也要向左鄰右舍炫耀一番,真是個母夜叉!”

老黑邊嘲笑,邊站了起來。我沒法插話,便默默地瞧著。

“才一斤牛肉,哪夠吃啊!沒法子,等肉一送來,馬上吃掉!”聽老黑說話的口氣,就好像那一斤牛肉是專給他買的似的。

我想催促他快些回家,便說:“這回可是一頓美餐啦。不賴,不賴!”

“你懂個啥。給我閉嘴!煩死人!”說著,他突然用後爪刨起的冰碴揚了我一腦袋,我嚇了一跳,正抖落身上的泥土時,老黑已經從籬笆底下鑽出去,跑沒影了。大概是去窺探西川家的牛肉了。

回到家裏一看,客廳裏少見的春意盎然。就連主人的笑聲,都比往日爽朗多了。我很納悶,便從敞著門的簷廊跳了上去,走近主人身旁一瞧,原來來了一位陌生的客人。此人留著小分頭,穿著帶家徽的布卦,下配小倉布[14]的裙褲,一副極其規矩的學生打扮。我看見主人的手爐旁,與春慶漆[15]的煙盒並排放著一張名片,上寫:“茲介紹越智東風君前去貴府拜訪,水島寒月。”由此,我知道了客人的名字,也知道了他是寒月先生的朋友。盡管我剛剛進屋,對他們談話的內容不大清楚,但也猜得出,好像與我上次介紹過的那位美學家迷亭先生有關。

“迷亭先生說,想到個有趣的事,一定要我隨他一同前往。所以……”來客慢條斯理地說道。

“什麽?他是說去西餐館吃午餐有趣嗎?”主人說著,給客人茶杯裏續滿了茶,推到客人麵前。

“那個嘛……他所說的有趣,當時我也不大明白。不過,他那個人總喜歡搞新花樣,想必又有什麽點子了……”

“不過,真是出乎意料啊。”

主人“啪”地拍了一下趴在主人膝頭的我的腦袋,像是在說:“這回領教了吧?”腦袋有點疼。

“肯定又是要捉弄人玩兒吧?那家夥就好幹這個。”主人立刻想起了意大利畫家安德利亞的故事。

“嘿嘿,他問我‘你想不想吃點新鮮的東西啊?’”

“吃了什麽?”主人問。

“他先看著菜譜,亂七八糟地扯了半天菜譜。”

“在點菜之前嗎?”

“是的。”

“後來呢?”

“後來他皺著眉頭望著服務生說:‘怎麽都是老一套,沒有新鮮點的菜嗎?’服務生不服氣,問道:‘有野鴨裏脊和小牛排,可以嗎?’迷亭先生說:‘專門來此,難道是吃這些俗調嗎?’服務生不解俗調為何意,苦著臉,不再言語。”

“可不是嗎。”

“後來,迷亭先生對我說,到了法國或英國,能夠隨處吃到‘天明調’[16]、或‘萬葉調’[17]。可是在日本,無論去哪個西餐館都是這一套!真不想進西餐館了。口氣可大了。對了,他曾去過外國嗎?”

“什麽?迷亭何曾去過外國啊!當然了他有錢,又有閑,幾時想去都是可以去的。他大概是把今後想去國外,說成是已經去了,拿人家開心吧。”主人自以為說得很詼諧,先嗬嗬笑了。客人卻毫無讚佩之意。

“是嗎?我還以為他什麽時候出國了,不由得恭敬地聆聽哪。而且他仿佛親眼所見似的,活靈活現地描繪起什麽煮鼻涕蟲呀,燉青蛙來了。”

“他大概是從誰那兒聽來的吧?他可是個相當知名的胡扯行家喲!”

“看來真是這樣。”客人的目光投向花瓶裏的水仙,臉上露出不無後悔的神色。

主人問道:“那麽,這就是他所謂的妙趣嘍?”

“哪裏,這僅僅是個開頭,好戲還在後頭呢!”“哦。”主人發出了好奇的感歎。東風接著說下去:“後來迷亭先生對我說:‘煮鼻涕蟲啦,燉青蛙之類,縱然想吃恐怕也吃不到的。咱們就將就著吃點橡麵坊丸子[18]如何?’因為他是在和我商量,我便隨口答應:‘好啊!’”

“嘿!橡麵坊?真是搞笑啊。”

“是啊,太搞笑啦!不過,迷亭先生說得很認真,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客人仿佛在向主人檢討自己的粗心大意似的。

“後來怎麽樣?”主人滿不在乎地問。對於客人的檢討沒有表現出絲毫同情。

“接著,他喊服務生:‘喂,拿兩份橡麵坊丸子來!’服務生問道:‘是牛肉洋蔥丸子嗎?’迷亭更加一本正經地訂正說:‘不是牛肉洋蔥丸子,是橡麵坊丸子。’”“那麽,真有橡麵坊丸子這麽一道菜嗎?”“當時我也覺得有點懷疑。可是迷亭先生卻十分沉著,何況又是那麽一位西洋通,再加上我當時完全相信他去過外國,便為他幫腔,告訴服務生說:‘就是橡麵坊丸子,橡麵坊丸子!’”

“服務生怎麽說?”

“服務生嘛,現在想來,真是滑稽,他想了一會兒,說:‘非常對不起,今天不巧,沒有橡麵坊丸子。若是牛肉洋蔥丸子,倒能做出兩份。’迷亭露出非常遺憾的樣子說:‘……特意跑到這兒來吃的,不就白來一趟了嗎。難道不能想想辦法弄兩盤給我們嗎?’他交給服務生兩角銀幣。服務生說:‘那我去和廚師商量一下吧!’就進後廚去了。”

“看來,他非常想吃橡麵坊丸子嘍。”

“不多時,服務生走來說:‘實在不巧。您若點這個菜,可以給您做。不過,時間要長一點。’迷亭先生沉著地說:‘反正是正月,我們也閑來無事,那就稍候片刻,吃了再走吧!’他邊說邊從懷裏取出香煙,抽起煙來。我也隻好從懷裏掏出《日本新聞》來讀。這時服務生又進後廚商量去了。”

“吃頓飯還挺麻煩!”主人像是看戰地快訊似的,往對方跟前湊了湊。

“然後,服務生又從後廚走了出來,很抱歉似的說:‘近來橡麵坊丸子的材料斷檔,去了龜屋商店和橫濱十五號的西洋食品店,都沒有買到。所以,不好意思,眼下不能提供這個菜……’‘真是的!好不容易來一趟。’由於迷亭先生一邊看著我,一邊反複叨叨,我也不好沉默,便幫腔說:‘太遺憾啦!遺憾極了!’”

“有道理。”主人也讚同地說。到底什麽“有道理”,我可就不明白了。

“於是,服務生也覺得很抱歉,便說:‘等過幾日進了材料,再請各位先生賞光。’迷亭先生問他想用什麽做材料?服務生嘿嘿嘿嘿地隻是笑,並不回答。迷亭叮問:‘材料是日本派[19]的俳人吧?’服務生說:‘您說的是。正因為是那個材料,所以,近來去橫濱也沒有買到,實在對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