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是,伍名並不在府上。

長孫無憂在伍名的宅院外徘徊了數日,伍名也未曾現身。

伍名是突然失蹤的。長孫無憂感到不解,因為他能夠險死還生,應該是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事情,伍名能夠提前規避風險,難道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然而此時,長孫無憂並未體驗到複仇的快感。

並不是因為伍名不在,而是他知道,這世上最殘忍的事,是成為一個無牽無掛之人。

複仇了,長孫無憂仍沒有任何快樂可言,伍名得知此事的痛楚,他也曾感同身受。

長孫無憂一直很驕傲,他驕傲於自己對道的堅持,驕傲於自己可以不問世俗,自由地生活。他可以對自己不喜歡的人不屑一顧,輕視世俗與圓滑。

現在的他隻覺得自己自私,明知道現世的規則,偏要挑戰規則,那些追隨他的、敬仰他的、保護他的人都為他的驕傲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聽聞長孫無憂被問斬的那一天,追隨他而去的學生有數百人。

那一天,哭聲漫野,寒鴉悲啼。

而在他入獄那段時間,為了他死不旋踵者更是前赴後繼,近一千人因他而死,無數的家族被株連九族。

長孫無憂不知道如何麵對如此慘痛的結果。

他百死難贖。

長孫無憂悄悄去拜祭那代替他成為死囚的青年,他還沒有靠近青年的墳塋,便見一對風燭殘年的夫妻蹣跚而來。

墓碑上刻著長孫無憂的名字,但那對夫妻是青年的父母。他們在墓前痛哭流涕,訴說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慟。

長孫無憂想,他的確不是無辜的,他背負著這些人的死亡,此生都無法卸下這副枷鎖。於是他問閻婆:“我可以死去嗎?”

“想什麽呢!”閻婆暴跳如雷,立刻擺出痛罵他的姿態,“如今我們是命運共同體,你說死就死,可曾想過老妖我的感受?就算你想死,我也不會讓你如願。”

長孫無憂沒有辦法了。他像一具行屍走肉,在無憂城的街上遊**。

與閻婆共生之後,他的外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沒有人認識他。

他與世界已經沒有任何聯係,他不吃不喝不睡,茫然地走著坐著躺著,蓬頭垢麵。

他在遊**時遇到了一個男人,那男人敞著衣襟在一家茶館前飲酒。他覺得那男人很可笑,身體與臉不和諧,所處的環境與所做的事情也不和諧。

長孫無憂本不想理會他,他卻將長孫無憂攔下,眼睛明亮,道:“你的身體裏有一隻妖怪,你不知道嗎?”

“哦?”長孫無憂難免驚奇,“你能看見妖怪?”

“我是一名遊方術士,牛鬼蛇神都入我的眼。你可以稱呼我為邱冠,邱就是土丘加一個耳朵,彈冠相慶的冠。”邱冠喝了一口酒,“你呢,你叫什麽名字?”

長孫無憂沮喪了:“我沒有名字。”

“有爹娘生養的人都有名字,你為什麽沒有?就算沒有正兒八經的名字,也該告訴我別人如何稱呼你吧?”

長孫無憂重複一句:“我沒有名字。”

邱冠將酒瓶塞回腰間:“不如進茶館坐一坐。”

長孫無憂走進了茶館,裏麵空無一人。邱冠拉開一張凳子,請長孫無憂落座:“你體內的妖怪正在休息,我就開門見山了。雖然此妖物現在的能力大不如前,但是他依然非常危險,我也無法打敗他。我隻能幫你封印他。”

長孫無憂問:“如果你封印了他,我會死嗎?”

“怎麽會?你不會死,相反這妖物還會幫你續命。他能活一千年,就會讓你活一千年。”

長孫無憂滿臉失望。

他嚐試過沉睡,可他睡了幾個月就蘇醒了,發現自己一點事也沒有。他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經變得很奇怪的事實。

“怎麽,難道你想死?”邱冠意外地道。

長孫無憂不說話,他隻求速死。

邱冠認真審視他,從未有一個人像長孫無憂一樣,雖然活著,但身上散發著沉寂的死氣。他似乎對任何事都不感興趣,他不願與人產生聯係,懶怠地活著。

邱冠請長孫無憂說出自己的故事,然而長孫無憂像一個沉默的紅薯,隻是呆呆地坐著。

長孫無憂壞掉了。

他徹底壞掉了。

邱冠設法封印長孫無憂體內的閻婆,但怎麽都無法一次性徹底將其封印,他便決定每十年為長孫無憂加固一次封印,如此才能保證長孫無憂體內的妖物不出來作祟。

那些都不是長孫無憂關心的事情。準確來說,長孫無憂不關心任何事情。他不吃不喝不看不聽,睡醒了便繼續努力睡下一覺。

邱冠本還想去四方雲遊,但遇見長孫無憂之後,他決定在此地多停留片刻。他問長孫無憂:“廟會上有許多好吃的,你想不想吃?”

長孫無憂嚐遍天下美食,聞言眼皮也不抬一下。

邱冠又道:“怡紅院新來了一位胡國的碧眼白皮美人,你要不要隨我去看看?”

長孫無憂懶怠地道:“不去。”

“那……”邱冠話沒說完,長孫無憂便搖起了頭。

邱冠不死心,又提了許多他覺得有意思的建議,長孫無憂都興致缺缺。睡不著的時候,長孫無憂隻是坐在屋脊上憂鬱地看著月亮,不知道在思考什麽深刻的問題。

邱冠是個捉妖的高手,但他對療愈人心毫無經驗。他更不是一個擅長訓斥人的術士,也不喜歡每天都圍繞著一件事情打轉。就在他決定讓長孫無憂繼續自暴自棄下去的時候,他認識了知白酒樓的老板尹琅若。

他常在知白酒樓通宵達旦地飲酒,尹琅若將他引為知己,聽聞他遇到了麻煩事,自然表現出願意兩肋插刀的態度。

“你確定你有辦法?”邱冠仍然不放心。

“如果世上隻有一個人能想到療愈他的辦法,必然是我。”尹琅若拍了拍胸脯,“此事包在小弟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