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後額上敷著帕子, 正靠在床頭讓嬤嬤給她喂藥。
她這場病來得離奇,像是突然之間染了風寒,渾身上下都沒有力氣。
一直侍候在她身邊的嬤嬤說道:“太後, 靈珠郡主在外頭候著,可要讓她進來?”
老太後頗為疼愛靈珠郡主, 便點點頭。
她在**躺著,倒是有些想看看年輕人的朝氣, 甚至在想不知莊良玉這個有本事興風作浪的會什麽時候進宮來看看。
轉念一想,就憑莊良玉目前的處境,估計連自己都分身乏術。
隻是沒想到,趙玲珠會帶進來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
“祖母, 靈珠給您帶了一位您從沒見過的人來。”
話音剛落,趙玲珠身後緩緩走出一名清麗嬌小的姑娘。
緩緩摘下兜帽, 露出自己的麵容。
帕子落在地上, 老太後眼中驚疑不定,淚水潸然而下, 嘴唇都在顫抖,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清、清……”
一貫伶俐嬌俏的靈珠郡主此時竟然笑得溫婉且儀態萬千,她快行兩步湊到老太後床前, 捧住老太後早已褶皺的手, 笑吟吟說道:“祖母,您猜猜她是誰?”
她是誰?
她是虞國公府的表小姐琉雯,是前太子與舞姬所生的女兒, 是沒有登上趙家族譜的外室子。
是被趕盡殺絕的前太子一脈中,唯一活下來的孩子。
“孩、孩子, 過來……”太後招手, 眼中閃著急切的熱淚。
等琉雯走近, 便一把握住她的手,問道:“你、你是——”
“小女名為琉雯。”琉雯行禮,眼中也閃著盈盈淚光,顯然她知曉自己的身份,甚至是知曉已久。
琉雯從袖袋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香囊,從中取出一個翡翠扳指,這扳指是祖母綠的,上麵雕刻著栩栩如生的龍紋,一看便知做工用料精細。
老太後的手都在發抖,顫顫巍巍地將這枚扳指捧在手心之中,淚水頃刻奪眶而出。
這是很久很久以前,她親手雕刻送給玄祖皇帝的,後來冊立太子,這枚扳指便到了他們的孩子手裏,之後便不知所蹤,沒想到今日竟然還能重新見到這枚扳指。
“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在虞國公府,長公主待我極好。”
靈珠郡主適時補充道:“祖母,她便是虞國公府的那位表小姐,之前一直跟著洛川姐姐進出,隻是從未到過宮裏。玲珠也是去年在浦雲秋獮上瞧著有些麵熟,後來調查之後發現竟然還是三皇叔的遺腹子,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帶她來見見祖母。”
“趙家的孩子,斷沒有流落在外的理由。”
老太後是人精,這五六十年來從未犯過糊塗,當即便明白趙玲珠帶琉雯進宮的目的是什麽。
無需她吩咐,乾心殿的人已經自發去打探消息。
老太後擦掉眼淚,拍拍琉雯的手,說道:“這些年你受苦了,暫時先住在我這兒吧。玲珠,你這位妹妹剛進宮,什麽都還不熟悉,你多照拂些。”
趙玲珠笑意岑岑,滿口應是。
琉雯看似受寵若驚地表象下是抑製不住的狂喜。
如果她能像趙玲珠像於海瑤那般成為大雍名正言順的郡主,她是不是就能選擇和自己喜歡的人成親了?她是不是就不用再寄人籬下受人冷眼了?
這樣的日子,她在虞國公府受了十四年,眼看著於海瑤享受榮華富貴萬人追捧,哪怕生性跋扈囂張也照樣無人敢將她如何,但她卻隻能謹小慎微的在長公主和虞國公跟前討生活。
若是她的生父沒死,她何止會是郡主,甚至有可能會是像長公主一樣尊貴的雍朝公主!
公主尚駙馬,讓狀元成為自己的如意郎君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就算莊良玘是太師之子又如何?
若她是公主,她的父親是大雍的皇,這一切都將唾手可得!
琉雯乖順地伏在老太後懷裏,心中的野望卻愈發膨脹,連呼吸都忍不住急促起來。
……
此時的西都城,已然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
就在琉雯入宮的第二天,一本參太子的奏折越過重重阻撓送到了順德帝麵前,厚厚的奏折上詳細羅列了太子趙衍慎近些時日所做的手腳。
包括但不限於在民間扇起輿論,鼓動讀書人到國子監門前鬧事,乃至連其在順德十二年凍災之時對四皇子趙衍恪與八皇子趙衍懷暗下殺手之事都仔仔細細地寫在上麵。
順德帝將人叫到禦書房中,直接將奏折扇在趙衍慎的臉上。
“你就是這樣身為兄長還對自己的弟弟暗下殺手的?”
“真是讓朕失望!”
趙衍慎萬萬沒想到這些事情會在此時敗露,惶恐跪地,“父皇,兒臣隻是一時被蒙蔽才做出此等舉動,兒臣這些年來身為兄長,一直照料諸多弟弟妹妹,從未有過加害之意,不過是莊良玉此人舉動幾次三番動搖根基,才讓兒臣不得不想辦法除掉有可能動搖的意外!”
“請父皇恕罪!兒臣知錯!”
“今後兒臣定然信任莊大人,善待弟、妹,絕對不會再讓父皇失望!”
順德帝眸光陰沉不定,看著跪在地上不住磕頭的太子,仿佛越過他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人,看到自己被趕鴨子上架成為太子,看到老六被斬首示眾,也看到那夜雍和宮城中血流成河……
他定睛,再度看到跪地認錯的太子,他甚至將額頭磕出血跡,仍像不知痛般繼續磕下去。
“夠了。”
趙衍慎還在磕。
“夠了!”
趙衍慎這才直起身來,頂著滿臉血跡抬起頭,眼神期期艾艾地看向他。
順德帝猛地轉身,“傳旨,太子因受人蒙蔽識人不清犯錯,罰奉半年,禁足一月。”
在聽到“傳旨”的那一刻,趙衍慎整個人都仿佛失去了希望,但在聽完這句話後,眼裏又燃起了火光。
“父皇……”
“給朕老老實實反省!想清楚你身為大雍的儲君,到底該做的事情是什麽!你是趙家的人,心裏想的應該是趙家的天下!”
說完拂袖,讓他走人。
趙衍慎最後磕頭行禮,踉踉蹌蹌地起身向外走去。
他本以為在這種前有狼後有虎的情形下,一旦犯錯他必然被廢,但熟料父皇竟然隻是罰奉禁足讓他反省。
從被冊立後一直惶恐不安的心驟然安定下來,他看向宮牆外的天空,忍不住抬手遮擋刺眼的陽光。
若是莊良玉真的能為他所用,讓他擺脫江家的桎梏該有多好……
順德帝看著太子離開,深沉的眸光中似有不忍,又轉瞬即逝。
他抬手招來暗衛,命他的親信做好準備。
此時,雖然外麵陽光明媚,但禦書房中仍顯得昏暗陰沉,趙肅胤透過窗欞看向外麵的天空。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的時間過去了……
***
蕭欽竹給她帶來了琉雯入宮的消息。
莊良玉不合時宜地想起先前洛川郡主同她說,她現在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
但她沒想到琉雯會被靈珠郡主帶進宮中。裕親王一直是順德帝的忠實擁躉,他的女兒怎麽會跟榮親王站到一處去?
更何況——
這靈珠郡主不是一直對她哥有想法?她現在做出這樣的舉動,何苦?
何必?
莊良玉思前想後,捉摸不透這趙玲珠的行為邏輯。
又或者說,趙氏皇族裏的許多人,她都想不通這些人為什麽能做出這麽——詭異的事情來。
思來想去,覺得還是這些人的生活太過品級,除了與人鬥之外再找不出半點值得投入的樂子。
比起鬥得水深火熱的太子趙衍慎以及榮親王趙肅明,這個本該是皇帝的趙衍恪倒像是個閑人,整日裏提籠架鳥,附庸風雅,好似對這些風風雨雨毫無察覺。
隻偶爾進宮去看看左儀靈,看看他的未來王妃如今規矩學得如何,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定下來他們的婚事。
整個一個戀愛腦上頭的狀態,好像除了結婚給他兒子找後媽之外就沒事幹了。
第131節
這才是真正的扮豬吃老虎。
趙衍恪的母族雖同樣為世家,但在十二國公中將將排在最末,所掌握的資源不過是跟著其他大家族喝湯而已,難成氣候,也難成威懾。
大抵正因如此,順德帝才會選擇趙衍恪。
趙肅胤一生都備受世家桎梏,所走的每一步路都在被世家左右,他最想做的,便是逃離外力掌控。
趙衍恪是他的希望。
此時的趙衍恪,看似事不關己吊兒郎當,但西都城中的各方情報盡在他的掌控之中,丁點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線。
包括趙玲珠敢膽大包天地背著她父王將琉雯帶進宮,也有他在幫著遮掩。
凡事皆要師出有名,琉雯便是榮親王準備造反的“名”!
莊良玉在忠國公府中安頓好蕭老夫人和蕭夫人,又明裏暗裏敲打國子監的學子們盡量不要摻和到這些事情當中,尤其是那些家世一般,想著靠奪嫡站隊獲從龍之功的家夥。
這三人,個頂個不是善茬,別最後從龍之功沒撈著,反倒惹了殺身之禍。
伴隨著參奏太子的折子被遞到皇帝跟前,二十年前的奪嫡之爭以及十四年前的永元門政變再度成為熱議焦點。
議論天子的聲音漸起,宣告著新一輪風暴的即將到來……
順德十三年,四月初七,氣溫驟降,大雨突至,順德皇帝染了倒春寒,身體抱恙,不得已暫停早朝三日。
獨居太儀殿的趙肅胤看著眼線傳回來的情報,冷笑一聲,掩住呼之欲出的咳嗽,將染了血的帕子扔進魏聽懷裏,讓他將痕跡處理幹淨。
隨手將情報扔在案上,等著他的好弟弟徹底坐不住的那一天……
順德十三年,四月初九,距離太子禁足解除還有十四天,距離順德皇帝恢複早朝身體康複還剩一天,一自稱為前太子家仆之人敲響了京師衙門的登聞鼓。
一路喊冤喊到了闕樓前,在雍和宮城的開陽門前,字字泣血,聲淚俱下。
洋洋灑灑長達萬字的檄文被他鋪在地上,走過路過的百姓都能聽到他的討伐與控訴。
說前太子被人加害,是因為被人設計才丟了太子之位,而暗中下手的人正是順德皇帝的皇後。
其用香毒手段十幾年如一日的給諸多皇室成員下毒,用香毒控製、威脅官員乃至後宮妃嬪。
前太子就是被香毒暗害,才神誌不清結果釀成無可挽回的大錯。
甚至說為何順德皇帝子嗣福薄,都是江皇後用毒所致,江皇後用來自紮穆寨的香毒籠絡、控製後宮,殘害皇嗣,導致年幼的皇嗣頻頻早夭。
檄文中句句懇切,字字確鑿,說得江皇後罪名繁多,簡直罄竹難書!
這樣的人,如何堪當國母?
闕樓前的消息幾乎是同步在傳往西都城中的各個世家,莊良玉看著手中的情報,心中開始倒計時。
舉兵謀反,不過就在這幾日,端看率先坐不住的人是現在被關禁閉的太子,還是攪弄風雲的榮親王……
至於趙衍恪——
鷸蚌相爭,坐收漁翁之利。
就看著陰險的家夥能不能如他自己所願那般笑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