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洲坐在一地的血泊和橫屍當中,身形頹敗,全身上下連一塊幹淨地方都沒有,神情卻沒有絲毫的懼色。

左腿從大腿當中空當,也沒有因此痛苦萬分去哀怨。

他先抹了把鼻尖上滑下的血汙和汗水,緩緩道:“林楨以往是不愛跟我們對影庭的人一道的,他是大公子的人,一直跟在武林盟主身邊的,聽說還是大公子很得力的手下。來了對影庭做暗衛,多少有些不情願。要不是因為清風間裏那事,我能跟他套個近乎,說上話,白雲山莊裏恐怕連個弟兄都沒有。”

楚欲眼看著他腿上的截麵止住了血,脫下來林楨穿的外袍。

從中拿出來一個小瓷瓶,跟當時在清風間裏給蕭白舒用的那瓶一樣,垂手扔給張洲:“撒在患處即可。”

瓷瓶落在張洲的懷中,他也沒有急著去使用,而是重新將麵前的人上下打量一番。

中衣上也完整地係著腰帶,仔細看衣襟上有繡上去的圖案,是上好的料子,不輸給白雲山莊裏的主子們穿的。

整個看上去跟外衣無異,隻這樣穿著也並不唐突。

隻是先前全被林楨的外袍掩蓋著,完全像是為了隨時都能夠除去外袍換掉身份一樣。

衣袖鞋麵也不染塵土,一絲不苟,這裏剛經過了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殺了人,流了一地的血,現在張洲聞到鼻子裏的還全是濃重的血腥味,連地上的泥土打眼看去都沒有一塊幹淨的,盡管如此,楚欲站在他麵前也跟周圍所有的髒汙都格格不入。

他把瓷瓶撿起來,仍舊忍不住問道:“如剛才那人所言,你真是楚欲?盜中仙——楚欲?”

“你不是自己看到了嗎。”

楚欲的目光滑過他身邊化掉了筋骨那人。

“我隻是......”

張洲也曾經浪跡江湖,盜中仙這稱號,人如其名,危險又格外吸引人。

但凡是聽說過的,無人不心生疑念。

都想看看到底是什麽人,她的容貌長相。

她用的是世間最毒的暗器,卻相傳有最能迷惑人心的一張臉。

就跟他身旁那具屍體散發出的淡淡幽香一樣。

可就算危險到染上一丁點,就可以命喪黃泉,卻又狠又足夠蠱惑人,任誰都想知道究竟是一位什麽樣傾世容顏的女子。

雖然他已經清清楚楚地聽到了那首領的肯定,也親眼見識了醒神香的厲害,但還是難以置信。

“先上藥吧,這藥勁強,遇骨裂處少用一點。”

楚欲心知他的困惑,卻也坦然,毫不在意一般。

張洲這才認真端詳起他的臉。

雖然麵前的盜中仙不是女人,但那五官沒一處不妥,不止俊逸非凡,身姿還自成一派風流。如果是拿來跟白雲莊主放在一起比較,也是不輸分毫,各有千秋。他是個粗人,是個男人,也不得不承認楚欲這樣貌實在是好看得過分,且半分柔媚女氣也沒有,盡是瀟灑自如。

方才收劍之勢也韌中帶剛,氣質出眾。

當得起萬裏挑一,能被人傳一句“盜中仙”,完全挑不出一點兒不配。

再一想到江湖上有了名頭的人,沒有幾個人的雙手是幹淨的,就算是大浪淘沙裏出了一個,背後的身家也不會是清清白白。

能走到揚名江湖這一步,多少背後都藏著深不可測,不能言說的秘密。

相比起來,自己錯殺了人,這件能壓他一輩子,讓他舍棄江湖的事,就完全不足為提了。

他是無能為力於追命的人相抗衡,隻能退出江湖,籍籍無名,了卻此生。

但盜中仙是所有武林正道都想擒獲的人,抓了他,是大功一件,能獨自立足江湖,讓人敬仰。

這也是歪門邪道都得佩服和好奇的人——他的武功,他的容貌。

無論好壞,張洲知道這些人跟他無異。

明裏暗裏都想一睹盜中仙的姿容。

可是這三個字下麵,不知道有多少的命債。

多少像今日一樣,就這麽無名無姓死在他手底下的人。

但凡聽過這名字的人都想盯著他的蹤跡,可他還是能在江湖上張揚瀟灑。

張洲是名門正派退出來的,胸中始終還是心懷大義。

即使退出江湖做了個護衛,也是在白雲山莊底下,不是什麽邪魔歪道,也沒去仗著點武功就燒殺搶掠。

現在有機會遇上盜中仙這等為正道唾棄的角色,本該一決生死,再不濟也要把他真麵目散布出去,可自己也已經不是清白之人。

楚欲還救了他的性命。

還是他這些天當作自己弟弟一樣的好兄弟。

手裏的藥粉本就不多,在他七七八八的紛擾心思下,灑了一半出去。

楚欲看著著實是粗糙過了頭,伸手拿回他手裏的藥,直接向空中一拋,藥瓶倒落灑出來不少褐色的粉末。

一手橫接瓷瓶指尖一掃蓋上塞子,一手聚起股純淨的內力,掌托氣流在空中引著,將粉末均勻散開。

利落揮手,一股清透氣息聚成一團,猛地朝張洲腿部的傷口鋪上去,完完整整地覆蓋上薄薄一層。

藥粉很快就被血液和模糊肉塊滲透,那傷口上馬就完全停下來體-液的溢出。

張洲以往隻是聽說過,絕頂的高手,內力醇厚,可以隔空禦物。

今日第一次真正見到,練武多年的他眼珠子都快瞪出來。

楚欲此人,出現在這裏,出現在白雲山莊,同他一道,肯定有著自己的目的。

“你是從莊主在清風間被大公子接回家那天,就頂了林楨的身份。”

張洲半是肯定的問道:“是嗎?”

楚欲“嗯”了一聲。

張洲見他似乎是不想在此事上麵多說一句,看了眼自己沒了的一條腿。

換言開口:“我也是從那時,發現你竟然願意同我一道閑談用飯。······雖然我是個粗人,也能看出來有些差異,隻當你是受大公子提點,安於留在對影庭了。”

楚欲對他的確隻能算是萍水相逢,不過江湖過客。

當時張洲不要命的伸出手去攔著朝自己殺過來的黑衣人,救的其實也隻是林楨罷了。

聽著耳邊這話,楚欲轉眼去看遠處的元臨,還一動不動倒在地上,心上思索應該是無大礙。

“你的林兄弟,要是安分,應該不會死。”

楚欲轉首看他:“你可以去找他。”

張洲聽聞癡癡笑起來,麵上的傷痕將這笑襯得猙獰起來:“我如今這樣,怎麽去找他。”

他抬起頭,隻有一雙瞳仁還是幹淨著,望著楚欲道:“我同他並無手足之情,也不會過問你為什麽出現在此地。”

言語一頓。

他接著說:“我的兄弟一直是同我喝酒趕路的人,不管你怎麽看我,為了自己的目的才同我稱兄道弟,還是為了接近蕭莊主才頂了林楨的身份,雖時日不長,但我隻拿你當自己的親弟弟對待。”

豪情壯誌浪跡江湖的時候,張洲還尚有幾個好兄弟。

但後來一個人退出江湖,隱進白雲山莊做侍衛圖個安穩,他身邊唯一能說上話的也就是後來肯跟他一道的楚欲了。

楚欲了無牽掛的神情在聽到“親弟弟”幾個字的時候,稍加動容。

“你如果有親兄弟,就會像待我一樣待他嗎?”他突然問。

張洲點點頭:“當然,我雖然比不得你的武功,但待你絕無二心。林楨的身上,也沒什麽讓我圖的東西。”

楚欲還能記著這一路上,張洲屢次對他坦言相勸,讓他小心為上,讓他收斂心思,不要打莊主身邊人的主意,讓他心情不暢時,不要將莊主的話放在心上......

總是在他跟莊主之間,暗自裏對他調和勸解,自己懶於去做的事情,張洲雖然也不情不願,還是去了。

幫他打水,為他牽馬,同他飲酒。

晚風吹散了空氣裏的血腥味,被一旁的篝火堆周圍,那些烤了一半的山雞所散發出來的香味覆蓋。

楚欲打眼掃過去,裏麵還有一隻是他自己指明了挑的。現在已經烤的油光水滑,皮酥肉嫩了。

就是遇到了好東西,也沒忘記給自己的一份。

原來親兄弟,也就如此。

心頭念動,可聽著張洲誠意十足的話,他卻笑出來。

“張兄對著我一番赤誠坦白,如不是你喜歡女子,我都要聽錯了。”

張洲已經知曉他還有斷袖之癖,立刻就明白了,騷得耳熱。

這才發現自己一個粗人,說出來這些話,確實是有些不妥。

可楚欲救了他的命,他也當真視為兄弟,又能坦然了。

“你說的這是什麽話。”

一見楚欲似乎不予計較過往,他也寬心道:“若是日後你真有傾心的人,想要我為你做媒,也是我做兄長的榮幸。”

說這話時,他視線錯開眼前的楚欲,看向不遠處的蕭白舒。

楚欲對著他所說的那些話,也不知道有幾句是真的。

對莊主的心思,也一樣讓人生疑。

楚欲卻想到了別處,聽完那話,似是認真想了想,應了一句。

“好。就聽張兄的。”

他順張洲的目光,向後一看,幾仗之遙的地方,蕭白舒趴在地上的身形,費力地動了動。

低聲道了一句:“你不怕我,有的人可不這麽想。等會兒你沿著我們來的那條官道,一直往回走,走到昨晚我們夜宿的客棧,你房裏的人應當是還沒有走。”

即便身邊的黑衣人都死幹淨了,蕭白舒也還有些距離,楚欲還是放輕聲音,拿隻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音量交代:“你就在客棧外找個隱蔽的地方等著,讓元臨去,把裏麵的人帶出來。然後你們一同往西走上十裏地,就地找找有沒有能落腳的山洞,沒有的話就在林子裏自己搭個房子先住下來,記得要傍水而居。你的傷和他的傷都不是一時半刻能好的。”

說完他將自己手裏的外袍遞給張洲:“你拿著這個去,穆姑娘會救你。”

楚欲在裏麵的衣物幹幹淨淨,拿過來的林楨的外袍,也隻有袖口上也落了幾滴鮮血。

張洲聽完反應了一會兒,才將楚欲沒有詳細道出的東西明白過來。

“那晚一起躲進莊主房裏的男人,也受了重傷?”他問。

“嗯。”

楚欲道:“你去了之後,什麽也不要多問,將我的話原原本本地交代給穆姑娘。”

“穆姑娘?”

張洲拿著那件外袍,楚欲又看了眼天色,恐怕明天就要下雨。

上前隨手幾下就外袍纏上他傷口處,紮緊的時候張洲疼得直抽氣,卻突然明了。

拉著楚欲的衣袖問:“你說那個姑娘是神醫穆子杏?”

楚欲看著他的眼睛應聲:“嗯。”

“可那穆子杏......”

他知道的神醫穆子杏,是可以尊稱的,也許比他的年紀還要大一些。

之所以連個名號都沒有,全因為南疆藥門當初四散時,是因為一些被人避而不談的緣由。

具體是什麽,他自然也不知。

但是如今,藥門隻有一個穆子杏還在江湖中。

單憑妙手回春的術式揚名,傳聞裏她無不可醫之人,無不能醫之病,統統看眼緣,看銀錢。

論人談價,憑心而為。

隻是從來都忠於自己已經不存在的藥門,如何也不肯自立名號,也就隻能稱作神醫。

到如今初出江湖的少年,隻聽過神醫穆子杏,也許連她出身藥門都尚不可知了。

張洲吐字猶豫道:“她是百毒聖手的徒弟,怎麽說也有三四十歲了,那姑娘看上去,不過剛滿二十左右的樣子。”

楚欲聽完揚唇一笑。

張洲看向他恍然大悟。

盜中仙都可以是個男人,神醫穆子杏怎麽不能是個年輕姑娘。

不過楚欲立刻就打消了他的念頭。

“年紀是不會錯的,張兄盡可放心。”

楚欲道:“如果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讓你重新站起來,那定是隻有她才能做到。”

“你當初救她,就是因為她是穆子杏?”張洲問道。

“不盡然。”

楚欲包好他的傷口,站起來向蕭白舒的方向走過去。

“她身上的錢夠花好一陣子了,等會兒你和元臨將車上的幹糧拿走,足夠你們路上飽腹。”

張洲還沒忘了職責,記掛著自己的莊主:“那莊主怎麽辦?”

“你覺得你還能回白雲山莊嗎?”楚欲轉首看向他。

張洲到了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目前已經等於一個廢人。

沒了一條腿,別說是白雲山莊,就算是吃飯洗衣,都不能完全自理,需要人來照料。

捶胸哭嚎是萬萬不可能的,他還沒絕望到那地步。

這樣的圍攻之下,他能保護性命,就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更何況,楚欲還給他指明了一條能重新站起來的路。

不過悵然若失還是有一些,也明白了楚欲的所作所為。

雖然救他,也是要讓自己和元臨離開蕭白舒的身邊。

楚欲就像能讀出來他的心思:“你和元臨在於不在,與我而言,無甚差別。”

張洲看著他的背影,有些意外。

“那莊主......”他不放心地低聲喊了一句。

楚欲隨意道:“我既然會保他性命,從別人手裏救他,自然也會接著護他的安危。”

“你不信我?”他問。

“不是不信。”張洲在他身後猛然搖頭。

“隻是不明白,你們......莊主應當是認不得你的,或者不願意見你,不然你也不會隱姓埋名在他身邊。你想......”

“他認不認得我有什麽重要的,我救他,當然是因為......”

楚欲在蕭白舒的麵前停下腳步,這時出口的話足夠讓失去力氣的蕭白舒聽地明明白白。

他半蹲下身,手指輕輕拂去蕭白舒臉上的塵土,順勢將精致的眉骨和怒目而視的眼角都描摹一遍。

語氣裏帶著點輕佻笑意:“因為我為蕭莊主的風姿所傾倒,這麽好的美人,死了實在是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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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520,楚欲摸到了蕭莊主的小臉,也算過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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