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帶你們去看一家條件好一些的。”於是,全安帶著趙祥生和周明勇一行人,來到鄧啟放家。鄧啟放家的門鎖著。全安推開隔壁鄧美玉家的門,對趙祥生和周明勇說:“進來坐坐吧。”李冬明突然明白全安要帶趙祥生他們來這裏的用意,想阻攔不讓他們進屋去,可是,兩位書記已經跨進門去了,也隻有跟著進了屋。趙祥生和周明勇進屋看見屋子打掃得幹幹淨淨,地板像是用水洗過一樣,沒有一絲灰塵,桌上擺著茶壺和茶杯,也幹幹淨淨的。兩人的臉上就流露出一絲難得的笑容。全安對房子裏麵大聲叫道:“美玉,出來給縣委趙書記和縣紀委周書記倒杯茶,他們看你來了。”房子裏麵沒有人答話,卻有了聲音。一會兒,房門吱呀一聲開了。趙樣生和周明勇隨著開門的聲響,他們的目光也不由地直了。一個美若天仙,卻沒有雙腳的年輕女人從房子裏爬出來,爬到桌子旁邊的時候,她解下手中的布套,露出白皙的雙手,麻利地給每人倒了一杯茶。李冬明連忙過去接過鄧美玉手中的茶杯,遞給兩位書記,口裏問道:“美玉,你還好麽?”“還好,感謝李書記的關心。”鄧美玉坐在地上輕輕答道。

全安指著趙祥生和周明勇說:“美玉,這是縣委趙書記,那是縣紀委周書記,他們是來看望你的。”鄧美玉看了趙祥生和周明勇一眼,就將頭勾了下去。一會兒,長長的眼睫上,就掛起了兩滴晶亮的淚珠。突然,鄧美玉刷刷地爬到趙祥生的麵前:“你們行行好,把我哥放了吧,不然,我娘會急死的。我娘死了,我和我女兒也活不成了啊。”鄧美玉抬起頭,那張清秀而淒美的臉上,全是絕望,全是企盼,全是讓人憐憫的淚水。

周明勇對全安說:“你能把她的情況對我們說說麽?”鄭秋菊一旁看了趙祥生一眼,小聲阻攔道:“有什麽好說的啊。說起來丟人。”全安對鄭秋菊瞪了一眼,就詳細地說了鄧美玉的情況。

周明勇問鄧美玉:“你女兒呢?”“在房裏。”“睡著了?”“沒有,我不讓她出來。”“把她帶出來讓趙書記他們看看。兩位書記對你家的困難很關心啊。”全安這樣對鄧美玉道。

鄧美玉就爬進房,把女兒帶了出來。

全安說:“這女孩可憐呀,四歲了,才這麽點點大,跟著一個沒有雙腳的殘疾母親,遲早會餓死的。我們中國還是共產黨的天下,對那些欺負良家女子的壞男人,就沒辦法整治了麽?想起來,讓老百姓心寒呀。”“誰知道是誰呀?”鄭秋菊一旁衝全安說。

“這還用問?女孩像誰,那該吃槍子兒的壞男人就是誰。”周明勇的臉麵早就凝成一塊青石板了,疾惡如仇地說:“如果是你村支書說的這種情況,這個人要是被查出來了,不說吃槍子兒,也要讓他嚐嚐坐牢的滋味。”趙祥生從口袋掏出一百塊錢,放在小女孩的手中。周明勇也掏出一百塊錢。李冬明掏了許久,有些尷尬地問何奔:“口袋有錢麽,借我點。”鄧美玉連連說:“李書記你前天才給我女兒錢,我不會再要你的了。”趙祥生和周明勇安慰了鄧美玉幾句,才從她家裏出來。全安發現,趙祥生和周明勇的臉色比先前更難看了。

全安帶著一行人一家一家地看,一家一家地問,最後才回到自己家。這時,全安的女人已經將中午飯辦好了。蒸的半鍋紅薯,炒了一碗酸菜,全安說:“兩位書記到農村來,也沒有什麽好招待,隨便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吧。這一走一看,就下午了。”何奔看了看鍋裏的紅薯,說:“你家連大米也沒有?”“何委員你找吧,找出大米來,我馬上給你們煮白米飯吃。”鄭秋菊一旁說:“菜也弄不出一點好的來。”全安衝她說:“我家要是像顧家兄弟那樣富有,兩位書記來了,我還不殺豬殺雞讓他們吃。我們竹山埡村窮山惡水,什麽時候縣裏的領導來過這裏?前幾年,丁縣長到顧家富家裏去,從我們村裏過,也從不在村裏落落腳。如今縣裏兩位書記到我們村裏來,我高興都來不及,有好吃的我還要你這個做書記的吩咐,我不會辦給他們吃?”周明勇問:“顧鄉長是你們村裏人?”“茅山衝村人,就在山的那邊,到茅山衝村去,要從我們村裏過路。”全安頓了頓,“不過,他們兄弟倆現在都不在茅山衝村住了,他們都搬到連山鎮去了,顧鄉長的老婆在火車站門口擺茶水攤子,一個月少說也有一千多塊錢的收入。顧家富就更氣派了,修了一幢三層樓的磚房,辦起了大酒家,聽說他家的存款已經上了百萬。”鄭秋菊一旁說:“如今的政策好,允許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鄉政府也沒說不讓苦藤河鄉別的人把家搬到連山鎮去做生意呀。”全安就發起火來:“我們苦藤河鄉除了顧家好兩兄弟和鄉企業辦匡興義、寧占才四戶人家,還有誰有那個能力把房子搬到河那邊去?”全安的女人就在灶屋裏罵開了:“如今這個世道,沒有幾個心肝上有血了。我們交上去的汗水錢,買得一塊埋人的亂墳崗子就沒了。我們在山上挖的中藥材拿到河那邊賣要交管理費,從山上砍的木材送到木材站也要交山價款,過河費從過去的一角漲到三角。苦藤河鄉的百姓越窮,他們收的費就越多,你不交錢,他們就沒收你的中藥材,沒收你的木材,還打人,老崖村一個人的腿就是被他們打斷的。這些年,他們收了大家多少錢呀,你們去查查,看還有幾個錢留著?全被他們喝光了,賭光了,嫖光了。

李書記把我家的山羊趕到鄉政府抵交集資款,被顧家兄弟殺了當下酒菜,招待縣裏來的一個什麽狗屁經理,結果顧鄉長在包廂裏摟著三陪小姐喝酒喝得胃穿孔。這些年來,苦藤河鄉的群眾把顧家兄弟的問題向上麵反映多少次了,告狀信也寄出去多少封了,就是沒人理睬。”全安的女人這麽說著,就走到趙祥生和周明勇的身邊,“聽說縣裏有一個專門整治那些喝老百姓血、吃老百姓肉的貪官的好書記,除非他下來,看能不能把我們鄉裏的問題弄清白。”過後,全安的女人又連連搖著腦殼說,“我看那個專門懲治貪官的清官不一定肯到我們苦藤河鄉來,如今還有幾個當官的記得我們農民呀。”李冬明指著周明勇正要說話,卻被周明勇製止了。

趙祥生說:“大嫂,你別發火,我們這不是下來了嘛。”“你們下來又怎麽樣,在連山酒家住幾個晚上,把我們老百姓的事就又忘記到腦殼後麵去了。”何奔說:“全嫂你放心,這次不會的。我們的幹部,還不能說都變壞了,大部分心裏還想著老百姓,還在為群眾辦事情,不然,縣裏的兩位領導大老遠地到竹山埡村來做什麽。他們要是不想把苦藤河鄉的問題解決好,他們今天就不會在你家吃紅薯當中飯,他們也不會容忍你張口就把當官的全都罵了個遍,還那麽認真地把你罵的話全記在本子上。”幾個人吃了幾個紅薯,說了一會話,喝了一杯茶。全安的女人隻管指名道姓地罵顧家兄弟,全安也不阻止她。鄭秋菊一旁想攔她不讓她說,又不敢,一是剛才趙書記已經說了她,再要惹得趙書記生氣,他又會批評自己的;二是怕像在茅山衝村那樣,讓人家指著她的鼻子罵她難聽的話。那些話讓趙書記和周書記聽見了,她鄭秋菊也就徹底完了。李冬明也想攔住她不讓她說,卻被周明勇製止了。直到全安的女人說累了,說夠了,她曉得的事情也說完了,趙祥生和周明勇的本子上也記下了幾大頁,看看太陽也快下山了,他們才讓李冬明帶著從竹山埡村回到鄉政府來。讓趙祥生和周明勇他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當他們回到苦藤河鄉政府的時候,鄉政府大院居然又聚集了近千名農民群眾,有大岩村的,也有兩河口村的。他們不吵也不鬧,一個個坐在被推倒的圍牆旁邊。鄉幹部們則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也不做聲,隻是神色緊張地看著這些一身汗臭、衣衫襤褸的農民。李冬明帶著趙祥生和周明勇幾個人回到鄉政府的時候,坐在鄉政府大院裏的農民群眾並沒有什麽反應,隻是用一種冷漠的目光看著他們。嚴卉看見李冬明他們回來了,從辦公室撲出來,聲淚俱下地說:

“顧鄉長這才住了幾天醫院,他們就無法無天了。”李冬明問嚴卉:“吳副鄉長到哪裏去了?”“你們一走,他就跟著丁縣長過河去了。”李冬明過去問那些席地而坐的農民群眾:“你們又到鄉政府來做什麽?”人群中的伍老倌說:“讓那個女人把話說完。”嚴卉說:“我有什麽說的,趙書記和周書記都看見了的。今天早晨來了幾千人,現在來了多少人,你們自己清點一下吧。這樣下去,誰還敢在這裏上班呀。”李冬明對大家說:“今天縣委趙書記和紀委周書記都來了,你們都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動不動就有這麽多人到鄉政府來。

早晨已經被抓走三個人了,你們應該清楚國家的政策法律,違反了治安管理條例,那是要抓人走的。”伍老倌說:“正是因為怕他們說我們聚眾鬧事,我們來了連話也不敢說,動也不敢動。我們今天來也沒別的事,鄉政府隻要如數把我們的集資款退了,把我們捐的錢退了,我們馬上就回去。”趙祥生問何奔:“說話的那人是誰?”何奔說:“大岩村的,人們都叫他伍老倌。去年他的兒子被河水淹死了,他就一直請求鄉政府在苦藤河上修橋,生怕再淹死了別人家的孩子。他集資最積極,不但將集資款交了,還把豬賣掉,捐了一千塊錢的款。”李冬明板著臉問劉宏業道:“我早晨就交待你了,立即把全鄉的集資款一分不留地退還給他們,你是怎麽搞的,還沒退?”劉宏業說:“這幾天,全鄉的幹部職工全部下村去收集資款,共計收到集資款一百六十八萬五千三百元。上午已經退掉一百六十七萬四千元,還有一萬一千三百元無法退。早晨給顧鄉長送去了一萬元的醫療費,這是你自己簽的字,還有一千三百元讓顧主任付接待縣橋梁施工隊張經理的接待費了。鄉政府窮得拿不出一分錢的現金,這些錢就隻有平攤到大岩村和兩河口村。全鄉就他們兩個村的情況好一些,離鄉政府也近一些。可他們就是不同意,非要退錢不可。”李冬明發火道:“鄉政府的幹部職工不是捐的有五萬塊錢嘛,為什麽不拿那個錢開支。”劉宏業說:“那錢顧鄉長不是對你說過的嘛,他讓顧主任拿去采購修橋的木材之類的東西去了。還說要買點鋼筋水泥蓋餐廳。”李冬明聽見劉宏業這麽說,氣得想罵人,看了趙書記一眼,又把喉頭的髒話咽了下去,說:“他什麽時候對我說過這事嘛,真是亂彈琴。”伍老倌說:“李書記,別人的錢怎麽來,我就不說了。我的錢是賣豬賣雞賣糧食得來的。你也到我家裏看過,我家裏已經找不到一樣值錢的東西可以賣了。我為什麽要捐錢修橋?是因為我的兒子被河水淹死了啊。”伍老倌這麽說著,就傷心地哭泣起來,豆子般大小的眼淚一滴一滴從滿是皺紋的臉上淌落下來,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我是怕苦藤河再淹死人呀,我才賣豬賣雞賣糧捐錢修橋呀。真沒有想到,他顧鄉長喝酒喝穿了肚子,拿我們的血汗錢去開刀住醫院。”趙祥生的眉頭早就打了結,一股火氣從心頭生起,但他還是將心中的火氣壓了下去,對伍老倌他們說:“你們都回去,欠你們的集資款,三天之內一分不少地還給你們。如果退不完集資款,我拿他李冬明和顧家好是問。”周明勇一旁也說:“相信趙書記的話,現在都回去。有什麽問題,還可以再來找我們,我們在苦藤河鄉還有一些日子的。”看見兩位書記發話,人們才一個個悄無聲息地走了。

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鄭秋菊不服氣地說:“在趙書記和周書記麵前,他們裝得可真像。”何奔反問道:“兩位書記不在這裏的時候,他們幹什麽了?”鄭秋菊大聲地說:“這還用說嘛。”何奔也不示弱地道:“那是被逼出來的。”鄭秋菊就撒起潑來:“我說這些人為什麽膽子這麽大,因為有人給他們撐腰。這個問題不解決,苦藤河鄉永遠不得安寧的。”何奔說:“的確如此,我們苦藤河鄉的許多問題要是不弄清楚,不解決好,真的別指望得到安寧了,老百姓心裏有氣,他們為什麽不可以到鄉政府來評理呢?”李冬明製止他們說:“你們爭什麽,有什麽好爭的。鄭書記你到食堂看看去,趙書記和周書記中午吃的紅薯,還沒餓?讓廚房快點辦晚飯。”過後又對趙祥生和周明勇說,“晚上開個幹部職工大會,請趙書記和周書記作指示。”趙祥生說:“除了顧鄉長住醫院,其他的人全部參加。”周明勇一旁說:“看來苦藤河鄉的問題的確不那麽簡單。”李冬明說:“說來說去,還是因為我的工作沒有做好。”李冬明領著趙祥生和周明勇回到鄉政府辦公室的時候,嚴卉正在打電話,見幾位領導進來,連忙把電話掛了。李冬明說:

“嚴秘書,去給趙書記和周書記倒杯茶來。”嚴卉拿來兩個杯子,提起開水瓶的時候,發現沒開水了,就匆匆去廚房打開水。

李冬明覺得應該給丁安仁打個電話,告訴他趙書記和周書記都在苦藤河鄉政府,看他過來一下不。來到嚴卉的辦公桌前,看見桌上放著一張紙片,上麵寫著匡興義和寧占才的名字,還有半夜河碼頭等字樣。李冬明沒有在意,拿起話筒,撥通了丁安仁的手機。丁安仁沒等李冬明開口,先將他教訓了一頓,問他把兩位書記帶到什麽地方去了,出去就不知道回來了,“苦藤河鄉出了多大的事情,你還帶著兩位書記遊山玩水呀。”趙祥生接過電話說:“丁副縣長,我們晚上準備開個會。你是不是也過來參加一下。”丁安仁說:“連山鎮晚上也要開會,一定要我參加,我的點在這裏,不參加說不過去啊。我就不過來了算了。你們開吧。”趙祥生說:“那就算了吧。”趙祥生放下電話,對周明勇道,“這個安仁同誌,自己主動要來解決苦藤河鄉的問題,卻連會都不來開了。”周明勇卻好像在思考另外的問題,說:“我有預感,苦藤河鄉這幾天可能還會出事。”這時嚴卉打來開水,給各人倒了杯茶,看見自己桌上的那張紙片,連忙放進屜子裏去了。李冬明一旁看得真切,問道:“今天下午有什麽電話沒有?”“沒有。”李冬明說:“給顧主任打個電話,叫他通知鄉企業辦匡興義和寧占才,要他們晚上都參加會議。跟其他的人也都通知一聲,今天晚上的會議一個都不能缺席,趙書記和周書記要在會上做重要指示。”嚴卉說:“等會顧主任要來的。”李冬明問:“田躍隊長他們什麽時候走的?”“你們出門沒多久,他們就從竹山埡村回來了,說是為了趕時間,他們從小路回來的。聽說在連山酒家和丁縣長一塊吃的中午飯。田隊長要金所長和他們一起送莫支書幾個人上縣裏去了。”嚴卉過後就把李冬明叫到一旁輕輕說,“聽顧主任說,我們鄉有幾個村支書和鄉幹部正在活動,準備聯名告丁縣長的狀。”李冬明心裏不由一驚,問道:“他什麽時候告訴你的?”“剛才。”嚴卉一雙大大的、水靈靈的眼睛盯著李冬明,白皙的臉上全是憂慮,“他們真的是無法無天了,居然告到丁縣長頭上去了。李書記你要製止他們啊,把丁縣長得罪了,我們苦藤河鄉是要吃大虧的呀。”嚴卉今年才二十多歲,長得眉清目秀,十分惹人喜愛。外麵的人都說,苦藤河鄉雖然貧窮落後,水土卻養人,出落的姑娘一個個都天姿國色,要身材有身材,要臉麵有臉麵。五年前,來苦藤河鄉扶貧的丁安仁把嚴卉、鄧美玉和被顧家富招到連山酒家的另外三個做服務員的姑娘譽為五朵金花。因為嚴卉上過初中,有一些文化,丁安仁把她睡了之後,讓顧家好將她弄到鄉政府來做招待員,後來,嚴卉又靠上了顧家好,她也很快就被招為苦藤河鄉的辦公室秘書。實際上,她在苦藤河鄉說話比副書記副鄉長還管用。許多的事情,還是她說了算。李冬明的眉頭擰了一陣,說:“趙書記和周書記都在這裏,他們要告就讓他們告去,把要說的話都說了,要告的狀都告了,就不說了,不告了。”嚴卉把眼睛瞪得很大,驚道:“李書記你同意他們告丁縣長的狀?”李冬明隻覺得背心有一股冷氣直逼過來,他說:“他們要是無中生有,造謠中傷,不是有誣告罪能治他們麽?還怕他們呀。”李冬明不想和嚴卉多說什麽,回到辦公室去了。

趙祥生和周明勇正在商量什麽,李冬明見狀,說:“我去食堂看看。”趙祥生說:“不用去看,做什麽吃什麽。我問你,你來苦藤河鄉半年多了,對苦藤河鄉到底了解了多少?”李冬明看見趙祥生和周明勇的臉色都不怎麽好看,小心地說:“九個村都走遍了,九個村的支部書記也都很熟,應該說,我還是了解他們的。”李冬明頓了頓,“苦藤河鄉的老百姓都很貧困,物質生活和文化生活條件都很差,因此人們的素質也不是很高。”周明勇口氣冷冷地說:“你是說他們愛告狀,愛到鄉政府來鬧事?”“這樣的事情,在別的鄉鎮很少發生。”“苦藤河鄉經常有人告狀的原因,是因為農民群眾的素質不高?”周明勇的口氣更加嚴厲了。

李冬明就不敢做聲了。回答得不好,會招來更為嚴厲的批評的。

趙祥生說:“今天竹山埡村那個村支書的老婆對我們說,這些年來苦藤河鄉共計向農民收取十二種費。她說鄉企業辦那個姓顧的主任還準備向農民收什麽人丁費、婚嫁喜酒費,這些你都清楚嗎?”李冬明說:“知道一些,但不是全知道。”“什麽叫調解費?什麽叫平安費?什麽叫擔保費?還有現在正準備收的人丁費和婚嫁喜酒費又是什麽意思?你都給我解釋一下。”李冬明低下頭,說:“有些費,我還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中央三令五申,不準向農民伸手亂收費,增加農民的負擔。

苦藤河鄉的老百姓這麽貧窮,他們居然巧立名目,肆無忌憚地從農民身上榨取錢財,而你這個鄉黨委書記卻不聞不問,甚至連收的什麽費也不知道,你在這個鄉做的什麽書記?我問你,他們收的這些錢做什麽用了?”“這個我也沒有過問過,以前都是顧鄉長管。”“群眾反映鄉企業辦拿集資款借雞下蛋的事情,你也沒過問過?”“那是過去已經處理過的問題,我不好過問。”“鄉企業辦的幾個人橫行鄉裏,為非作歹,欺壓百姓,你也沒過問過?”李冬明的目光不敢和兩位書記的目光對視,怯怯地說:“我的工作沒有做好,我向兩位書記做檢討。”趙祥生生氣地說:“我問你對苦藤河鄉了解了多少,你說你很熟悉,很了解。可在關係到農民群眾切身利益的大事情上,在這些大是大非的問題麵前,你卻是不聞不問,知之甚少。冬明呀,你到苦藤河鄉半年多了,心還在縣裏,工作也沒有深入下去。看來,我那時說隻要你在苦藤河鄉辦一件好事,把苦藤河大橋修好,就讓你回縣裏去,這種許願是錯誤的。”趙祥生說話的口氣愈來愈嚴厲了,“今後下來幹部,不能給他們許願,不能給他們說定時間。去農村工作,不是上刀山,不是下火海,不是去煉獄,而是去為農民群眾工作,為他們服務,有什麽條件可講?

有什麽價錢可講?”趙祥生眼睛盯著李冬明,“對你在苦藤河鄉的工作表現,我是很不滿意的,你辜負了我對你的希望。”周明勇一旁見李冬明的腦殼已經勾在膝頭上去了,淚水吧嗒吧嗒往下掉,便說:“還是先研究一下晚上開會說什麽吧,已經六點多鍾了,一會開會的人就都來了。”趙祥生說:“主要是聽大家說。”“大家說過了,總還得說幾句的。”“苦藤河鄉的一切亂收費現象,應立即停止。誰再敢向農民伸手,就拿誰是問。這是一。第二,過去已經向農民收取的這樣費,那樣費,一定要清查,弄清去向,該退的一定要退;第三,群眾反映的所有問題,都要一一查證落實,給群眾一個交待。對那些橫行鄉裏,魚肉百姓,為非作歹的邪惡勢力,要嚴懲不貸。

對於貪汙腐敗分子,要從嚴懲處!”周明勇說:“有你趙書記這話,我就好辦事了。晚上認真聽一聽大家的意見,明天冬明你帶我們到茅山衝村去一趟。我們現在需要的,還是來自群眾的各方麵的意見和要求。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啊。”這天中午送走了趙書記和周書記之後,全安又來到倉庫。倉庫的大門敞開著,裏麵沒有一個人影。全安沒有進去,而是繞到倉庫屋的後麵。後麵有一爿茅棚。茅棚的四周用篾墊圍紮著,看上去像是堆放農具的雜屋。全安推開角落裏的一扇柴門,裏麵坐滿了人。屋子很暗,很窄小,充斥著汗臭和旱煙混合的氣味。一盞小油燈,舉著一顆燈豆,昏黃的光亮照著一張張因為缺乏營養而顯得黯淡和消瘦的臉。村主任正拿著一張紙讓大家簽名,然後又讓他們在簽名的地方按上一個鮮紅的指頭印。全安對村主任說:“你們按計劃抓緊時間把事情辦好,我現在就去當陽坡村,然後去茅山衝村。他們可能還不知道趙書記和周書記已經到我們鄉裏來了。看何委員那樣子,明天有可能把他們帶到茅山衝村和當陽坡村去的。”村主任說:“你先簽好名,蓋好指頭印,你就可以走了,剩下的事情由我來做。”全安說:“我和當陽坡村的劉支書可能還要到裏麵幾個村去一趟,莫胡子他們被弄走的事情裏麵幾個村可能還不知道,又不敢給他們打電話。那個嚴卉是個女妖精,死死地抱著顧家好的大腿不放,給我們轉電話她肯定會懷疑,我們的話沒說完,顧家兄弟倒先知道了。剛才縣委趙書記已經明確表態,說他不幹預公安司法辦案,要救莫胡子他們出來,隻有采用另外的辦法了。”村主任說:“如果有什麽別的情況,要及時告訴我們。”“你下午把這個東西弄好,要弄雙份。天黑的時候會有人來取的。”說著全安在兩張紙上都簽了名,又蓋好指頭印,就匆匆地走了。

苦藤河鄉九個村,除了大岩村和兩河口村離鄉政府沒有多遠,一個村在鄉政府的下邊,一個村在鄉政府的上邊,其他的七個村全都淹沒在大山的皺褶裏。據說最裏麵的老崖村的一些老人一輩子都沒有出過山,他們不知道磚房為何物,不知道汽車為何物,甚至連錢也不認得。苦藤河鄉偏僻落後,但苦藤河鄉的木材卻是全縣聞名的,漫山遍嶺樹木遮天蔽日。五年前,也就是丁安仁來苦藤河鄉扶貧的那年,他說你們躺在寶山上卻窮得叮當響,這是為什麽,是因為你們沒有一點經濟頭腦,你們為什麽不想辦法把山上的木材和地下的石頭變成錢呀。可是,鄉政府辦的兩個廠子隻有一年多時間就垮了,人們說兩個廠子是被顧家兄弟和企業辦幾個人吃垮的,貪垮的,賭垮的,嫖垮的。其實,吃喝嫖賭還少不了一個人,那就是丁安仁,他不過沒有他們那樣明目張膽罷了。當然,說實話,丁安仁剛到苦藤河鄉扶貧那陣,他並不貪,並不嫖,和顧家富、匡興義、寧占才這樣的人混得久了,就被拖下水了,陷進去就抽不出手腳來了,吃不得的敢吃,睡不得的敢睡,伸不得手的也敢伸手了。苦藤河鄉的老百姓意見很大,但老百姓的意見再大也沒有用,按丁安仁自己的說法,他的話就代表縣委縣政府。他說顧家兄弟不錯,誰說顧家兄弟有問題也是白說。告狀信再怎麽往上寄,七轉八轉就又轉到他的手中去了。全安一邊匆匆往當陽坡村趕,一邊想,這次可是驚天動地的了,連趙書記和周書記都下來了,趁著這個機會,再燒一把火,不怕他顧家兄弟不倒。

全安氣喘籲籲地趕到當陽坡村的時候,沒想到茅山衝村的村支書張有財也在劉來春的家裏。看見全安跨進門來,劉來春就著急地問他:“竹山埡村的東西弄好了嗎?”全安說:“我是來告訴你們,縣委趙書記和縣紀委周書記都下來了。上午到了我們竹山埡村,還在我家吃的中飯。”“他們下來是因為早晨群眾去鄉政府鬧事的事?”“肯定是,但他們對公安局抓走莫胡子和鄧啟放幾個人並沒有顯出多少關心,也很少過問抓人的事。我對趙書記說,他卻說行政不幹預司法辦案。到了竹山埡村之後,就要我帶著他們挨家挨戶地看,挨家挨戶地問,他們對苦藤河鄉的老百姓還這麽貧窮,感到十分吃驚,也非常同情。其他他們什麽都不說,也不表什麽態。趙書記和周書記臨走的時候都說還要走訪幾個村,看何委員那樣子,明天他們有可能到茅山衝村或是到當陽坡村來。我們應該抓住這個機會,該說的要對他們說,該看的要讓他們看。”“他們不會是丁安仁那樣的幹部吧。”“趙書記是個什麽樣的領導不大清楚。周書記可是聽說過的,就是被人們叫做鐵麵書記的那位專門懲治那些搞腐敗的人的紀委書記。”劉來春說:“還是小心為好,如今一些當官的把自己包裹得很緊,很難讓人看出他們的本來麵目。他是鐵麵書記,我們也給他寫過信的啊,怎麽就沒有回音。我們還是按原來的計劃辦,一是要清算過去的賬目,二是要想辦法盡快把莫胡子他們弄出來。”全安說:“計劃不變,但要注意策略,注意保密,千萬不能讓顧家兄弟嗅出什麽來,不然,我們的計劃就全完蛋了。莫胡子他們蹲在公安局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張有財說:“該注意的要注意,該大膽做的事情還得大膽地做。我看,晚上去市裏的人是不是可以不去了。把東西直接給趙書記就是。”劉來春問全安:“你估計趙書記和周書記他們明天一定會來當陽坡村嗎?”全安說:“要不,我晚上再去找找何委員,要他想辦法將兩位書記帶到當陽坡村和茅山衝村來。特別是茅山衝村,群眾的一些意見可以直接對兩位書記說。何委員是周書記手下的人,他們今天去竹山埡村就帶著何委員。”張有財說:“沒別的事我就回去了。”全安交待他:“這次連縣委書記都下來了,我們苦藤河鄉的事情就不會草草了結。我們把材料弄紮實一些,把木材加工廠和石灰廠欠各村多少錢也一起寫進材料裏麵去。”劉來春說:“那些東西都是現成的,寫上去就是。”張有財走後,全安對劉來春說:“剛才有財說不用去市裏,我沒做聲。趙書記說行政不幹預司法辦案,不去市裏找市委書記,莫胡子他們就不得回來。東西拿到手後,讓誰去市裏往市委書記那裏送,我們還要認真考慮一下。這些材料來得不容易,牽涉到全鄉一千多戶,花的力氣真不小,不能弄丟了,也不能送出去連水泡泡兒都不起一個。一定要送到市委書記手中去。”劉來春說:“聽說張有財的女兒被顧家富認做幹女兒了,還坐了總台,這次他婆娘住醫院治病的錢也是顧家富出的。顧家富是不是有意拉攏張有財?”全安說:“對張有財,我們還不能把他排除到一邊,茅山衝村的很多工作還得他去做,因為茅山衝村的人對顧家兄弟的問題比我們要知道得多。當然,有些事情還不能讓他知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全安想了想,“我看去市裏就挑我們竹山埡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