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一定是受了風寒,嗓子疼。一受風,都會咳嗽的……”
不愧是天障院的什麽人的什麽人的女仆,拿腔拿調地說話。
“而且聽說近來有人得了什麽肺病呢。”
“可不是嗎,聽說近來出現了什麽肺病,鼠疫之類的新鮮病哪。現在可是半點也不敢大意啊!”
“舊幕府時期沒有過的疾病,都是很怪異的,所以你也要留神。”
“您說的是。”女仆十分感動。
“雖說是受了風寒,可是她也沒怎麽出門呀……”
“哪裏,您不知道吧,近來它交上了壞朋友啦!”
女仆就像談論國家機密似的,十分得意。
“壞朋友?”
“是呀!就是臨街教師家的那隻髒兮兮的公貓呀!”
“那個教師,就是每天早晨亂叫喚的那位嗎?”
“沒錯,就是他。每次洗臉的時候,都發出殺豬似的尖叫,真受不了。”
“殺豬似的尖叫”可真是絕妙的比喻。我家主人有個毛病,每天早晨在浴室刷牙時,總是用牙刷往喉嚨裏捅,肆無忌憚地發出怪聲。心情不好的時候,他就更加放肆地扯著嗓子“啊啊”大叫了。總之,不論高興不高興,他都無止無休地放聲嚎叫。據他老婆說,沒搬到這裏來以前,他並沒有這個毛病。可是自從有一天他偶然叫了以後,直到今天,就不曾間斷過一天。真是個招人討厭的毛病,可是為什麽對這種事如此堅持不懈,絕非我等貓輩能夠明白的。這也就算了,不過居然說我是什麽“髒兮兮的貓”,說話也太尖刻了。我豎起耳朵,繼續聽下去。
“那麽嚎叫,興許是在念什麽咒呢。明治以前,從武士的侍從到仆人,都懂得規矩。在宅邸街區,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洗臉刷牙的。”
“您說的真對噢。”女仆胡亂地表示讚同,一味地“噢噢”。
“有那麽個主人的貓,隻能算是野貓。下次它再來的話,就給我揍它!”
“那是當然,不揍它哪行。三毛的病,肯定是它給傳染的。我一定要給三毛報仇!”
這可真是無端蒙此不白之冤。看來以後不能輕易去了。我心裏害怕,到底也沒見到三毛姑娘,便打道回府了。
到家一看,主人正在書房裏握筆沉吟。要是將在二弦琴師傅家偷聽到的議論學舌給主人,主人一定會大發雷霆的。俗語說的好:“耳不聞,心不煩。”所以咱也不必多事。主人正“嗯嗯”地頻頻點頭,自以為是個神聖大詩人。
這時,特地寄來明信片,號稱“眼下忙得分身無術,無暇拜訪”的迷亭先生竟飄然而至。
“在寫新體詩嗎?如得佳作,給小弟欣賞則個!”
“噢,我發現了一篇上好文章,正想翻譯過來哪。”主人神色凝重地說。
“文章?誰的文章呢?”
“不清楚是誰寫的。”
“無名氏的嗎?無名氏的作品裏也有相當不錯的,不可小窺喲!究竟是在哪兒發表的?”
主人不慌不忙地回答:“《第二讀本》。”
“《第二讀本》?《第二讀本》怎麽了?”
“我的意思是說,我要翻譯的名作登在《第二讀本》裏呀!”
“開什麽玩笑!你是存心找機會報孔雀舌的仇吧?”
主人撚著小胡子,泰然自若地說:“我跟你可不一樣,從來不說大話蒙人。”
“我給你講個故事:從前有人問山陽[29]先生:‘先生,近日有何大作?’山陽先生拿出馬夫寫的討債單給對方看,說:‘要說近日大作,首推此篇了。’所以我想,說不定你的審美還很獨到呢。哪一篇?念來聽聽,我給評評。”迷亭的口吻貌似審美行家一般。
主人以禪師誦讀大燈國師[30]遺誡的腔調讀起來。
“巨人,引力……”
“什麽意思啊,那個巨人,引力?”
“標題是《巨人引力》。”
“這標題怪裏怪氣的。我可是不懂。”
“這意思是說,有個名叫‘引力’的巨人唄。”
“雖說‘這意思’有點勉強,不過是標題,就不跟你較真了吧!好了快點念正文吧。你的嗓音不錯,聽起來蠻有趣的。”
“你可不許亂打岔喲!”主人先叮囑道,便讀了起來。
凱特從窗口向外眺望。看到幾個小兒在拋球玩。他們將球拋向高空。那球越飛越高,過了片刻落了下來。他們又將球拋上去。一連三次,每次都落下來。凱特問:“球為什麽會墜落?為什麽不一直往上升?”“因為有巨人住在地下,”母親回答說,“他是巨人引力。他很強大,將萬物拉向自己這邊來,也將房屋拉向地麵,否則,房子就會飛到天上去,小孩子也會飛起來。你看見過落葉吧?那就是巨人引力在召喚。你們的書本掉到地上過吧?那是因為巨人引力叫書本掉下來的。皮球飛上天,巨人引力就會叫它,於是,皮球就掉下來了。
“就這些?”
“嗯。不錯吧。”
“呀,服了老兄啦。真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喲。原來‘橡麵坊丸子’報應在這兒了。”
“什麽是報應不報應的。因為的確是一篇妙文,我才翻譯過來的。莫非賢弟不以為然?”主人盯住對方金邊眼鏡後麵的眼睛,說道。
“太出乎意料啦!萬萬想不到你也有等伎倆。這回是徹底被你捉弄了。認輸,認輸!”
迷亭獨自感慨不已,主人卻根本不知其所雲何意。
“原本沒有要你認輸的打算啊,隻是覺得文章有趣,試譯一下罷了。”
“哎呀,太有趣了。再沒有比這篇更有趣的了。實在是高啊,甘拜下風!”
“何須賢弟如此謙恭。我近來不想再畫水彩畫了,倒是想寫寫文章呢。”
“那豈是遠近無別、黑白不分的水彩畫能夠相提並論的?愚弟不勝欽佩之至!”
“既然得賢弟如此讚賞,愚兄更是信心倍增啦。”主人的回答總是驢唇不對馬嘴。
就在此時,寒月君說著“上次失禮了!”走了進來。
“喲,失迎失迎!剛剛拜聽了曠世名文,驅除了‘橡麵坊丸子’之幽靈。”迷亭的話不知所雲。
“啊,是嗎?”寒月的回答也稀裏糊塗。
唯有主人淡定如常。他說:“前些天你介紹的越智東風君來過了。”
寒月說:“噢,來過啦?越智東風君是個非常正直的年輕人,隻是稍稍有點古怪。我擔心會給您添麻煩,可他一定要我把他介紹給您……”
“沒添什麽麻煩……。”
“他來先生家,沒有為自己的姓名作什麽解釋嗎?”
“沒有。好像沒有說起。”
“是嗎。他有個習慣,不論去哪裏,對初次見麵的人都要講解一番自己的姓氏。”
“講解什麽?”唯恐天下不亂的迷亭先生插了一嘴。
“他非常擔心別人把‘東風’二字讀成音讀[31]。”
“唉呀呀!”迷亭從金泥虎皮紋煙盒中捏出些煙葉來。
寒月又道:“他總是一開口就對人家說,我的姓名不是讀‘越智東風’,而是‘越智KOCHI’。”
“妙哉!”迷亭把雲井牌香煙深深吸進肚子裏。
寒月說:“其實這完全起因於文學熱。把‘東風’讀成KOCHI,和‘越智’這個姓一起讀,就諧音成了‘遠近’這一成語,他為此很是自得。因此他常常叨叨:‘如果把東風二字用音讀來讀,我這番苦心就白費了。’”
“這人的確夠古怪的。”迷亭先生更加興奮,打算將吸入肺腑中的雲井煙由鼻孔噴出,而那團煙霧於途中迷了路,結果又被吸回了喉嚨這個出口。他被嗆到了,握著煙管,不住地咳嗽。
“前些天他來的時候說,他在朗誦會上扮演船老大,遭到了女學生們的嘲笑。”主人邊笑邊說。
迷亭用煙管敲打著膝蓋說:“噢,沒錯沒錯……”
我覺得有些危險,便稍微離他遠一些。
迷亭說:“關於那個朗誦會,前幾天請他吃‘橡麵坊丸子’時,他曾提起過。他說第二次朗誦會打算邀請知名文人開成一個大會,希望先生屆時務必光臨。後來我問他下次朗誦會還是演出近鬆劇作中的世俗題材嗎?他說‘不,下次要選個更新潮的本子,就是《金色夜叉》[32]。’於是我問他這回扮演什麽角色,他說扮演女主角阿宮。東風扮演阿宮,一定很有看頭!我一定要出席,為他喝彩。”
“一定很好看!”寒月陰陽怪氣地笑著。
“不過,那個東風君給人感覺非常本分,毫無輕浮之處,很好。與迷亭之流可是完全不同噢。”主人一舉三得,報了安德利亞、孔雀舌以及橡麵坊丸子的心頭之恨,迷亭卻毫不介意似的笑道:“說到底,愚弟者流不外乎是些‘行德之俎[33]’罷了!”
“差不多吧。”
老實說,主人並不明白“行德之俎”是什麽意思,但他不愧是當了多年教師,已慣於糊弄了,因此在這種情況下,他將教壇上的經驗應用在社交上了。
寒月先生率直地問道:“何謂‘行德之俎?’”
主人則望著壁龕說:“那枝水仙,是我去年年末從澡堂子回來時順路買來,插在花瓶裏的,開的時間不短吧。”硬是把“行德之俎”的尷尬給避開了。
迷亭像跳大神樂舞蹈[34]似的,在指尖上旋轉著煙袋杆,說:
“提起年末,去年年末,我經曆了一件非常離奇的事哪!”
“什麽離奇經曆啊,說來聽聽。”主人覺得“行德之俎”已被拋到腦後,鬆了口氣。據我旁聽,迷亭先生所謂的離奇經曆是這樣的。
“記得是去年年末的二十七日。由於那位東風君事先通知我:‘將前往貴府拜訪,以領教先生有關文學藝術方麵的高論,切望先生能在家一候。’於是我從清早就開始恭候,先生卻遲遲未到。午飯後,我正在爐邊讀巴裏·培恩[35]的滑稽小說時,住在靜岡的家母來信了。展開一看:
“諸如‘嚴寒時節切莫出門’啦,‘冷水浴時定要生好火爐’啦,‘室內要保溫,否則會受風寒’等等,囑咐繁多。到底是母親,外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細致到這種地步的。就連我這個一向我行我素之人,此時也深受感動。就因了這封信,我想著自己平時總是這麽遊手好閑地度日,也太不成體統,我必須寫出名垂青史的偉大著作,來光宗耀祖。我要在老母有生之年,使天下人都知道明治文壇上有我這麽一位迷亭先生。
“我接著讀下去,信上還說:‘像你這樣的無所事事的人太幸福了。自從和俄國打仗以來,許多年輕人付出了巨大辛苦,為國效力,而你們,即使在這寒冬臘月,也過得像正月似的,隻知道玩樂。——其實,我並不是像母親想象的那樣遊手好閑呀——再往下看,信中列舉了一些我的小學同學的名字,他們在這次出征中,有的陣亡了,有的負傷了。我一一念著那些名字時,不知怎麽,竟感到塵世淒涼、人生無趣。信的最後,母親說:‘我已年高體衰,給你做新春年糕湯,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由於寫得如此悲戚,更使我的心情鬱悶,渴望東風君快些光臨。但東風先生卻左等右等也不來。不久,終於到了吃晚飯的時候。我想給家母寫封回信,就寫了十二三行。家母的來信長達六尺以上,而我無論如何也寫不了那麽長,一向隻寫十行左右。信寫完了,因整天坐著不動,感覺胃裏十分難受。忽然想到東風來後,叫他在家等我好了,先去寄信,順便散散步。
“可是我鬼使神差地向大壩三號街走去,並沒有去富士見町的郵局。偏偏那天晚上有點陰天,寒風從護城河刮來,冷得不行。從神樂阪[36]開來的火車發出“嗚——”的一聲從土堤下駛過。我隻感覺淒涼無比。日暮、陣亡、衰老、世事無常,這種種念頭在我頭腦中飛速旋轉起來。常聽說有些人上吊自殺,恐怕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冒出尋死之念的吧!我微微抬起頭,往堤壩上一瞧,不知不覺已經來到那棵鬆樹下了。”
“那棵鬆樹?哪棵呀?”主人問。
“就是上吊的那棵鬆樹呀!”迷亭說著收攏了一下衣領。
“上吊鬆不是在鴻台[37]嗎?”寒月也來推波助瀾。
“鴻台那棵是懸鍾鬆,堤壩三町的那棵是上吊鬆。若問為什麽叫上吊鬆,據說自古以來,無論何人,一來到這棵鬆樹下就想上吊。雖說那堤壩上有幾十棵鬆樹,可是隻要有人上吊,準是吊在這棵鬆樹上。每年必定有兩三個人在這樹上吊死,而其他鬆樹的話,怎麽也勾不起想尋死的欲求來。但見那棵上吊鬆,枝椏正好伸到了大路上,煞是好看。我心說,就那麽閑著怪可惜的。真想看看有人吊死在那鬆樹上頭。我往四下望去,偏偏沒有一個人來。沒辦法,要不然我自己去上吊?不可,不可,我若上了吊,可就沒命嘍!太危險,還是算了吧!但是,傳說古希臘人在宴席上模仿上吊,以添餘興。玩法是:一個人上台,將頭伸進繩套時,他人將台子踢倒。套住脖子的人在台被踢開的同時,鬆開繩套,跳下台來。果有此事的話,便不必害怕,我打算小試一下身手,就伸手夠到鬆枝一拉,那鬆枝就彎了下來,彎曲的形狀很漂亮。我想象著吊在那上麵後,身體搖來**去的樣子,喜不自禁。我非常想要上吊,可是轉念一想,如果東風君已到家裏,枉然空等,叫人情何以堪。那麽,還是先回去見東風,履行約會,歡談之後,再來上吊不遲,於是,我便回家了。”
“這麽說,你算是揀了條命嘍?”主人問。
“真有意思!”寒月嬉笑著說。
“回家一看,東風君沒來,但看到他寄來了一張明信片:‘今日不期要事纏身,無奈不能趨府赴約,望日後有幸再得麵晤,竟日暢敘為盼。’我終於放下心來,如此一來,自當毫無掛心之事,前去自縊了,心下歡喜,急忙穿上木屐,三步並作兩步趕回原來的地方一看……”說到這兒,他故意望著主人和寒月的臉,停頓了下來。
“到底看到什麽啦?”主人有些性急起來。
“漸入佳境嘍!”寒月擺弄他的外卦胸前的衣帶說。
“我一看哪,已經有人吊在那上頭了。跟你們說,隻差了一步啊,多讓人遺憾呐。現在回過頭一想,當時我一定是陰魂附體了。用詹姆斯[38]等人的話來說,那是我潛意識中的幽靈界與我生存的現實世界按照某種因果關係在互相感應。真是無奇不有啊。”迷亭先生說得煞有介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