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還僅僅是憲政改革之後出現的第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也沒導致根本性的顛覆,真正導致清廷政治根本性顛覆的,是新政府成立之後頒布的第一號新的經濟政策——宣布全國的鐵路幹線實行國有化。但是我們也必須如實地講,這個政策盡管是新政府成立之後宣布的第一號政策,但對它的討論卻是早已有之。
清帝國從1906年起,就開始討論這件事情了,這個時候還是鐵路建設的初期。中國的鐵路建設真正啟動是在1895年,那時大規模的外國資本進入,才使中國的鐵路建設進入一個快速發展的時期。南北兩大幹線和東西的連接線,都是因為外國資本進入才在1895年開始建設的。由於中國鐵路的投資量很大,對技術性設施的要求很高,中國的民族資本沒這個力量,因此在1895年到1903年,民族資本並沒有介入其中,而是觀察著外國資本是如何運轉的。漸漸地,他們發現外國資本也沒有那麽多流動資金,而是把土地拿到手之後,再到國際金融市場上去融資,以此獲得巨額資本。
我們看到京廣鐵路和京滬鐵路的建設過程中,用的都是國際資本,而並不是招標的這個公司本身的自有資金。我們民族資產階級剛剛開始發生,哪懂這個道理?那個時候,我們的企業家還是我有多少資本,就做多少事情。我們的第一代民營企業家差不多都是從鄉鎮企業幹起的,沒有那麽大的雄心和宏大的規劃。但是外國資本的示範,給中國的民族資本巨大的啟發。
到了1903年這個時候,外國資本在鐵路、礦產資源的投資上,已經開始到了收獲期。他們的這種巨額回饋使中國的民族資本看得有點眼紅。於是中國的民族資本在1903年就向清政府要求——哎,鐵路建設這種特權,你不能隻給外國人,我們也應該一起均沾啊。所以,在1903年清政府就製定了一個政策,允許中國的民族資本對鐵路進行投資。這當然是一個巨大的進步了。
在中國民族資本進入鐵路建設之後,一方麵是中國的民族資本做大,另外一方麵確實使中國的鐵路事業有了一個很良性的互動。1903年之後,民族資本承建的一些線路做得很好,像浙江、福建、廣東的民族資本用這種融資的辦法整體性地修路,修得很不錯,也能夠通過這種基礎設施去盈利。但是中國的民族資本和國際資本相比,依然有個很大的問題——我們玩潛規則,玩投機取巧。並不是說國際資本都是正當的,但它確實在標準化規則化上做得更好一些。民族資本通過黑金政治、行賄受賄的辦法,解決了很多問題,也留下了很多矛盾。
從1906年開始,清政府就對地方的鐵路建設做了一個調研。調研後,就發現了幾個問題,一個是全國鐵路的規劃混亂,各省亂修,有的是寬軌,有的是窄軌,這就沒法接軌;另外可能會產生社會風險和金融風險——你融到資了,最後你不修,就沒法償還利息。
基於這種狀況,1906年清政府就頒布了一個統籌全國鐵路的文件。大概思路是,將來的主要幹線收歸國有,由國家主辦,不太影響全局的這種支線,交給民間辦。這些支線用小軌、窄軌也沒問題。鐵路規劃的問題好解決,但融資的風險在這時候仍然沒有解決,後來就繼續調研。
等到1911年5月,盛宣懷(當時負責郵傳部)的部下慢慢地就對鐵路的修築形成了一種新的思路。他提出了一個把鐵路幹線明明白白收歸國有的辦法:用路權抵押,向外國借錢,向四國銀行團借錢。這個時候資本主義在全球的發展已經達到資本過剩的狀態,國際資本很雄厚,再加上中國政治改革推動之後,中國的國際信譽也在提升,向外國人借錢並不是很難。
盛宣懷的主張漸漸就被政府接受,而且政府認為這是清帝國改革經濟方麵的一個重大舉措。於是清帝國就把這些重大政策放在新政府成立之後的第二天來宣布,可以看到是很鄭重其事的。
但是呢,怎麽也想不到的是,這個政策一宣布,引起了全國的反對。你國家眼見現在修鐵路可以賺錢了,就出麵用國際上的錢,把我們民間籌資修的路都收歸國有。廣東、湖南、湖北,浙江……到處都在抗議這個政策。但是我們看到,這時候主持這個事情的盛宣懷,堅信這個政策不錯。鐵路如果那麽亂搞下去的話,肯定會出問題。中國頭腦稍微清醒點的政治家都覺得鐵路幹線收歸國有,用國際銀行的錢去修是對的。但是盛宣懷十分傲慢,他認為既然他是對的,那他理這些抗議做什麽?根本不理。
盛宣懷采取的是一對一談判的戰略,一個省一個省談,結果他很快就平息了湖南、湖北的鬧事,浙江很快也安定下來,江蘇這地方也沒有什麽大問題。如果某個省融資修路的已經開修了,那中央把這個路權收回來,然後把錢給你退回去就是了;如果你沒修,那路權我收回來,到時候你不要修了,由中央來修,你把你的錢退給融資、投資人就行了。
問題出在了四川這地方。四川的錢籌到了,但是路沒修,買股票去了。買股票也可以,如果這時候股票處在賺錢狀態,國家不讓修路,那大不了就把錢退給投資者。對於這些投資者而言,給他們點利息最好,沒有利息的話,因為投資者分解到個人的時候,額度並不是很大,沒賺著這個錢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恰恰在這時候遇到一個最大的難處,四川不僅沒修路,關鍵是股票還虧本了。所以其他各個省都平息了,就四川沒法平息!
對於究竟如何處理這件事,當時中國既有實業經驗也有政治意識的張謇就提出了一個建議。張謇講:這件事情很簡單,鐵路幹線收歸國有是對的,但是你不能讓老百姓吃虧;因為當時允許地方修路、允許融資是中央的政策,這個時候中央財政就應該出錢,把四川的這些融資人的錢退回去!但盛宣懷講:我又沒錯,錯的是四川。而且四川的鐵路總公司這些人也有貪汙的嫌疑,那盛宣懷更不願意這樣了。張謇講:你先買單,把老百姓的民怨平息下來,再處理這些人。但是盛宣懷認為:我太正確了,我憑什麽這麽幹?
辛亥革命的老人大多是從“保路運動”開始幹革命的,“保路運動”的一個理由就是清政府貪婪,侵害我們民族資產階級的利益。所以他們就在四川策動了“保路運動”,要保路權。他們抗議的是中央政府把路權賣給外國人,用外國人的錢把我們修築鐵路的權利——正當的資本主義發展權利——給剝奪了。
他們從5月開始抗議,一直抗議到10月。一開始聲勢很大,整個四川沸騰,但到後來就隻剩下幾十個人、幾百個人輪流在總督府門口待著,在那兒彰顯自身的存在——你如果不解決,那我們每天都來抗議。雙方誰也不肯妥協,就這樣僵持著。誰也沒有想到,包括盛宣懷後來也沒想到,這會導致一個帝國的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