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哈哈哈……原來包袱在這兒呢。太有趣了!”主人罕見地放聲大笑,雙膝劇烈顫抖,我險些摔下去。可主人還滿不在乎地大笑不止。看來,主人一聽說深受安德利亞之害的不止他一個,突然心情變得大好。
“後來,我二人走出西餐廳,迷亭先生十分得意地說:‘怎麽樣,老弟,很開心吧?橡麵坊丸子這個笑料用得有意思吧?’我說:‘敬佩之至。’然後就分手了。結果推後了午飯時間,肚子餓得受不住了。”
“難為你啦!”主人這才表示同情。對此,我也並無異議。談話暫時中斷,我的喉嚨發出咕嚕嚕的響聲,傳進主客二人的耳朵裏。
東風君端起涼茶,一口喝幹,鄭重其事地說:
“其實,今日登門造訪,是有事求先生幫忙。”
“噢,有何貴幹?”主人也不弱於對方地故作一本正經地回道。
“您知道,我愛好文學和美術……?”
“那很好哇!”主人順嘴打哈哈。
“前幾天,一些同仁聚在一起,創立了朗誦會,每月聚會一次,打算今後繼續進行這方麵的研究。第一次聚會,已經在去年年末舉行過了。”
“請問,所謂朗誦會,聽起來似乎是抑揚頓挫地朗讀詩文之類。究竟是怎樣進行的呢?”
“先從朗讀古典詩起步,以後還打算朗誦同人的作品。”
“說到古典詩,譬如白樂天的《琵琶行》之類的嗎?”
“不是。”
“那麽,是與謝蕪村[20]的《春風馬堤曲》之類嗎?”
“不是。”
“那麽,朗讀些什麽?”
“上一次朗誦了近鬆[21]的殉情之作。”
“‘近鬆’?是那個‘淨琉璃’[22]的近鬆嗎?”
沒有第二個近鬆。隻要一提起近鬆,肯定是戲曲家近鬆,可主人還要問,我覺得真夠愚蠢的。主人並未察覺,還在親切地撫摸我的頭。這世上就是有一種自作多情的人,遇見個眼睛斜視的人,就以為是看上他了。相比之下,主人這點差錯哪裏值得大驚小怪啊。於是乎我也就不動聲色,任他撫摸。
“是的。”東風君應了一聲,便觀察主人的麵色。
“那麽,是由一個人朗誦呢?還是分配角色呢?”
“是分配角色,大家共同朗讀的。這麽做,旨在盡可能對劇中人物抱有感情,展現人物個性,並加上手勢和身體語言。對白首先要逼真地表現出那個時代的人物特征。不論小姐還是小夥計,都要演得非常逼真。”
“那麽,這不是和演戲一樣了嗎?”
“是的。區別隻是不穿戲裝,沒有布景。”
“冒昧地問一句,進行得順利嗎?”
“還好,我想,作為第一次算是成功了。”
“那麽,你所說的前幾天表演的殉情之作……”
“那個演的是船老大載著客人去吉原[23]那一段……”
“場麵不小呀!”主人不愧是教師,微微歪了一下頭,從鼻孔裏噴出的“日出”牌香煙的煙霧掠過耳際,飄過臉頰。
“哪裏,場麵也不是太大。登場人物不過是嫖客、船夫、花魁、女侍、老媽子、賬房。”東風君滿不在乎地說著。但是,主人聽到“花魁”二字,微微不悅。他對於女侍、老媽子、賬房這些行話,似乎不甚了解,便提問:“所謂老媽子,指的是娼家婢女吧?”
“我還沒有仔細研究過,不過,女侍指的是茶屋的女傭;而老媽子,大概是妓女臥房裏的女傭吧!”東風君剛才還自信地說什麽要模仿人物的腔調,演得逼真,可他對於女侍、老媽子等人的特點好像還不大了解。
“不錯,女侍是屬於茶屋的女子,老媽子是棲身於娼家的女人。至於賬房,究竟指的是人,還是特定場所?如果是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呢?”
“我想,賬房大概指的是男人。”
“那麽掌管什麽事呢?”
“這個,我還沒有研究到那麽細的程度。回頭我了解一下!”
我猜想,像他們這樣一問三不知,還在一起對台詞呢,到了那天一定會鬧出笑話的,我仰頭瞅了瞅主人,沒想到,主人竟格外地嚴肅。
“那麽,朗誦者除你之外,還有些什麽人出場?”
“各種人物都有。花魁是法學士K君扮演的,他蓄著小胡子,模仿女人嬌滴滴的聲音說台詞,笑死人了!而且有一個情節,花魁要大發脾氣,所以……”
“朗誦時也要發脾氣嗎?”主人擔心地問。
“是的。表情很重要。”東風君擺出一副藝術家的派頭。
“那麽,發脾氣演得逼真嗎?”主人問了句警句。
“這發脾氣,第一次演的確有點難度啊。”東風也回了句警句。
“那麽,你扮演的是什麽角色?”主人問道。
“我扮演船老大。”
“怎麽?你扮演船老大?”主人的意思是說,你若能扮演船老大,那我也能扮演花街賬房了。
過了片刻,主人不客氣地說:“你這個船老大演得很辛苦吧?”
東風並沒有生氣,仍然用平靜的口吻說:“就是因為扮演船老大,好不容易召開的朗讀會,也虎頭蛇尾地散場了。原來,會場隔壁住了四五個女學生。不知她們從哪裏探得消息,知道當天有文藝朗誦會,就到窗根來偷聽。我模仿船老大說話的聲音,好不容易進入了角色,滿以為這樣演沒問題,正演得起勁兒呢,……大概是動作太過火了吧,一直憋著笑偷聽的女學生們哈哈大笑起來。結果我又是吃驚,又是窘迫,心情受到影響,怎麽也進入不了狀態了,隻好就此散了會。”
號稱第一次很成功的朗誦會竟然如此,那麽,失敗的話將是何等景象呢,這麽一想叫人憋不住想笑。我的喉嚨裏又不由得呼嚕呼嚕作響,主人更加溫柔地撫摸我的頭。嘲笑別人卻受到愛撫,雖是幸運,也有些可怕。
“這可不太順哪!”大正月的,主人竟說出不吉利的話來。
“我今天正是為了這件事才來拜訪您的。想從第二次起,把會開得更加盛大。我們想請您也入會,助我們一臂之力……”
“我可不會表演什麽發脾氣呀!”一向消極的主人立刻謝絕。
“哪裏,您完全不用表演發脾氣呀!這是讚助者花名冊……”說著,他打開紫色包袱皮,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菊版的本子,翻開後,擺在主人麵前。“請在這上麵簽名蓋章。”
我一瞧,上麵工工整整地寫了很多當今文人學者的名字。
“啊,當讚助人沒什麽不可以的,隻是,要承擔什麽義務嗎?”牡蠣先生顯得有些放心不下。
“要說義務嘛,倒也沒什麽非要您做的事情。隻要簽上您的大名,表示讚成就可以了。”
“既然如此,我就入會。”一聽說不承擔什麽義務,主人立刻變得輕鬆了。臉上顯露出隻要不負什麽責任,即使是造反宣言書也敢簽上名字的神色。加之自己的名字能夠進入那麽多著名學者的名單裏,對於從不曾有過如此際遇的主人來說,亦是無上的光榮,難怪他回答得那麽幹脆。
“請稍等!”主人說著,站起身去書房取印章,“咕咚”一聲我被摔在榻榻米上。
東風拿起一塊點心盤裏的蛋糕,整個塞進嘴裏,費勁地咀嚼著,似乎噎得難受,這使我想起了早晨的年糕事件。
主人從書房取來印章時,蛋糕已經平安落入東風君的胃裏。主人似乎並未察覺盤裏的蛋糕少了一塊。假如覺察的話,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肯定是我了。
東風先生走後,主人走進書房,往桌上一看,不知何時,迷亭先生寄來了一封信。
“恭祝新年吉祥。……”
這麽恭敬,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主人心想。因為迷亭君寫信從來沒有一封是嚴肅的。前些時甚至來了這麽一封信:
“爾後既無眷戀之女子,亦無佳人寫來情書,暫且得以安然消磨時光,敬請釋懷為念。”
與這類書信相比,剛來的這個賀年片,要正經多了。
“本當登門拜賀,隻因愚弟與仁兄消極處事姿態相佐,擬竭力采取積極方針,迎接此千古難逢之新春,故連日忙碌,應接不暇,還望吾兄體諒。……”
可不是啊,主人暗自點頭,像迷亭這樣的人,正月裏不可能不忙於四處遊樂。
“昨日忙裏偷閑,本打算請東風君品嚐“橡麵坊丸子”,不巧材料告罄,未能如意,甚感遺憾。……”
馬上就要露出本來原形了,主人暗自微笑。
“明日要赴某男爵的紙牌賽,後日有美學學會之新年宴請,大後日有鳥部教授歡迎會,大大後日……”
“煩人。”主人跳過去往下看。
“如上所述,近日謠曲會、俳句會、短歌會、新體詩會等等,接二連三,分身無術,無奈之下,謹以此新年賀信代行趨拜之禮,切望見諒,叩請海涵。……”
“根本沒有必要來!”主人對信答曰。
“如撥冗駕臨寒舍,一敘久違之情,切盼與兄共進晚餐。寒廚雖無珍饈美味,然擬考慮以‘橡麵坊丸子’待客,現已躍躍欲試……”
迷亭又拿“橡麵坊丸子”招搖撞騙了,真失禮!主人有些不悅。
“但因近日‘橡麵坊丸子’材料售罄,恐不能如願,故而屆時或將請仁兄品嚐珍饈孔雀舌。……”
簡直是左右逢源,主人心想,忽然對下文有了興趣。
“如仁兄所知,孔雀之舌尚不及小指一半大。故而倘若要填充健啖之仁兄之胃囊……”
“胡說八道!”主人不屑一顧地駁斥道。
“竊以為非捕獲二三十隻孔雀不可。然而雖在動物園與淺草花園偶爾見過孔雀,於市井鳥店等處卻難尋覓其蹤跡,愚弟為此實乃費盡苦心。……”
主人心想:“還不是你自找的嗎!”毫無感謝之意。
“此孔雀舌珍肴,於昔日羅馬鼎盛時期曾風靡一時,愚弟亦向往其極盡奢華風流之美,垂涎已久,還望體諒一二。……”
“體諒什麽?真是個蠢貨!”主人頗為冷淡。
“到了十六七世紀,孔雀已成為宴席不可或缺之珍饈,孔雀宴遍及整個歐洲。記得萊斯特伯爵[24]於凱尼爾沃思城堡[25]宴請伊麗莎白女皇[26]時,亦出現過孔雀料理。著名畫家倫勃朗[27]所繪《饗宴圖》中,亦有開屏之孔雀橫陳於餐桌之上……”
主人憤憤然道:“既然有閑心寫什麽孔雀菜譜史,可見並非忙得不可開交。”
“總之,如近日這般宴飲頻繁,愚弟即使健壯如牛,想必不久的將來,亦會追隨仁兄患上胃病也。……”
主人喃喃自語:“什麽追隨仁兄?廢話連篇。何必要跟我攀比!”
“據史學家研究,羅馬人每日赴宴二三次之多。倘若一日二三餐,麵對滿桌美味佳肴,縱令無比健胃之士,亦會消化機能失調,追隨仁兄……”
“又是‘追隨仁兄’,不像話!”
“然而,為使奢侈與健康兩立,他們經過一番鑽研,認為有必要在大量攝取美味之同時,保持腸胃之常態。為此,發明了一個訣竅……”
“什麽訣竅呢?”主人頓時來了興致。
“他們飯後必定入浴。入浴後用一種方法嘔吐出浴前吃下之食物,以清掃腸胃。腸胃既奏清掃之功,爾後再就餐,飽嚐美味之後再度入浴,再悉數嘔之。如此這般,雖盡情享受美味,卻絲毫無損於胃腸功能。愚弟以為此訣竅堪稱一舉兩得……。”
“不錯,果然一舉兩得。”主人一臉的羨慕。
“二十世紀之今日,交通發達,宴飲劇增,自不待言。且值此帝國征俄兩載之多事之秋,愚弟自信吾等戰勝國之國民,當迎來務必效仿羅馬人,研究其入浴嘔吐術之千載難逢之時機。否則,竊以為雖有幸成為大國之民,不久之將來亦將追隨仁兄,淪為胃病患者,深自痛心稽首。……”
“又是‘追隨仁兄’,真是個氣人的家夥!”
“當此之時,竊以為,吾國之精通西洋文明者,如能考證西方之古史傳說,發掘失傳已久之秘方,使之應用於日本明治之世,則可收到防患於未然之功德,以報效平素盡享逸樂之君恩也……”
“莫名其妙。”主人覺得有些費解。
“因此,近來雖廣為涉獵吉本、蒙森[28]、斯密斯諸家之著述,均未見所需線索,不勝遺憾之至。然而如仁兄所知,愚弟一旦起念,不獲成功決不半途而廢,故而堅信複興嘔吐之方,指日可待。一旦發現,必及時告知,請放寬心。因之,前麵提及橡麵坊丸子以及孔雀舌等珍饈,亦應於上述發現之後實施,如是,於愚弟之便姑且不論,對平日苦於胃病之仁兄亦大為有益。草草不一。”
“哼,還是被他捉弄了。看他寫得那麽一本正經,竟不知不覺看到了最後。剛到新年,就開這玩笑,這家夥還真是個遊手好閑的人呢!”主人邊笑邊說。
此後四五天平靜地過去了。白瓷缽裏的水仙花日漸枯萎,而瓶中的綠萼梅卻含苞待放。我覺得整日賞花也挺無聊的,曾去拜訪了三毛姑娘兩次,都沒有見到她。起初,我以為她不在家,可第二次去了,才知道她臥病在床。我躲在洗手缽旁的紫蘭花叢後麵,偷聽二弦琴師傅和女仆在紙隔扇後說話。
“三毛吃東西了嗎?”
“沒有。從早晨到現在一口東西也沒有吃呢。我讓她躺在火爐旁,暖和暖和。”女仆答道。
哪是在說貓啊,分明是當個人來對待。
拿自己的境遇和三毛姑娘相比,雖不無羨慕,但是,想到心愛的三毛姑娘受到如此厚待,又感到欣慰。
“這可怎麽辦呐,不吃飯的話,身體會更加衰弱的。”
“是呀,就連我們這些下人,東家一天不給吃飯,第二天就幹不動活兒了。”
聽女仆這口氣,仿佛貓兒比起她這個人來,是更高級的動物。
實際上在這戶人家,說不定貓的確比女仆更高貴呢。
“帶她去看醫生了嗎?”
“去了。那位醫生實在是太可氣啦!我抱著三毛到了診所後,他就問我:‘受了風寒嗎?’說著就要給我切脈。我說:‘不是我,是這個貓。’我就把三毛放在了腿上,醫生卻嘿嘿笑著說:‘貓的病,我也看不了。不用管它,過幾天自然會好的。’這也太狠心了吧?我很生氣,就說:‘那就不用你費心給它看了!它可是一隻珍貴的貓呀!’我把貓抱在懷裏,便匆匆地回來了。”
“真是氣煞人喲。”
“真是氣煞人喲”這麽好聽的詞語畢竟不是在主人家聽得到的,不愧是天障院的什麽人的什麽人,不然絕對不會說得這麽高雅的,好了不得啊。
“三毛好像喉嚨嘶嘶啦啦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