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河畔, 一輛馬車徐徐駛過,一隻白嫩的小手掀開車簾,露出圓潤可愛的臉龐,正是燁燁。

“娘, 那邊好像有人落水了。”他指著河對岸, 擔憂道。

旁邊,薑知柳舉目望去, 見一小廝縱身躍入河中, 因距離和角度, 看不清容貌。

“別擔心, 已經有人去救了。”

她拍了拍燁燁的手,柔聲細語:“方才李先生請你進去,都問你什麽了?”

如今燁燁已經五歲,薑知柳一直在尋找名師教導他,昨日她聽聞勉縣西郊的詠梅居住著一位前朝大儒李崇意,雖年過六旬, 但學富五車、才華橫溢,先後教過五位徒弟, 每一位都是人中俊傑, 其中包括那位與陸行雲齊名的南方九省解元頭名的韓羨之。

俗話說望子成龍,更何況燁燁天資聰穎,薑知柳怕埋沒了他, 今日便帶著厚禮登門拜訪。

燁燁點著下巴, 回憶了片刻,道:“先生問我都讀了些什麽說, 我說《三字經》《論語》《孟子》都粗粗讀過一些, 他又考教了我些學問, 燁兒都按照夫子和翟先生的教導回了。”

“李先生和藹可親,還誇讚了我一番呢。”

小娃娃下巴一揚,別提多得意了。

薑知柳刮了刮他的鼻子,眼裏滿是寵溺:“瞧你這樣子,學海無涯,你可得謙虛點,你爹爹以前...”

意識到自己說起陸行雲,連忙收住。

“爹爹怎麽了?”燁燁下意識問。

薑知柳薄唇微抿,不太願意提他,但見小娃娃臉上滿是期待,溫然道:“你爹爹是幹元四年狀元,但他從不因此妄自尊大,他說若非那南方九省解元中的頭名韓羨之一朝獲罪,那年的狀元就不是他。”

聽了她的回答,燁燁神情一恍,烏溜溜的眼眸蘊滿憧憬與敬佩。

原來,他的父親是這樣的...

凝著自家兒子的神色,薑知柳心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拂了拂他的頭,轉眸望向窗外。

對麵的河岸上圍著一群人,透過人影間的縫隙,隱隱看到地上有兩個人,渾身濕漉漉的。

她的目光從他們身上一掃而過,隨記飄向遠方,馬車徐徐前行,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咕嚕咕嚕,逐漸淹沒在人海中。

河岸邊,書庭望著躺在地上,雙眸緊閉,臉色白中發青的陸行雲,急的幾乎要哭出來了。

“侯爺,侯爺!”

他用力地按著他的肚子,一遍又一遍,終於,男子濃密的羽睫顫了顫,猛地咳了咳,吐了好幾口水。

書庭大喜,抹了抹眼淚:“侯爺,你可嚇死我了!”

陸行雲睜開眼眸,朦朧的視線逐漸清晰,當他看清眼前的人是書庭時,神色一黯,嘴角泛起苦澀的笑意。

“咳咳!”

胸腔裏火辣辣的,他掩著嘴,側身咳嗖。書庭趕緊扶住他,給他順氣,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過來:“珠子你?”

他望向書庭,滿臉都是疲憊。

“在這!”書庭忙從腰畔取出一顆珠子,瑩潤光潔,內裏含著紅蓮血紋。

陸行雲緊繃的心弦驟然鬆弛,拿過珠子,頹然地靠在書庭身上。

就在這時,宋錫陽從人群外走了過來,他居高臨下,朝著地上的男子斜睨了一眼,譏笑道:“都說陸大人高風亮節,視錢財如糞土,沒想到也會為了這身外之物,連命都不要,還真是讓下官大開眼界啊!”

陸行雲咳了咳,強撐著站起來:“你不用說這些話來激我,我是為錢財也好,還是為了別的什麽也好,那都是我自己的事。”

“總之,這泣血珠我是要定了。”

寒風中,男子的發絲和衣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臉色蒼白,嘴唇已沒有半點血色,雙臂因寒冷而顫抖著。

明明是狼狽不堪的模樣,可他腰脊筆直,眸光堅定,手也攥得跟鐵石似的,倒像是驚濤駭浪下的頑石,任你大浪滔天,他自巋然不動。

宋錫陽眸光一厲,拳頭猛地收緊,臉上也忽青忽紫。

半晌,他昂起下巴,冷聲道:“好,既然陸大人要,下官不得不給,隻陸大人貴為刑部尚書,總不能當著眾人的麵,強搶下官的東西吧?”

此話一出,旁觀眾人都驚愕不已。

他們中早有人認出了宋錫陽的身份,本以為能見到知縣,已是不容易,沒想到還能見到刑部尚書。對於陸行雲的名頭,眾人是早有耳聞的,在他們心中那可是神一般的尊在,剛正不阿、不畏權貴,是和包拯、宋慈一樣的存在。

但聽他們方才的對話,眾人也覺出味兒來,應是陸行雲要什麽東西,但宋錫陽不給,所以他想強搶。

一時間,眾人神色大變,紛紛向他投去異樣的目光,有震驚錯愕,有疑惑,也有鄙夷。

這樣的目光似刀子剮在陸行雲身上,他拳頭一緊,深吸了口氣:“我說過,這泣血珠我不白拿,但凡你需要什麽,隻要我能做到,我都答應你。”

宋錫陽挑了挑唇,雲淡風輕地撣了撣衣袖:“沒什麽,很簡單,黃金萬兩。”

“好,我答應你。”陸行雲斬釘截鐵。

見他答得如此幹脆,眾人齊齊蹙眉,在他們心裏陸行雲是兩袖清風的廉潔好官,縱然他出身侯府,也不該將萬金說得如此輕易。

這樣一來,大家對他的印象更是大打折扣。

宋錫陽也沒料到他想都不想就答應了,雙眸一狹,眼底卻寒芒爍爍:“還有下官前段時間得了心急,久治不愈,有神算子說,需得有人替我跪著向一百戶人家討各討二兩米,煮成藥粥,方能痊愈。”

聽他這樣說,書庭怒道:“宋知縣,你太過分了!縱然要刁難我家侯爺,也不必如此吧?”

宋錫陽冷笑:“比起我這被葬送的一生,這點刁難又算得了什麽?”

陸行雲劍眉緊蹙,下頜繃得緊若直線,半晌,他閉目深吸了口氣,爾後鬆開拳頭,沉聲道:“好,我答應你!”

書庭一驚,忙道:“侯爺,不能應啊!你是堂堂的刑部尚書,更是昭懿候,怎麽能卑躬屈膝,行乞討之事呢?而且你都不知道夫人為何要那件東西,若她隻是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原因呢?”

陸行雲搖搖頭,眸中似有煙雲浮起:“她既然大費周章秘密尋找,自然是有十分重要的原因。”

而且,縱然是為了微不足道的原因,隻要她喜歡,他也會想盡辦法幫她達成。

“那、那讓小的替侯爺吧!”見他執意如此,書庭心一橫。

“這珠子既是陸大人要的,那就得他親自去,哪有假手於人的道理?”

宋錫陽自然不許。

書庭眉頭一皺,還想再爭論,陸行雲擺擺手,轉身朝眾人掃了掃,抿住薄唇,朝他們跪了下去。

“誠如諸位所見,陸某有不得已的緣由,需要宋大人的泣血珠,求諸位成全,施舍陸某二兩白米。”

他望著眾人,漆黑的眼眸似河底的碧石,清透沉靜,有種浸透人心的力量。

眾人沒想到以他如今的尊崇,居然會向他們這些底層的螻蟻下跪,先是一驚,爾後紛紛後退,表情各異,有疑惑不解,更有奚落得意。

自打陸行雲的形象在他們心裏大跌,他們就不在像以前那樣,將他高高舉起,此刻,反倒有些看著神墜落的快意。

瞧啊,不是高高在上嗎?也有向他們下跪的時候。

見他們沒有反應,陸行雲脊背一緊,又重複道:“求諸位成全!”

然而,看笑話者眾,施以援手者寡,除了三兩個對他深信不疑,又憐憫他的施舍了白米,其他人隻看著並不動。

書庭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侯爺,就算你為了泣血珠,那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如今你落了水,這濕衣服還裹在身上,這麽下去怕是要得病,你還是先把衣裳換了吧。”

沉吟片刻,陸行雲點點頭,起身跟著他去了附近的店鋪,買了身新衣換上。稍作休整,簡單用了幾口飯,主仆二人便挨家挨戶求過去,沒到一家,陸行雲便跪在地上,誠心祈求。

陸行雲的事早在附近傳開了,眾人心裏對他不滿,尤其是他這種好人,做錯一件事,那便是大惡不赦。

所以眾人紛紛閉門不出,隻有少數心軟的才拿米施舍。

日影漸落,寒夜裏淒風呼呼地刮,吹在臉上跟刀子似的。陸行雲身子本就單薄,這樣一凍,臉色又白又清,嘴唇和手也不停地顫抖,書庭勸他休息一晚,可他說薑知柳找的這麽急,也許是有急用。

書庭喟然一歎,隻好跟著他。

可肯開門的人著實太少,往往十家才有一家肯開門的,乞討了一個時辰,也才乞討到一斤。幸而有位老者從城外回來,聽說這事,忙趕過來,說他幾年前去京城流落在外,是陸行雲救了他,給了他回鄉的路費。

還說了好些他在京城聽到的,關於陸行雲為民伸冤、為百姓謀福的事,他說陸行雲縱然有萬兩黃金,那也是侯府先輩打拚得來,是聖上禦賜,又不是他的錯。

經他這樣說,那對對他有偏見的民眾這才改觀,紛紛拿米施舍。可宋錫陽卻派人跟著,說非得陸行雲一家家討過去才行,故而他隻好按他所說一路乞討。

到子夜時,終於討夠了一百家,二十斤米。

討夠米,陸行雲立即帶去宋家,交給宋錫陽。掃了眼書庭手中的米,宋錫陽唇角一挑,眉梢眼角俱是譏屑:“陸大人還真是能屈能伸啊,得了,既然你這麽誠心,那下官也不好再為難大人了。”

“留下黃金,大人便可帶著泣血珠離開了。”

泣血珠雖然稀有,但本身的價值最多不過千金,他留在身畔多年,不過是拋不下過去那段輝煌。這些年窩在此地,受人冷眼,他也看淡了,換些金銀好吃好喝才是真。

陸行雲眸光一鬆,拂了拂袖中的珠子,道:“此次外出,我並未帶那麽多金銀,不如我寫下欠條,回頭你去侯府取吧。”

“也罷,算我服了你了,欠條就欠條。”宋錫陽歎了歎,扶額坐下。

陸行雲的為人他還是信得過的。

片刻後,下人端了筆墨紙硯過來,陸行雲揮筆寫下欠條,並按了手印為憑。臨走前,他朝宋錫陽看了看,目光清冷:“宋大人,泣血珠一事陸某有虧,但七年前的事,陸某問心無愧。”說罷咳了咳,闊步離去。

銀白的月芒下,他身形消瘦若孤鬆嶙峋,但胸背筆直、氣度沉穩,蒼白的麵容似冷玉籠了層薄輝。

望著他被暗夜淹沒的身影,宋錫陽拳頭一緊,眸中燃起一團怒火,恨恨地拍在桌子上,力度之大,連拇指上的扳指都拍碎了。

因雍縣和勉縣一東一西,距離較遠,陸行雲隻稍作休息,天不亮就起程出發,行了整整一日才到了雍縣,將泣血珠交給李員外。

望著床畔的陸行雲,書庭搖搖頭,心裏泛起深深的感慨。

情之一字,當真誤人呐。

稍頃,李員外從偏門走了進來,身後的下人捧著一隻碧青色的瓷瓶,上麵映著碧柳花紋。

陸行雲眸光一亮,道了聲謝,伸手接過,觸手光滑冰涼,色澤細膩清透,造型精美,確實是難得的佳品。

隻唯獨上麵的畫,筆鋒樸著,甚至有點粗陋,與瓷瓶的鍛造工藝不符。

陸行雲眉頭微蹙,朝李員外望去:“李員外,這瓶子看起來確實不錯,隻這花紋並非絕佳,為何李家如此看中?”

李員外麵上一僵,郝然道:“說來慚愧,其實這瓷瓶就是家父所鍛造。”

“啊?”

李員外歎了歎,目光逐漸飄遠:“三十年前,家父師從景德鎮有名的瓷器大師,他天資奇高,煆燒的水平直追其師。”

“後來,他認識了一個叫柳三娘的女子,那女子出身武林世家,為人豪爽,引得家父欽慕不已。”

聽到這,陸行雲神情一震,脫口道:“可是兗州柳家?”

“對,你怎麽知道?”

陸行雲深吸了口氣,感慨道:“實不相瞞,這柳三娘正是鄙人的嶽母。”

“啊呀!”

李員外一拍腦袋:“難道你就是那柳家伯母的女婿,陸行雲。”

“正是在下。”

李員外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嘖嘖稱奇:“當真是緣分,緣分呐!說起來,若非你嶽父薑震天橫插一腳,隻怕我父親就娶了柳伯母,這世上也沒有我了。”頓了頓,他打了個哈哈,繼續道:“再說著碧痕瓷瓶,當年他與柳伯母夫婦都成了好友,那年中秋,他們三人一同鍛造了這個瓷瓶。”

“上麵的花紋是薑世伯所畫,所以畫技...嗬嗬,你也看到了,這顏料是柳伯母所圖,鑄成之後,就歸於柳伯母所有。後來柳伯母嫁給薑世伯,我父親傷心之下遠走他鄉,靠著這燒瓷手藝掙下如今的家業。”

“後來他得知柳伯母即將產子,猶豫許久,還是去探望了,偏偏那日,柳伯母的仇家來殺她,為了救她,我父親斷了一臂,再也燒不料窯,製不了瓷。待柳伯母平安產子,他就悄然離開,換了姓名,隱居在此。”

“去年,他重病將死,心中所念隻有柳伯母,可他又不遠打擾她,隻能把苦埋在心裏。我身為人子,於心不忍,就將這碧痕瓷瓶偷來了。”

說到這,李員外恍然道:“陸大人費盡心思尋這瓷瓶,莫非是柳伯母在尋找?”

陸行雲沉吟片刻,點點頭。

柳三娘與薑震天鶼鰈情深,這少時共製的瓷瓶自然是心裏的慰藉,看中的緊,這一丟,自然傷心不已。

隻薑知柳為何此刻才尋,或許是柳三娘不想給女兒填麻煩。

見他默認,李員外一錘拳頭,趕緊將通劵拿出來塞給書庭:“既然如此,那這錢我是萬萬不能收的。”

他已經給柳三娘填了麻煩,哪好再讓人家女婿出錢,雖然那錢真的很香。

“侯爺。”書庭一怔,朝陸行雲望去,見他點頭,這才收下。

陸行雲則低眉,拂著瓷瓶上碧綠的柳枝,指尖似雪花緩緩化開,寒涼入微。

片刻後,他抬眸,將瓷瓶遞給李員外,眸中泛起清淺的歎息:“李員外,這瓷瓶還是請你交給我夫人吧,她在揚州鏡湖巷住著。”

“啊?”李員外一愣。

作者有話說:

有對上一章不解的,請看52章評論哈,我做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