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良玉知道左儀靈會成功, 甚至是像她所說的那樣在最後徹底翻盤,乃至大獲全勝。
但她隻希望左儀靈不要贏得太過慘烈,又或者說, 當左儀靈動了想要在感情這盤棋裏獲勝的想法時,在某種程度上她便已經輸了。
趙衍恪這樣的家夥, 說不上算不算一個好男人,但他絕對會是一個在世俗意義上被稱為成功的男人。
對於這種人, 他不會在自己追求成功的時候去想起感情的重要,甚至會在這一時期忽略掉身邊人的付出,美其名曰為追求成功路上的必要犧牲。
隻有當對方的感情不斷被消磨以後,隻有當他功成名就開始尋找另一種層麵的精神慰藉之後, 他才會幡然醒悟。
甚至是追悔莫及。
就像是很多言情小說中的追妻火葬場情節那樣。
但到那時,對於左儀靈來說, 已經太晚了。
……
雖然已經入夜, 西都城的大街上早就沒什麽人走動,但城中, 隱隱還是能感受到一陣肅殺蕭瑟的氣氛。
明明此時正值繁夏,正是一年裏最熱鬧的時候,卻家家門戶緊閉, 城中不斷有守備巡邏。
因著北邊戰局不明, 戰神將軍杳無音信,皇帝此時龍體欠安,整座城盡數被籠罩在愁雲慘淡之中, 連孩童臉上偶爾都會閃過一絲對未來和前路的迷茫與惶恐。
國子監中更是有無數人問過她,問她如果順德帝撐不住了, 改革是否能繼續推行, 他們現在正在努力的一切會不會變成一紙空談。
直到趙衍慎徹底下台, 莊良玉才敢給出一個確信的回答。
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不會半路終止。
他們會有看到成功的那一天。
事實上,擔憂的不止有國子監中的學子與夫子,國子監之外的人也在擔憂。莊良玉一次又一次地帶著國子監大出風頭,讓無數看到未來,看到希望,不說讀書者人人心向往之,至少也是對國子監心生敬佩向往。
如果莊良玉倒了,可能對讀書人最好的年代就這樣一去不複返了。
普通人將再無出頭之日,世家大族再次把控朝廷命脈,報國無門,上升無路。
第142節
屆時,又是一派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時局。
天上繁星閃爍,莊良玉抬頭望向北方的夜空。
也不知道康老將軍的援軍什麽時候才能趕到丘茲關。
也不知道蕭欽竹到底還能不能活著回來……
***
清晨,晨霧彌漫。
莊良玉在西都城外一處山坳中看著康將軍帶兵出發馳援。
趙衍恪就站在她身邊。
這是他作為此時唯一能主持大局,輔佐朝政的皇子必然要承擔責任與義務。
眼下順德皇帝能用的人不多,莊良玉是他能夠完全信任的,自然要來看著援軍出發。
順德帝對莊良玉的信任甚至遠勝過對自己兒子的信任。
一直到隊伍在視線中完全消失,莊良玉這才收回視線,準備回程,剛剛翻身上馬,便聽到後麵傳來趙衍恪的聲音。
他的聲音有些急:“如果我成為皇帝,你會輔佐我嗎?”
莊良玉默然,用力夾了一下馬肚子,聲音隨風飄進趙衍恪的耳朵裏。
“如果你能做個好皇帝,也許。”
……
半月後,丘茲關前線傳來了援軍抵達的消息,康老將軍與盧承錦將軍所率領的部隊在丘茲關前線二百裏外的山林碰頭,繞後直接將突厥的主力部隊打得人仰馬翻。
糧草補給快速運達前線,緩了燃眉之急。
但蕭欽竹仍舊沒有下落。
每個人都在用或是擔憂或是同情的眼光看著莊良玉,像是已經知道了蕭欽竹的噩耗那般。
惟獨莊良玉還是像個沒事人一樣,照舊工作,照舊講課,照舊給學子們留些讓他們頭疼的課業任務。
但老皇帝的情況便不如莊良玉的情緒這般穩定了。
病情時好時壞,太醫院整日候在昭寧殿外,早朝一拖再拖,奏折都隻能送到昭寧殿裏。
趙肅胤每日能清醒的時間不過兩三個時辰,醒來了便開始批閱奏折處理公務。
莊良玉進宮探望過幾次,每次看都忍不住唏噓。
曾經最不想做皇帝的人被強硬地放在這個位置,然後殫精竭慮十幾年,最後連死都要死在這個位置上。
這次進殿,順德帝正清醒著,忙著翻閱各地遞上來的奏折,畢竟榮親王起兵時,各地跟著一道掀起叛亂,屬實讓朝野上下傷筋動骨。
趙肅胤頭也不抬地說道:“給她看看。”
然後太醫院的幾位聖手便空出來去看莊良玉的傷勢。
雖然此時世家已不成氣候,但仍舊不容小覷,自打太子被廢之後,暗殺層出不窮,她幾乎就沒睡過一場好覺。
眼下進了宮,反倒還安全些。
昭寧殿裏燃著安神助眠的香,清淡的味道放鬆緊繃的神經,莊良玉有些昏昏欲睡了。
她有著太醫替她看診,左儀靈也在,正準備幫她包紮傷口。她肩頭挨了一箭,差點將肩膀紮穿,趙衍恪帶人姍姍來遲,幾乎是在蕭家護衛都要被逼入死境時才趕來。
莊良玉為了蕭家人的安全,這段時間都住在莊府,然後好說歹說地將她爹送到忠國公府去養著。
除了趙衍恪、左儀靈以及昭寧殿這些人,沒人知道她最近頻頻被人下殺手的事情。
她也不想讓更多人擔心。
殺了她,看似是最簡單也是最一勞永逸的辦法,但實際上,後麵會惹來的麻煩無窮。
改製一事已是離弦之箭,根本不可能收回,有她在的時候,興許還能把控些方向,用溫和的方式慢慢改變,還能有個緩衝的機會。
如果她不在了,莊良玉想著自己那些學生們一個比一個激進好鬥的作風——
到那時,沒人管著這些滿腦子想法且天馬行空的學子,這些世家貴族才是真的要吃大虧。
那才是真正的動**與變革。
莊良玉腦袋裏有些混沌,迷迷糊糊地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一會兒是身上的傷,一會兒是國子監的課,一會兒又是忠國公府的人,直到肩頭傳來一陣清涼才勉強讓腦袋清明了些。
她垂頭,看到左儀靈在她肩頭塗了一些看不懂的綠色藥膏,看上去像是果凍,塗上去以後傷口那種灼燒似的痛感頓時有所緩解。
莊良玉好奇問道:“這是什麽藥?塗起來怪舒服的。”
“抗炎舒緩的藥,有祛疤作用。”左儀靈的聲音壓得很低,“身上這麽多傷疤,小心蕭欽竹以後嫌棄你。”
莊良玉懶洋洋地靠在榻上,由著左儀靈塗藥,渾不在意道:“他嫌棄就另找唄,踹了他我再找個稱心如意的男人應該也不是什麽難事。”
“你舍得?”
“有什麽舍不得的?”莊良玉隨口說道,“反正就是個男人,沒了他還能找別人。沒了男人還能找女人,我是有多看不起自己才要把所有精神寄托都要壓在別人身上?”
左儀靈認認真真地給她塗藥,燈火將影子映在她麵前的屏風上,透過屏風也能看到外頭來來回回走動的宮人,正忙著伺候趙肅胤。
“……你說得對。”
莊良玉還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左儀靈是在回答自己的話。
她聽著外麵傳來趙肅胤壓抑的咳嗽聲,仿佛能在空氣裏聞到生命流逝的氣息,“他還有多久?”
左儀靈頓住看了一眼,說道:“超不過半個月了。”
“江皇後最後孤注一擲下了猛藥,若非如此,過了這個夏天,他身體會慢慢好轉,還能再撐個一年半載。”
說到這裏,兩個人一齊沉默,對視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情緒。
她們都知道,趙肅胤就算能再活十年,也必須要死在今年。
即便趙肅胤在行將就木時下定決心要任人用賢,要做個好皇帝,但對於此時的大雍而言,需要用他的死亡徹底拉開改革的序幕。
趙肅胤存在本身,就代表了雍王朝層出不窮且經久不絕的世家貴族。
當年玄祖皇帝打天下,趙肅胤的生母正是極力支持的貴族小姐之一。不然他如何能在生母死後由太後撫養並且視如己出?
又如何能在玄祖皇帝眾多的兒子中備受關注?
他上位之路,有江皇後帶著江家無數人為他掃平政敵,即便現在江皇後被廢,但江家仍舊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突然,外麵傳來一陣急劇的咳嗽聲。
咳得撕心裂肺。
一時之間,殿內腳步聲匆匆。
但左儀靈仍舊在她身後,仔仔細細地包紮傷口。
直到所有傷口都被塗好藥,包紮好,左儀靈這才後退半步,在昏暗的燭火下露出一個朦朧的笑容,“好了。”
這一刻,莊良玉確信順德帝的生命,已經完全掌握在左儀靈的手中。
或許不止是順德帝的生命,連趙衍恪或者是其他人的,乃至自己的性命也都隻在她一念之間。
左儀靈,何嚐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江皇後呢?
“他現在不會死,還不是時候。”左儀靈的笑容清甜,幹淨清澈得仿佛黔州主城外的那次初見。
“好了,現在,我要去治療我的下一個病人了。”
左儀靈不急不慢地向趙肅胤臥房走去,身材雖然嬌小纖細,但每一步都走得極為堅定。
莊良玉穿好衣服後,跟著人群向臥房走,這時候很多太醫和宮人又被趕了出來,烏烏泱泱在臥房外跪了一地。
莊良玉好奇,敲了敲臥房的門。
魏聽出來開門帶她進去。
一進門,莊良玉便好似聞到一陣腐朽破敗的氣息。
此時,趙肅胤麵色蒼白地靠在**,額頭搭著一條帕子,正由著左儀靈施針。
左儀靈每拔下一根針,趙肅胤的神色便紅潤一分。
當最後一根針拔下,趙肅胤已經從先前出氣多進氣少的狀態恢複過來了。
眼睛也有神許多,哪怕此時虛弱不堪,但仍有鷹隼般的銳利。
趙肅胤看到她後,費力招招手,示意她到近前去。
“過來。”
莊良玉依言過去,然後搬了個凳子坐在床邊。
趙肅胤竟然露出堪稱慈祥的笑容,看著她的時候,像是在看著他自己的孩子那般和善親切。
“你像你的母親,也很像你的父親。”
說著,他笑了笑,“若是瑾芝能看到你如今的模樣,應當會很高興的……”
“當年,你父親初到尚書房,比我們這些皇子也大不了幾歲,誰也不願聽他的。若非有你母親從中協調,怕是憑莊道青那個臭脾氣,遲早要被趕出去。”
說到這裏,趙肅胤笑了兩聲。
也許當人老了,當生命走到的盡頭的時候,總是喜歡回憶過去,美化其中讓人覺得快樂的地方。
“你娘是有名的美人,不少人都說莊道青這個窮狀元是撞了大運才能娶到這麽美麗的夫人。”
“那時候,朕與你爹,與承錦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說到這裏,趙肅胤有些落寞,莊良玉也不知道該以什麽心態去聽這個故事。
尤其她知道趙肅胤曾經對她的母親動過心思,便更難以客觀的態度去看待這個故事。
“你說——”
“朕還能不能聽到大雍的鐵騎踏破突厥王庭的消息……”
如果蕭欽竹或者,遲早能。
但如果蕭欽竹死了——
“回去吧,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家裏人……”
莊良玉在離開昭寧殿的時候,似乎看到了老太後正在宮人的攙扶下行色匆匆地往昭寧殿走。
第143節
她隻是瞥了一眼,並未停留。
這些都是趙肅胤的家事,她沒有跟著摻和的必要。
此後的幾天裏,都不曾有皇帝病情惡化的消息,甚至恢複了早朝,趙肅胤高坐龍椅,威嚴氣派,聽大臣匯報,提解決之道。
半點看不出命不久矣的模樣。
這日,下了早朝,所有人都捧著笏板往外走,獨獨留下了趙衍恪。
在大殿門扉緊閉的那一刻,莊良玉似乎看到了趙肅胤指縫間爭先恐後溢出的鮮血,也聽到了魏聽匆匆的腳步。
順德皇帝再次病危。
前線戰況依舊膠著。
莊良玉有心探望順德帝的情況,但都被魏聽回絕了。
直到第五天,魏聽突然來到莊府,對她說:“莊大人,聖上有請。”
在看到魏聽的那一刻,莊良玉心裏突然咯噔一下,她甚至顧不上換衣服,便急匆匆上了馬背向宮城而去。
一路疾行,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衝進昭寧殿,衝進順德帝的寢宮。
看到被血汙染紅的水被一盆接著一盆的端出去。
聽到外麵此起彼伏的哭喊聲。
看到趙衍恪和一眾皇子沉默地站在外間候著,看到老太後坐在正中,手裏轉著佛珠。
那一刻她在遲疑,甚至不敢邁出腳步。
左儀靈從臥房走出來,神情沉重,“進來吧。”
莊良玉進屋,聞到濃重的血腥氣,看到趙肅胤微弱起伏的胸膛,聽到沉重的喘息。
他的眼睛再也沒有先前的銳利,此時一片渾濁,看不到焦距。
隻能聽到他喊出模糊不清的音節,“玉!”
“陛下,良玉在這裏。”
趙肅胤揮舞的手安靜下來,“朕、朕不……想死,朕要看著大雍……趙家……”
“千秋萬代——”
“朕、要做、做個好皇帝……”
莊良玉沉聲道:“陛下,您已經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了。”
趙肅胤蒼老的麵容上浮現出一絲吃力的笑容,他倏地急促起來,“開!開門!”
宮人們瞬間忙亂,急急忙忙地將昭寧殿的所有門打開。
穿堂風自塞北卷著黃沙一路吹到長風嶺腳下,打了個旋兒吹進昭寧殿中。
“報——”
“蕭將軍大獲全勝,突襲突厥王庭,大雍再無蠻夷之憂!”
“蕭將軍大獲全勝,突襲突厥王庭,大雍再無蠻夷之憂!”
“蕭將軍大獲全勝——”
趙肅胤眼中精光頓現,他忍不住抬起手,好似能夠捉到塞外的風。
高高舉起——
最終,垂落在床邊。
順德十三年,雍朝第二位皇帝趙肅胤薨於病痛,享年四十四歲。
作者有話說:
正文完結倒計時,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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