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城長街,封如賢快步走著。天色不太好,許是又要落雨了。他緊趕慢趕,還是在半道被大雨澆了個透濕。
他再次躲到一戶人家的屋簷下避雨,馬車從遠處駛來,他無意間瞥了一眼,發現馬車主人撩起簾子看了他一眼。
竟是卿無顏。
他再瞧,馬車的裝飾的確是卿府所有,連忙追上去,招手道:“郡、郡、郡主!等、等一等!”
卿無顏故意道:“文津,快點。”
文津是車夫。隻見他揚起鞭子,“駕”一聲,馬兒應聲長嘶,加快速度行進,車後的封如賢因為追得著急,磕到一塊石頭,狠狠摔在了雨中。
封如賢自泥濘中歎氣,許久爬不起來。
一把傘支在他頭頂,卿無顏低頭看著他,冷淡地道:“上車吧。”
在卿無顏的別院,封如賢飲了薑湯,還結結實實打了幾個噴嚏。卿無顏呷了一口茶,明知故問道:“你找我何事?”
封如賢鼓足勇氣,道:“老、老板說,你、你昨日的故事、事極好、好看,我、我來求剩、剩下的文稿。”
卿無顏眼睫輕輕垂下。
“我還以為是別的事。”頓了頓,她又道,“隻又續寫了中卷消遣,這種上不了台麵的話本,我這樣尊貴的人不屑於寫。就算寫了,你求晚了我也燒了。”
女兒家以“無才便是德”為佳,卿無顏有大才,但即便身份尊貴如她,寫的詩也不能被傳抄欣賞。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將先前寫的文稿悉數焚燒殆盡。
“這、這個故事、留、留給我吧。”封如賢如是道。他一麵抱著茶盞暖手,一麵懇求,看起來怪可憐的。
卿無顏瞥了他一眼。雖然已經被美色所傷,但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吸引她,她不得不承認,隻要封如賢好端端地站在她麵前,她總有心動的時候。
卿無顏恥笑自己,也安慰自己——僅僅是萬千美色中的一朵,僅此而已,她可以很快轉移目標。
“隻寫了中卷也要?剩下的故事我懶得動筆了。”
封如賢想了想,點點頭:“也、也要的。”
他可以偷偷將結尾補齊。
想到這是兩人一起完成的文稿,他心頭登時湧出一絲甜蜜。
卿無顏命丫鬟取了文稿,封如賢小心收好。正事已經辦完了,雨還未停。封如賢的視線在院中各個角落停留,就是不敢落在卿無顏身上。
卿無顏喝了一盞茶,忍不住冷笑道:“看來封公子對我的容顏厭惡得很,多看一眼都覺得負累。既然如此,我就不在前廳打擾你了。”
封如賢見她起身,連忙道:“沒、沒有的事。”
“嗯?”卿無顏回眸,“那麽,交流的時候連對方的眼睛也不敢直視,你能解釋一下原因嗎?”
封如賢是訥言敏行之人,他支支吾吾半天也想不到合適的措辭,隻能急急地否認自己有輕視卿無顏之心。
“那麽,八月十七日,你可願意與我一起前往觀潮亭觀潮?”
觀潮是一大盛事,到時候人山人海,他們在一起的話,肯定會被人指指點點。卿無顏似乎在給封如賢一個機會,讓他證明自己。封如賢呆呆地思索了半日,才理解卿無顏的弦外之音。
如果真的接納她的一切,就算攜手在萬人麵前談笑風生,又如何?
雖然不討厭卿無顏,但是如果她真的對自己表露好感,封如賢依然無法應對。他不知道自己對卿無顏的感覺。或許,他對卿無顏除了歉疚與疑惑外,沒有特別的感情。
“我、我不能、能馬上、上給你答複。”封如賢小心翼翼地道。
卿無顏並未如他所想那般,咄咄逼人地要求他給一個滿意的答複。她隻是點點頭:“下個月上旬,給我一個答複吧。”
封如賢如釋重負地點點頭:“好。”
卿無顏複又坐下,聊起了別的話題。
“世上大多數的人看到如我這樣醜陋的女子,都會避之不及。其實,那日聽聞你們想辦茶藝社,我雖然有心參與,但也做好了被拒絕的心理準備。我想你們應該會找各種理由拒絕我,比如女子不宜參與,或者說我的身份不便行事等等。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將我推出局的時候,你同意了。”
對於卿無顏這樣的女子,隻要被人特殊對待,她便會認為那人欣賞她,進而對他產生好感。哪怕,這隻是他無心的舉動。
身處渦流之中,一根稻草似乎也能救命。卿無顏雖然不希望自己如此可憐,但是她確實無法阻止自己對封如賢的興趣。
當她真正加入無憂城茶藝社後,更是積極主動地出錢出力,選址改建,大張旗鼓地招募商家,一家一家走訪、遊說。
好辛苦。
再苦再累,隻要看到身邊的封如賢,她便覺得有甘霖降世。
他冒天下之大不韙,與她入對出雙。那時的她甚至有了與他如鴛鴦交頸、比翼雙飛的錯覺。可是,封如賢輕蔑的抬眸摧毀了她虛幻的夢。
卿無顏厭惡,甚至是極度厭惡他——為什麽不能對她溫柔一些,多一份同理心?
“那時……我、我隻是、想、想起了、一件往事。”封如賢鼓起勇氣,一時覺得熱血上湧,渾身滾燙,“關、關於你的往、往事。我、我覺得、你、跳、跳舞、很、很好看,那、那時候、就想、想認識你了。”
說話時,粉色從他的臉頰蔓延到耳根。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卿無顏假裝喝茶,差點捧不住茶盞。
他們一言不發,等待雨停。
雨終於停了,封如賢起身告辭,卿無顏沒有留客。
她看著雨後的院落,思緒飛得邈遠。初識總是美好的,時至今日,她才知道自己有些莽撞了。可是她與吳青的賭局已經開始,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如果她重新愛上封如賢,必輸無疑。
卿無顏回屋,翻看下人送來的有關封如賢的二三事。
她為了贏吳青,花了許多工夫,甚至用不光彩的辦法搜羅了許多封如賢的秘辛。現在這些秘辛擺在眼前,反而擾亂了她的心神。
封如賢三歲能文,五歲十步成詩,可謂神童。他原本是個聰明活潑的孩子,有一天卻突然變得說話不利落了。因為口吃遭人恥笑,他慢慢成了一個沉默寡言之人。
沒有人知道被譽為神童的他為何會口吃,隻知道他努力說清楚一句話都很困難,那樣子很滑稽。就像“傷仲永”一樣,他因為懼怕交際,變成了一個醉心茶道、性格古怪的公子。他不參加科考,亦不長袖善舞,他在父親的眼裏已經變成了十足的米蟲。
卿無顏每每看到這裏,便會停下。
遭人嗤笑,從備感受傷到習以為常,她知道個中滋味。
原來,他們是一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