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裏,茶館老板高和將文稿卷了起來。高和隱約聽邱冠提及過此事,言語之間頗為惋惜。他說他一生收妖無數,但很少遇到讓他覺得進退兩難的事情。

在邱冠調查到舒格化妖的真相時,舒格竟主動前往慶雲鎮。在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創傷後,她想起了自己的過往。

她曾是時常溜入少公子家偷食的黑貓,人人厭惡,唯有舒格,那個被所有人欺瞞,被賣到府中的貧苦人家的少女,偷偷給她喂食。

少女會在空無一人的後院搭建一個秋千架,在陽光暖煦的午後,抱著黑貓輕輕哼唱,訴說自己的孤獨和無助。有一日,下人們將她抓到小屋子,強行為她穿上紅色嫁衣,為她戴上鳳冠,為她梳妝打扮,為她塗脂抹粉。他們打她,將幹枯的稻草強行塞進她的口中。劇痛襲來,她暈了過去,他們又將她放入少公子所在的棺材中,一釘接著一釘,釘死了棺蓋。

黑貓來到墳塋前,它聽到了蘇醒時少女用十指刮棺蓋,用雙拳敲打棺材板的聲音。

不知過去多久,聲音漸漸消失,隻剩下夜裏的蟲鳴。

舒格懷著滿腔怨恨,不肯往生,她的魂魄潛入黑貓體內,化為妖,發誓要為自己報仇。但她的意識在蘇醒時被黑貓的主魂魄封印。

莫俶與舒格大殺四方,喚醒了舒格的記憶。她著了魔般想要報仇,可是等她趕到慶雲鎮時,當年害死她的人垂垂老矣,病的病,死的死,少公子墳頭的荒草已經有三尺高了。

舒格一襲紅衣立在夕陽下,似一朵泣血的花。她呆呆地看著墳塋,看了很久。

邱冠與她相對而立,手中一把斬妖劍,劍氣凜凜。

舒格知道自己必死無疑,臨死前,她對邱冠道:“我知道你會在此地等我,但我還有一件心事未了。”

“什麽心事?”邱冠不是個心軟之人,但對舒格,他選擇了破例。

舒格眼睫下垂,神色黯然:“我的丈夫莫俶,他本隻是一個普通的鏢師,如果不是因為認識我,也不會變成如今的模樣。我想再見他一麵。”

邱冠收劍,故作輕鬆地道:“你和他都逃不了。他現在可不是什麽普通的鏢師,而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他已被押入大牢,秋後問斬。”

“縱然如此,也讓我見一麵吧。”

邱冠想,與其讓她帶著遺憾而去,不如做個順水人情。

地牢陰暗潮濕,頭發雜亂的莫俶呆呆地坐在稻草堆上。

原本還能亡命天涯,然而被恨意衝昏頭腦的舒格執意回去報仇,他孤立無援,很快就被俘虜了。

舒格與他隔著鐵柵欄相望。

她伸出一隻手,五指張開,莫俶與她十指緊扣。

舒格道:“我是一隻惡貫滿盈的妖精,最大的幸運是遇到一個守護我、愛惜我的丈夫。我們皆有執念,太濃、太深、太過,一切因此變得麵目全非。如果你不願意離開我,我這次會狠心離開你,就像當年一樣。但比當初的心腸更硬一些。”

她指的是當年肉身腐敗時她選擇退避和逃離之事。

莫俶搖頭。

那個癡迷於玄術,修行多年的男人此刻已長出長須,不複少年模樣。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舒格的身形化作一縷煙塵,像風一樣散去。

莫俶號啕大哭。

他蹲下,不停地懺悔。如果不是他鬼迷心竅,將她帶下山,她也不必承受那麽多人間疾苦。如果不是他不夠強大,她又怎麽會狠心選擇離去?

他已經黔驢技窮了。

邱冠第一次見一個男人哭得如此狼狽,所以在莫俶被問斬那一天,他好心去亂葬崗收了屍,將之安葬了。

真不是一個令人開心的故事。高和歎息一聲。

思索了半晌,他認為得找一個文采斐然的說書先生才能將這故事說得生動有趣,但請先生的開支也不小,他不免覺得肉痛。

他將文稿藏入袖口,出門透氣。

清冷的茶館隻有柳橙一名熟客,尹琅若又命人送銀子和酒了,看見柳橙連忙與他熱絡地聊起來。

高和在樓上隻隱約聽到“茶藝社”與“卿無顏”的字眼。高和咳了咳以引起兩人注意,尹琅若抬眸,即刻笑道:“高兄,你來得正好,賢弟我一肚子生意經沒處說。”

高和嘴角抽了抽:“若談生意,就不必來找我。”

尹琅若每每開口都會哭訴自己滿身銅臭,錢就像粘在他身上了,並且還會下崽兒,越花越多,讓他不勝其煩。

高和討厭自己窮得兩袖清風時身邊還有一個孜孜不倦拉仇恨的人,不管他是真心還是假意。

但是,當尹琅若讓人切了兩隻荷花雞下酒時,高和的嘴角就忍不住翹起來了。

“是是是,說錢就俗氣了。”尹琅若笑眯眯的,“隻不過你不理財財不理你,你若像我這樣喜歡笑,茶館的生意自然興隆。”

柳橙抓起一隻雞腿,大快朵頤道:“別說些老板不愛聽的話了,你方才不是在說茶藝社和封如賢嗎?”

“封如賢?不是卿無顏嗎?”高和差點脫口而出,但為了避免兩人發現他在偷聽,又將話咽了回去。

“是,這幾天卿無顏見賴著我們不成,便與封如賢走得近了。封如賢是不錯,但他性子木訥,又有口吃,怕是不好意思拒絕,有被纏上的危險。”

“是嗎?”茶館幾日不曾開張,高和此刻好像剛從洞裏出來的神仙,不知山外事。

“身為老板,你也該多關注一下小賢啊!”尹琅若笑眯眯地拍了拍高和的肩膀。

高和呆若木雞――他的確被“小賢”二字驚掉了一身雞皮疙瘩。

說起無憂城茶藝社,除了柳橙這個發起人,大家都不上心。但卿無顏一加入,茶藝社便如火如荼地辦起來了,活動也辦得有模有樣。

約定市價,將劣跡人員踢出局,扶持小茶館,與上層交涉等等,事務煩瑣……高和想到就頭疼,他原不想管事,但柳橙說茶館生意冷清,非讓他擔任茶藝社的負責人,他躲也躲不開。

高和在無憂城茶藝社悶悶地坐了兩天,腚都坐疼了,也沒有算清楚上個月有多少茶商沒有入社。他思前想後,還是決定找封如賢做幫手。

至於錢來福,高和對他貪財的習性還是有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