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醜議和與新政的開啟,使中國曆史重新回到了一個上升的軌道。今天我們以後來人的眼光回看曆史,1901年之後,中國的改革的確是有實質性的啟動。比如在行政體製改革上,清政府確實是想按照立憲的原則,模仿日本的政治措施,設立商埠和一些新的機構。可以說,1901年的新政實際很大程度上是受到日本的影響。

日本明治維新的這種成功經驗,對中國啟發非常大。甲午戰爭後,日本給中國造成了很大的打擊,但是中國很快就調整過來,開始學日本,留學日本一度成為熱潮。而之後的八國聯軍對中國的打擊也很大,辛醜議和之後,中國的新政開啟,大家又不約而同地說,那還得學日本。所以,中國近代的幾次改革都是學日本,我們今天要對近代史建立一個新的認識,必須注意到這麽一個事實。

當然,在這個過程當中,中國的改革雖然在發展,但是也有它的問題,也有它的瓶頸。我們看1898年,維新最重要的詔書就是建立京師大學堂、改革科舉,這標誌著新教育的重新啟動。但是由於排外問題一直沒解決,在1900年的戰爭中,不僅新教育沒有發展起來,反而受到很大的影響,京師大學堂都被義和團占領了,後來被八國聯軍征用過。

在1901年新政開啟之後,新教育真正迅速發展起來,全國各地的新學堂如雨後春筍般建立。我們今天的大學、中學、幼兒園這一套現代教育體製,就是1901年之後開始建立的。

在1901年到1903年期間,司法改革也有個重大的進展。1903年發生了新聞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當時慈禧太後因為中俄外交談判的泄密案,把著名記者沈藎給打死了,說他泄露了中俄談判當中的一個消息。中俄談判是關係到國家的大事。前麵我們講過,義和團受阻於淮河防線,無法進入南方,所以他們隻能往北方走,再從直隸往東北滲透。義和團往東北滲透的時候,俄國人一點不客氣,出兵把東北占了。等到八國聯軍進了北京,義和團基本上就被平息了。

俄國作為八國聯軍中重要的一方,也參與了對《辛醜條約》的修訂。同時由於俄國單獨占領了中國東北,它和中國之間還有個關於東北的善後問題需要進行談判。善後談判究竟進行得怎麽樣?沈藎作為新聞記者,就想要將其中的消息告訴民眾。這個時候沈藎作為一個近代意義上的媒體記者,他通過任何一種手段挖到的消息,當然都有權利發表了。新聞記者不存在泄密的問題,他們的職責就是替人民謀求新聞嘛!沈藎把一些消息透露出去之後,清政府就把他抓住了,據說慈禧太後下令,活活把沈藎打死了。

沈藎之死導致了兩個結果:一個是外國抗議,要清政府處理這個問題;另一個就提出要對中國的新聞體製進行改革,同時必須調整司法體製。中國的司法體製從先秦時期一直延續下來,有自身農業文明的東方性,中國古典司法和近代司法的差別究竟在哪兒?在西方人看來,中國的古典法律非常野蠻,我們隨便舉幾個例子,像是大辟之罪、淩遲處死、在臉上刺字。西方經啟蒙運動之後,就認為人要死得有尊嚴,怎麽能夠淩遲處死呢?殺人不過頭點地。這種淩遲處死的處罰多殘忍啊!3000多刀!要割三天三夜!其間還要保證犯人的大腦清醒。任何一刀割到血管、動脈,都會造成犯人的死亡,這樣就沒法完成這一刑罰了,從技術角度看,這個難度是非常大的。

為什麽中國會出現這種刑罰呢?因為中國是一個農業文明社會。農業文明社會是“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它的犯罪率是極低的,這就導致古代沒有專門的司法官員,往往是行政官兼管司法。在這種狀態下,我們應該把中國古典的法律看作是一種威懾性的條款。

所以我們讀中國曆史會發現,雖然淩遲處死這一刑罰確實存在,但是各位掰掰手指頭算一算,曆史上真正淩遲處死的有多少?數量沒那麽多。我們知道袁崇煥是被淩遲處死的。當年袁崇煥在滿洲人的反間計下,被指控犯了嚴重的叛國罪,這才被淩遲處死。但是這種案例在中國曆史上非常少。

沈藎案之後,新教育的改革、司法改革被提上日程,清政府下最大的決心,讓沈家本和對西方近代司法體製有深入研究的伍廷芳(曾是李鴻章的隨員),重構中國的司法體製。1903年沈藎案引發的司法改革作為新政的一部分也是非常重要的,它重構了一個近代的司法體製。這個司法體製一直延續到了民國國民政府時期。民國建立後,政府就宣布:在某一個法案沒有全麵公布的時候,就按照清帝國改革之後的司法執行。所以過去我們講清承明製,漢承秦製,很大程度上,民國是延續了清代的政治。所以為什麽民國初年沒有一種改朝換代的感覺?因為它隻是國體的變革,從帝製變為共和,滿族退出統治舞台,但是它的政策、外交關係、內政的基本原則都沒有變。

新政改革在這個過程當中貢獻非常大,但是我們也要看到,到了1903年、1904年的時候,改革走著走著就走到瓶頸了,中國的根本製度究竟怎麽辦?改革新教育、辦學校、增加警察、增加市政設施、改革司法……這些措施都是對的,但是始終沒有解決中國的根本國家製度問題。

1901年,新政改革開始的時候,梁啟超在他的《立憲法議》中就提出了中國應該建立一種什麽樣的政治架構。當時全世界的政治架構有三種:一個是美國這樣的共和架構,梁啟超認為共和架構不適合中國,因為它太激進了,且對國民的素質、能力要求比較高;第二種是中國正在執行的君主專製架構,梁啟超認為,中國的改革就是要改掉這種君主專製;第三種,就在這兩個極端之間,那就是世界上主流國家正在執行的,也是中國應該采納的方向——君主立憲架構。在當時,梁啟超的這種看法可以稱得上是先知先覺了。

在1901—1903年,大家都不覺得不改變根本製度有什麽問題。但到了1904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日俄戰爭爆發。在義和團戰爭中,俄國人趁機占領了東三省,之後在與清政府的善後談判中,俄國人答應把東三省交還中國。但是俄國在之後的過程當中,拖拖拉拉開始耍賴了。

東三省被俄國占領,這是日本所不能接受的。當時日本的目標是走向世界,和歐美諸強競爭,東三省是其戰略的關鍵所在。俄國人在東北橫插一杠子之後,就侵犯了日本的利益,所以日本希望中國出兵,把俄國人趕走。中國雖然有這個心,卻沒有這個力。這個時候,日本說:既然你沒力量,那我幫你。日本就和俄國交涉,要求他撤走。俄國人當然不願意。於是日本人就和俄國宣戰,在1904年爆發了日俄戰爭。

日本在十年前,以一個島國的身份打敗了中華帝國——甲午戰爭;十年之後,它又是以一個島國的身份,和一個歐洲的大國開戰。要注意,俄國和中國一樣都是君主專製體製;日本則從1868年開始改革,到了1889年已經是君主立憲製的國家。明治維新後,日本的君主天皇就不再是一個絕對的專製主義的君主。

日俄戰爭爆發後,日俄就在中國的土地上打起來了,大清的最高領導人卻對之坐視不理。這真是太荒唐了——兩個國家在我們的土地上打,我們隻能冷眼旁觀。中國方麵隻是把在可能爆發戰爭的地點附近的軍政人員撤出來,老百姓實在撤不走。戰爭發生之前,中國朝野各界對這場戰爭可能給中國帶來的未來有所判斷。基本上有兩種看法,清政府的最高層希望俄國能打贏,因為這可以證明君主專製的體製更優越,從此不要跟我談君主立憲,一切一如既往。在野的以及朝廷體製內的中下層官員、知識精英,他們的看法則不同。他們覺得日本應該能打贏,而且必然大勝。我們看到中國在日本的留學生,都參加了軍國民教育,參加義勇軍,支持日本。這也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日本跟俄國在中國的土地上打仗,中國人作為個體出來支持日本。日俄戰爭打了一年,打得非常激烈。日本一個小國打俄國這樣一個大國,俄國一開始也是盛氣淩人,但是這場戰爭最終的結局出來後,日本還真就和中國的非主流的看法一樣,戰勝了俄國。

日本勝利直接導致了俄國對自身進行調整。俄國在戰爭中,就開始調整政策,放開言論自由,開始改革俄國的杜馬(俄國的議會)。這一係列改革,反過來對中國也造成了非常大的影響。清政府開始思考是不是也要進行體製的改革。

日俄之間一場大戰落下帷幕後,一直旁觀的美國人終於出手了,開始出麵調解日俄關係。在這個過程中,中國隻能幹看著。日俄戰爭在中國的土地上打,結果戰後安排和中國無關,中國的外交官楊儒就覺得中國的主權受到了侵犯。於是,他就建議朝廷,應該有所改革,應該讓西方國家覺得我們是一個與他們差不多的、可以交朋友的國家。

另外,這次日俄戰爭中日本大勝、俄國大敗,還給了中國的革命黨一個重大啟發。我們可以回溯一下中國革命黨的崛起。中國的體製性反抗是從1894年開始的,但起初隻是一股非常小的力量。

孫中山1894年6月去找李鴻章,和他談的是改革。我們今天看孫中山寫給李鴻章的這份建議書,裏麵沒有什麽革命的意思。在甲午戰爭進行的時候,他看到了國內清軍、清衙門的腐敗。此時他對戰場上的情況並不清楚。之後,他離開中國到了檀香山。到了那兒後,他獲得的信息就完全跟國內不一樣了。為什麽四億人,隻有一個孫中山在這場戰爭當中覺醒?因為沒有一個人有過像他那樣的經曆:戰前到了李鴻章衙門,看到過清政府的腐敗;戰爭過程當中跑到檀香山,在一種自由媒體狀態下,看到戰場上中國的慘敗,而中國的媒體給國內傳導的信息是:好像有這麽一個衝突,但中國表現得並沒有太丟人。餘姚人蔣夢麟在回憶錄《西潮與新潮》中講,到了1900年的時候,餘姚人都不知道有甲午戰爭!

孫中山在1894年覺醒。廣州起義失敗後,他流亡海外。後來1896年在倫敦蒙難[6],使他從一個小小的反叛者迅速上升為一個很有名氣的領袖。清政府竟然到國外去綁架一個反體製的人,一下子把清政府置於一個很尷尬的境地。

後來我們很多研究者講,清政府是革命者的製造廠,革命家不是他自己幹出來的,是清政府打壓製造出來的。我們看孫中山,從1894年他開始產生革命的念頭起,到1896年、1897年成為一個影響力如此巨大的革命領袖,其中清政府有很大的“功勞”。

這種打壓是無力的,各地這種類似的組織反而越來越多,孫中山的興中會,後來蔡元培、章太炎這幾個人成立的光複會,黃興、宋教仁在湖南的華興會……各地的反清組織在1905年之前開始出現,但是這些組織相互之間誰也不服誰。你反清,我也反清,你是老大,我也是老大,我怎麽能夠聽你的呢?但是俄國被日本打敗之後,俄國內部的變革,1905年俄國革命的發生,特別是俄國開始變革這一消息對清政府的傳導,使中國的革命者一下子覺醒了。

所以過去列寧講,1905年亞洲的覺醒是日俄戰爭導致的結果。俄國發生變化,使清政府覺醒,繼而革命者也開始覺醒。革命者覺醒的一個表征就是1905年8月,各派革命者都到新聖地東京去了。日本改革之後,實力大增,所以這些革命者就很信服日本,東京便成了他們心目中的聖地,在那兒開會成立了中國同盟會。

中國同盟會的成立標誌著各個分散地反對清政府的力量團結起來了。中國同盟會剛成立,這時候正雄心勃勃,孫中山任總理,宋教仁任執行長。可以看到這一個架構其實就是影子內閣。他們就準備趁著這個機會回中國推翻清政府,建立一個新的國家,而且明明白白叫“中國”——中國同盟會。通過這件事情,我們可以看到,革命的意義不在於通過武力推翻了某個東西,而是反過來從外部壓製了清廷,讓清廷感覺到如果再不動真格地進行變革,江山就不保了。

所以,在外交的困境、俄國的變化,以及革命黨的外部壓力下,清廷在1905年發生了覺醒。本來在日俄戰爭爆發之前,外交官就判斷,日本要勝,俄國要敗,中國應該爭取主動,早點改革。等到戰爭結局越來越明朗的時候,外交官和各地的督撫就開始向朝廷建議,希望中國能夠改革,聯合日本抗拒俄國,同時和美國、德國搞好關係——總體來講就是讓中國和世界的主流國家建立新的關係。

等到1905年的時候,朝廷就讓各個衙門、各個督撫盡快給朝廷出主意。在朝廷要求下,幾個重要的大臣就給朝廷提了一個建議。

1905年7月2日,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凱、兩江總督周馥(周馥是李鴻章最早的幕僚,從幕僚一步步爬上了兩江總督的位置),還有湖廣總督張之洞,他們聯合起來建議朝廷要宣布用12年的時間實行立憲政體。袁世凱在這之前也曾經派專門的人員到日本去考察過。在袁世凱、張之洞、周馥這些人的建議中,他們都認為日本是中國的榜樣。作為東方儒家傳統背景下的國家,能不能立憲,能不能成為一個現代國家,在這些大臣眼中不成問題,也就是說對儒家傳統的解釋,它不構成實行憲政的障礙。

總體而言,他們希望朝廷要拿出切實的行動,來引領中國往世界主流國家轉型,而不是孤立於世界之外。這大概就是1905年日俄戰爭給中國政治的一個啟發。這樣一來,清政府在1905年7月就作出一個決定,準備派鎮國公載澤、戶部侍郎戴鴻慈、湖南巡撫端方、巡警部尚書徐世昌、商部右丞紹英這五大臣分赴東西洋考察憲政。

當時清政府在督撫、高官的壓力下,確實有改革的想法和衝動,也確實有往這個方向去走,但是清廷的最高決策層其實並沒有堅定的信念。

根據安排,他們這五個大臣分別組織了兩個代表團,在1905年9月24日,從北京分批出發。他們希望能夠到東西洋看一看,提高清朝的國際影響力,以使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有所改變。但是由於最高層沒什麽信心,所以這些大臣也就隻是出去看一看,準備也不是很足。沒想到就在1905年9月24日上午他們出發的時候,安徽桐城的吳樾發動了自殺性攻擊,在前門火車站(今天的前門鐵路博物館)扔了一顆炸彈。五大臣受傷,吳樾當場被炸死。

吳樾犧牲了,但這件事情造成的結果和他的預想完全相反。吳樾這些革命黨去炸五大臣,他們的目標是阻止清廷往憲政上改革。很簡單的道理,我們都革命那麽多年了,你改革憲政了我們幹嗎去?在憲政的架構中,是沒有革命存在的餘地的。一個國家實行憲政了,所有的問題和矛盾都放在一種憲政的架構下解決,革命是無法發生的。這才是吳樾炸五大臣真正的訴求。

炸彈炸完之後,受傷的被送到醫院去了,沒受傷的回家去了。但是這次的襲擊對這些大臣和清政府造成了一個很大的震撼。

之後朝廷就問這些大臣:“你們還敢出發嗎?”大臣們說:“當然敢了,而且必須去!”我們今天去分析,為什麽這些大臣和清政府反而更堅定了出洋考察憲政、中國實行憲政的這種決心呢?道理很簡單,他們這個時候才真正意識到,害怕憲政的不應該是清政府,而是革命黨人。實行憲政之後,革命黨就沒生存空間了嘛。本來清政府並沒有實行憲政的心理準備,但吳樾臨門一腳,反而讓他們下定了決心。所以一方麵,我們當然應該尊重、敬仰吳樾的這種革命精神、革命情懷,但是它的結局不是促進了革命的發生和革命的**,而是使清廷堅定了立憲的決心。

俄國宣布改革是在10月17日,十天之後,光緒皇帝、慈禧太後就麵諭軍機大臣,應該加強對中國憲政的推動。11月2日,沙皇尼古拉二世宣布立憲,僅僅過了兩天,中國方麵的端方等出洋考察大臣,就通過電報和袁世凱、張之洞、周馥商量,請求兩宮明降諭旨,宣布立憲。我們看到俄國的改革和中國的改革處在一種很微妙的互動狀態,俄國的變化立馬就導致中國的變化。

到了11月18日,清廷就諭令政務處王大臣開始籌定憲法大綱。這使中國的立憲政治進入了一個新的軌道,開始有了實質性的進步和發展。

10月底,五大臣的人員重新進行調整,改派山東布政使尚其亨、順天府丞李盛鐸,代替紹英、徐世昌,重新出發。依然分成兩路:一路到日本去,一路到歐洲去。兩個代表團去了大半年的時間,他們考察了好多國家。在考察的過程當中,他們在當時這種媒體、通信環境下,向國內傳導了這些國家憲政的意義、措施、步驟。朝廷既然派大臣出去考察憲政,那就說明中國已經在往憲政的路上走了,所以從1905年到1906年,國內的憲政情緒逐日高漲,使我們感覺到當時人們對憲政前所未有的亢奮和期待。等到1906年中,五大臣相繼回到國內。在這大半年的時間裏,他們傳遞的消息和國內的輿論,也漸漸影響了中國政治的最高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