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也隻得踏著淡淡的星光,準備回茅山衝村去。隻是,他們的心裏一點都不踏實。他們不相信,就說幾句假話,不但可以得錢,還可以三年不收中藥材的山價費,天下哪來這樣的好事。他們從河碼頭的小屋旁邊經過時,遠遠地看見小屋裏還亮著燈。寧全福說:“走,我們問問去,看我老叔說的是不是真話。
我這個老叔,說起來我和他還是沒出五代的表親呀,隻是,他們兄弟從來都是六親不認的家夥。我們家窮得真的是幾個人共一條褲子穿,我今天出門穿的褲就是我婆娘的。五六月青黃不接,我家想向他們家借十塊錢或是二十斤糧度度荒,做夢啊,不但不借,還要我不要扯什麽表親,他們不知道有這門表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啊。自己扯起表親來了。”寧全福拍了拍胸口衣衫上的口袋,“這二十塊錢來的真是時候,明天讓我婆娘去河那邊買幾尺布,給我做條褲穿。說起來醜呀,我把褲穿來了,我婆娘就隻有躺在**別起來了。”匡興義和寧占才都在小屋裏坐著,好像在說什麽,一副鬼頭鬼腦的樣子。看見寧全福和一群農民走過來,就都不說了:“這麽晚了,你們到這裏來做什麽?顧主任說,這幾天鄉企業辦不收費了。你們要去河那邊賣中藥材可以不到這裏來了。”“這個時候我們賣什麽中藥材。”寧全福說,“我們是想問問你們,我家表叔說的那個話是真的嗎?”“什麽話?”匡興義一副困惑不解的樣子,“顧主任沒對我們說什麽話呀。”“今天晚上他要我們做什麽事你們也不知道?”寧全福像是受了騙一樣,“我說嘛,我這個老叔是個心肝上沒得血的家夥,那樣的好處他怎麽會給我們。算了,他今後再別指望我們給他說假話了。我們回去。”匡興義鼻子裏哼了一聲,說:“縣裏來了幾個人,你們的腰杆子就硬了呀。跟你們說,縣裏來的那個周書記和丁縣長就是表兄弟,他們下來查賬,也就做做樣子,不要幾天就會回去。你們以為他們下來了,顧鄉長就當不成鄉長了,顧主任也當不成主任了,苦藤河鄉就翻過來了,白日做夢啊。對你們說,周書記他們走後,賣中藥材的山價費還要加多,另外還要增加幾種別的費。”“還要加錢,我們老百姓不活了?”匡興義說:“顧鄉長說的,誰敢不照著辦?你們有意見的話,就找丁縣長說去。是他點頭同意了的。”“他丁縣長權力大得很,哪個敢對他說。”寧全福說,“剛才,我們給我老叔辦了事,他說他三年不收我們的中藥材山價費。要你給我們一個條。”寧全福心想,隻要他們寫了條,不收山價費的事也就不會變卦了。
匡興義轉動幾下那一對由於長年喝酒,布滿了紅紅血絲的眼球,突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殼,說:“我差點忘了,是有這麽一回事,不過……”下麵的話他不說了,隻把一對牛卵子一樣的眼睛盯著這一群衣衫襤褸的農民,嘴角流露出一絲陰笑。
“匡會計,不過什麽?”看著匡興義那個樣子,人們著急地問。
“三年不交山價錢,你們這個便宜占得真大。我們就吃虧了啊,少收了山價錢,我們就要少發工資呀。這樣的好事,你們連酒也不請我們喝一杯,我們不得幹。”寧占才瘦高的個子,刀條臉上有很多的紅色瘡疤,據說前些年去縣城的一家旅館嫖娼,染上了梅毒,全身都長滿了流膿的紅色毒瘡,打了幾個月青黴素,毒瘡雖然不流膿了,紅紅的疤痕卻沒有消失。“除非他顧主任自己天天坐這裏守著,不然,你們的山價錢照收不誤。這就叫天高皇帝遠,老子沒人管。你們奈得我何。”這一群農民就著急了,嚷著道:“我們窮得褲子都沒的穿,哪有錢請你喝酒呀。你們這不是敲我們的竹杠嘛。”匡興義就板著臉罵起他們來:“這是鄉企業辦辦公的地方,你們在這裏吵什麽,快走。不然就罰款了。”這一群農民的臉一下就黃了。寧全福連忙做出一副討好的樣子,說:“匡會計,別生氣,剛才我老叔給我們各人二十塊錢,你們拿去喝酒。”寧全福極不情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沾著熱熱的汗水的票子,遞過去。其他的人也都極不情願地把剛才顧家富給他們的二十塊錢掏出來,遞給匡興義。
“就這點錢?”匡興義將一張張沾滿汗水的票子拿在手中,“還不夠買一瓶酒、菜錢哩?請小姐的錢哩?”“要不是剛才顧主任給我們二十塊錢,我們一分錢都拿不出啊。”“那就看在顧主任的麵子上,喝一次不請小姐的漢子酒吧。”寧占才一旁說。
“不行,下次賣中藥材,各人再給二十塊。不然,這個忙不好幫。”匡興義說。
寧占才兩手一攤,說:“我們兩個人,是匡會計說了算。他要加二十塊,就加二十塊吧。這可是吃小虧占大便宜的事情。”“日他娘啊,那就加吧。苦藤河鄉這塊天地,隻有你們說了算,哪有我們說了算的。快給我們寫個條,我們好回去,已經半夜了。”“寫什麽條,你們幾個人老子誰不認得。你們過河去賣中藥材,不收你們的費就是了。”農民們有些不放心地說:“不是騙我們的吧?”“誰騙你們。”寧占才一下發起火來,臉上紅色的瘡疤一粒一粒就發亮了,“你們他媽的得了臉就忘記自己是誰了。快滾,不然就告你們一個妨礙公務罪,像莫胡子他們一樣弄到公安局去提幾天尿桶。”“好好,我們這就走。”農民們嚇得魂都掉了,逃也似的走了。走老遠,寧全福又罵開了,“這兩個狗雜種,把我做褲子的錢又搶走了呀。”“我也等著拿這錢給我兒子報名讀書的。”“全是一群吃私生子不吐骨頭的魔鬼。”寧全福過後又歎了口氣說,“如今這世道,已經沒有天日了啊。我們做農民的,誰敢說他們這些當官的不是。今後要我做什麽,我還得做呀。”顧家好已經住好幾天醫院了。躺在醫院裏,心裏卻如火煎火烤一般發急,他知道周明勇下來不會有他顧家好的好果子吃,沒有掌握一定的材料,他是不會下來的。那麽,他掌握自己一些什麽材料呢?自己會不會是縣財政局和縣工商局那兩個局長的下場呢。顧家好躺在病**,眼睛愣愣地盯著白色的塑料泡沫天花板,心裏七上八下,總是踏實不下來。
這時,顧家富匆匆地走進來,說:“哥,劉宏業那雜種果然還留有木材加工廠和石灰廠賬本的複印件。”“真的嗎?”顧家好吃了一驚,“你聽哪個說的?”“茅山衝村的張有財,他是聽莫胡子說的。莫胡子說是劉宏業自己對他說的。劉宏業要是把賬本交給周書記,麻煩就大了。”顧家好想了一陣,說:“千萬不能讓賬本複印件落到周明勇的手上。你給劉宏業打個電話,叫他到我這裏來一下。劉宏業這個雜種,我早就曉得他的背脊上長著三根反骨。這麽多天了,苦藤河鄉其他的幹部職工都來醫院看望過我,就隻有他沒來。”“你開刀的第二天,他不是來過了嗎?”“那是給我送開刀的錢。來看望我,能兩手空空地來麽?你把他叫來,我要好好地教訓教訓他。別以為周明勇來了,我顧家好就要倒黴了。他劉宏業白日做夢,周明勇一走,我要叫他跪在我麵前叫爺爺。”顧家好十分惱怒地說。
顧家富說:“你自己為什麽不給他打電話?”“你說我給他打電話合適嗎?”顧家好盯著顧家富說,“別人不會懷疑我在指示他做什麽?”“我這就給他打電話。”說著,顧家富掏出手機將電話打到鄉政府。那邊是嚴卉接的電話,顧家富說:“嚴秘書,我哥有話對你說。”就把手機遞給顧家好。
顧家好說:“你要劉所長現在就到我這裏來,要背著人叫,別讓人聽見了。”說完,把手機就掛了,對顧家富說,“你要伸長點耳朵,聽著河那邊的動靜。有什麽問題,要及時告訴我。好吧,你走吧,我要跟劉宏業說話,他一會就會來。”然而,顧家富走了很久,劉宏業才來到醫院。顧家好躺在病**,板著一副麵孔,口氣冷冷地說:“劉宏業,我顧家好的鄉長還沒有被撤職,就叫不動你了呀。”劉宏業叫苦道:“縣紀委周書記要看一看這次集資款的賬,我走不脫身。”“你不要認為周書記來苦藤河鄉,就是整我顧家好。告訴你,我顧家好整不倒的。不但整不倒我,一年之後李冬明走了,我還要做書記,你信也不信?”“我信。”劉宏業說,“顧鄉長做農村領導工作的時間長,有工作能力,又有丁縣長支持,做書記還不容易嘛。”“現在有的人背後落井下石,在周書記麵前說我的壞話,送我的黑材料,想把我置於死地。這些人還自以為做得乖巧,沒人知道,其實我清楚得很。他們連自己的後路也不要了。”顧家好眼睛緊緊地盯著劉宏業,口氣帶著一種陰冷,“你說,你是不是也向周明勇匯報我顧家好的黑材料了?”“我沒有。”劉宏業的目光不敢和顧家好的目光對視,“顧鄉長對我劉宏業恩重如山,我記在心裏的。我要在背後說你的壞話,還有良心嗎?還不遭雷劈呀。”劉宏業在苦藤河鄉工作很多年了,他太了解顧家好了,他知道顧家好今天為什麽要對他說這樣的話,但他是萬萬不敢頂撞他的。“你對我說心裏話,你是歡迎周書記他們下來呢,還是不歡迎他們下來?”顧家好的語氣緩和了些,“要對我說實話,不能說假話。”劉宏業發現顧家好的眼裏含著一種陰毒,他的渾身不由打了一個寒顫,知道今天不開口說話,是不得脫身的,怯怯地說:
“他們下來了,苦藤河鄉就有幾個月不得安寧。現在正是秋收秋種的季節,苦藤河鄉原本就窮,折騰幾個月,該收的沒收,該種的沒種,無論是苦藤河鄉的農民還是幹部,明年的日子都不會好過。”顧家好說:“這不是你的心裏話,如果你心裏真是這麽想的,為什麽要我問這麽久才說。”劉宏業就不敢做聲了。顧家好這人心肝上沒得血,整治起人來心狠手毒,背後又有靠山,自己這些年跟著他已經說不清白了,有些事情跳進黃河也洗不清的。他隻要彈自己一個手指頭,自己就別指望有好日子過。
顧家好開刀才幾天,身體似乎還很虛弱,斜躺在病**,像是在思考什麽。過了一陣,他說:“宏業,你坐,不要站著。坐在我身邊來,我有話問你。”劉宏業隻有走過去,小心地把半邊屁股坐在床沿上:“顧鄉長,你剛開過刀,身體很不好,要好好保養,不要過多地考慮一些事情。有些問題,你是過慮了。其實,人們心裏都有數,掂量得出其中的利害關係,不該說的話,誰願意惹火燒身呀。”顧家好把手伸過來,抓住劉宏業的手說:“宏業,我們一塊工作十多年了啊。記得你剛來的時候,鄉政府誰都看不起你,誰都可以欺負你,隻有我把你看得重。我做鄉長之後,真的是力排眾議,才讓你做了鄉財稅所長。這些年,我把你當做我的心腹,信任你,依靠你,所以,什麽事都讓你去做,什麽事也都讓你知道,不瞞你。當然,你家裏有什麽困難,我能夠照顧的,我都給你照顧了。你想想,全鄉那麽幹部職工,我可沒那麽大的能力都關心照顧啊。”“顧鄉長怎麽對待我,我都記在心裏的。我知道,沒有顧鄉長,就沒有我劉宏業的今天。鄉政府很多人也都議論說我是顧鄉長的人。”“我問你,周明勇他們下來你怕不怕?”“有顧鄉長撐腰,丁縣長又是那樣的信任你,我就不怕了。”“這就對了。如今這個社會,已經全爛攤子了。你哪裏知道,我們這算什麽?和人家城裏那些有權有勢的比,我們真的是小孩沒見過大人**那家夥呀。何奔和莫胡子他們卻使勁地在背後搞我,好像不把我和家富弄去坐幾年牢,他們就不肯罷休。他們想得可真輕巧。上次不是下來一個工作組查過賬的嗎?我沒被弄倒,家富也沒被弄倒。莫胡子和全安的縣人大代表卻被弄丟了。
對你說,這次我是咬牙切齒了,等周明勇他們走之後,我要一個個地整治他們,村支書要撤換幾個,鄉幹部要處分幾個。何奔那雜種,我把他弄到老崖村去他就別指望再回來。當然,像鄭秋菊和吳生平這些人,我要想辦法讓他們再上半個台階的。這就叫做有恩報恩,有仇報仇,獎懲分明。”劉宏業心裏說,你自己不說,別人也知道你的德性。不然,丁副縣長如今怎麽會讓你們顧家兄弟牽著鼻子走呢。嘴裏卻說:
“聽說,周書記他們這次下來,主要是清查用集資款炒地皮的事。
其他的事他們好像並不在意。鄉企業辦在連山鎮炒地皮,我是一點都不知道的。那次是顧主任和匡會計他們幾個人經手搞的。你要叮囑他們一下,周書記問他們的時候,別無的說出有的來,讓周書記抓住了尾巴。”“這個不用你擔心。買地皮花那麽多錢,地皮卻沒有被炒起來,這個責任隻能由國家的大氣候來承擔。顧家富和他的鄉企業辦沒有責任,鄉政府也沒有責任。”劉宏業口裏說:“上次就已經有了結論,他們再下來查,實際上是多此一舉,沒有那個必要。”心裏卻想,周書記隻怕不是上次來的那三個人,上次丁縣長帶著那三個人下來之後,在連山酒家喝了幾天花酒,讓三陪小姐陪著睡了幾個晚上,就給他們寫了個調查結論,然後拍屁股走人。周書記可是西山縣清查貪汙腐敗分子敢於刺刀見紅的黑臉書記,他不沾連山酒家的邊,連山酒家的好酒就灌不醉他,連山酒家的漂亮小姐也就迷不住他。認真查一查,八十萬炒地皮的錢,沒有三十萬落入你顧家兄弟的口袋,我劉宏業把馬尿當酒喝。
這時,顧家好的臉麵突然沉下來,眼睛盯著劉宏業,聲音也高了八度,說:“劉宏業,我問你一個話,你要如實回答我。你要是說了假話,不要多久,就會有人收拾你。”顧家好的話語裏布滿了殺機。
劉宏業不由一驚,臉也黃了,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什麽話,隻要我知道,我一定告訴你。”“你將鄉木材加工廠和石灰廠的賬本移交給匡興義的時候,為什麽要留下複印件?”顧家好這麽說的時候,就把劉宏業的手緊緊抓著,“眼睛不要斜開,看著我,回答我的問題。”劉宏業的額頭冒出了汗水,底氣有些不足地說:“我,沒有留複印件呀。顧鄉長,這是幾年前的事了,你還提它做什麽?”顧家好惡狠狠地說:“我知道周明勇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加上何奔那雜種在鄉政府操蛋,莫胡子又串通全安幾個村支書和一些農民在背後告狀,矛頭全是對著我和家富的。他們這次下來決不會隻清查買地皮的事,他們會把莫胡子他們提出的問題全都要翻出來查一查的。不然,他們為什麽要何奔莫胡子和你協助他們工作,而不要鄭書記和吳鄉長他們去幫忙。”顧家好頓了頓,“我知道你留有複印件,而且保管得很好。你這雜種是一隻養不熟的忘眼狗。我再對你好,你卻總是想著什麽時候我背運了,就把那些東西拿出來好落井下石。”顧家好的牙巴骨緊緊咬著,“現在時候到了,你該出手了吧。”劉宏業連連搖晃著腦殼說:“顧鄉長,我絕沒有那個想法。
我對你落井下石,我能得到什麽好處呀?”“你不想對我落井下石,起碼也是想給自己留一條將功贖罪的後路。”劉宏業額頭上的汗水一滴一滴地淌落下來,“顧鄉長,我劉宏業要是那樣做的話,我還是人嗎?”“那你為什麽要留複印件?”“我可以對天發毒誓,我沒有。”劉宏業這時已漸漸平靜下來,心想這個時候是不能有半點猶豫的,一旦讓他看出破綻,為了拿到複印件,他什麽手段都使得出來,“你顧鄉長出問題,我劉宏業不一樣要出問題嗎?我白紙黑字打了那麽多條在那裏,難道不是罪證嗎?”“知道這樣考慮就好。你要是想對我落井下石,我要讓你比我還要多蹲幾年牢房,你信不信。”“我信。”劉宏業勾著頭,再也不敢抬起來。
“我今天隻是把利害關係說給你聽,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人掌握著的。你回去好好想一想,是不是把那東西盡快交給家富,讓他毀了。不然,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顧家好惡狠狠地說。
劉宏業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顧鄉長,你還準備在醫院住多久?”“你問這個做什麽?”“我希望你盡快地回鄉政府去。那樣,我的膽子也會大一些。”“周明勇什麽時候離開苦藤河鄉,我就什麽時候回去。”“他們三五天可能不會走。”“屁話。丁縣長不會讓他們在苦藤河鄉久待。”顧家好閉上了眼睛,“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劉宏業從病房出來的時候,衣服都汗濕了,他逃也似的離開了醫院。但他的心還在一陣一陣發緊。他不知道顧鄉長怎麽一下懷疑起自己留有賬本的複印件來,他肯定不會放過自己的。
“劉所長,你怎麽了?”突然聽到一聲喊,讓劉宏業嚇了一跳。他抬起頭來,才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河碼頭。鄉企業辦會計匡興義就站在他的麵前,那張肥得鼓油的馬臉上掛著一種讓人捉摸不透的神色。他不由打了一個寒顫,答非所問地說:“我回鄉政府去。”“我是問你怎麽了?”匡興義的聲音突然提高了八度,“看那樣子,心裏是不是有什麽鬼呀。”“我心裏有什麽鬼?剛過河來,他們又叫我回去有事,”劉宏業不想和匡興義多說話,不停步地往河邊走去。苦藤河鄉的群眾背地裏說,苦藤河鄉有兩個頭上生瘡、腳底流膿的壞東西,一個是鄉企業辦會計匡興義,另一個是鄉企業辦出納寧占才。這些年,他們真的是壞事惡事做盡、做絕。由於他們一個長著一個冬瓜腦殼,一個長著一張長臉,苦藤河鄉的老百姓哄哭泣的孩子時都是這麽說:“你們還哭呀,鄉政府那個牛頭馬臉來了。”孩子們就再不敢哭泣了。
“別走啊。”匡興義一把揪住劉宏業的胳膊,“走,我們去喝一杯,我請客。”“他們叫我快回去,沒時間喝酒。”劉宏業想掙脫匡興義的手。
“我匡興義的麵子小了呀,請不動你這個大會計了。”匡興義露出一臉的凶相,“老實告訴我,是不是趕回鄉政府去匯報我們的黑材料?”“你怎麽說這種話。”劉宏業就不敢再用力去掙脫匡興義的手了。
“既然沒有急著要回去匯報我們的黑材料,那就跟我走,顧主任正等著你喝酒呢。”匡興義不由劉宏業分說,拖著他就往連山酒家去了。
顧家富和寧占才都在連山酒家的客廳坐著。看見劉宏業進了酒家,顧家富迎上來笑眯眯地說:“劉所長你一點都不夠朋友,這麽多日子,也不來酒家坐坐。是不是看見周書記他們來了,我和我哥就有問題了,不敢來了。”劉宏業分辯說:“顧麵主任你別疑神疑鬼,我是口袋裏沒錢,哪能來酒家喝酒?”顧家富說:“你來酒家喝酒,我能收你的錢?”“你是靠開酒家賺錢盤送女兒讀書,喝酒不給錢,我怎麽好意思。”劉宏業口裏這樣說道,心裏卻在罵,過去在這裏喝酒,哪一次沒給錢,隻差在口袋裏搶錢了。
顧家富對服務總台的張朵說:“快去對餐廳說一聲,炒幾個菜,我們今天要一醉方休。還告訴包廂的服務員,給我們開一個大一點的包廂。”“使不得,我要趕回去,李書記找不到我,要批評我的。”劉宏業心裏有些發虛,他猜不透他們今天為什麽要請自己喝酒,是不是和賬本複印件有關。如果那樣,自己就要吃苦頭了。
“你劉宏業心裏想的什麽我清楚得很。今天我顧家富是真心真意請你喝酒,酒喝了,該怎麽做你還怎麽做,該怎麽說你還怎麽說。”“和顧主任一塊喝酒,那是求之不得的,如果沒事,我不會不喝。”“這就對了。”顧家富拖著劉宏業來到一樓最裏邊的一間包廂。這間包廂名叫悅心園。顧家富的酒家共有三層,三樓除了顧家富自己家占了幾間,還有三套裝飾豪華、設備齊全的客房。這三套客房一般的客人是沒有資格住的。最裏邊一套比較大,又很背靜的,被丁安仁長年占著。其他兩套,平常都空在那裏。縣裏下來領導,或是外地來了采購員等有錢的客人,才有資格住。二樓是普通客房,說普通也不普通,全是單人間。住這裏的男人自己可以帶女人,也可以在酒家挑選小姐陪睡。一樓是餐廳。有一個大餐廳,另外還有四間包廂。可以喝酒吃飯,可以唱歌,包廂旁邊還有一個十分隱秘的小房間,在洗手間的轉角處。小房間裏有一張小床,專門供那些喝酒的客人和三陪小姐睡覺的。劉宏業在連山酒家喝過幾回酒,但他沒有和三陪小姐在秘密的小房間裏睡過。一是他口袋裏沒錢,聽說和三陪小姐睡覺是要給錢的;二是怕被派出所抓著了。雖然顧家富說派出所從來不到連山酒家抓嫖娼,也的確沒聽說連山酒家出過事,但連山鎮別的旅店是經常被抓的,抓著一對罰款三千。劉宏業不是不喜歡酒店裏那些長得漂亮的姑娘,加上自己的婆娘在農村,衣服沒她們穿得好,身材沒她們長得好。可是就連那滿身汗臭的婆娘他也不能天天夜裏摟著睡,還要看顧鄉長高不高興,高興了,一個月讓他回去一次。
春忙時節,秋收秋種,搞計劃生育,兩個月也不讓他回去。看著這些白嫩嫩的姑娘,他真的心律都跳不齊了。但他還是不敢和她們睡覺,他膽子小,抓著了他罰不起那三千塊錢。家裏有老有小,全靠他一個月幾百塊錢的工資養活。有一次匡興義邀劉宏業去連山酒家喝酒,叫來兩個姑娘作陪。喝了一陣,匡興義就和一個姑娘進了小房間。半個小時出來後,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劉宏業和另一個姑娘也推進了小房裏,還把門反鎖上了。
過了半個多小時,匡興義開門問他道:“和自己婆娘比,味道硬是不一樣吧?”劉宏業哭喪著臉說:“匡興義你怎麽這麽缺德,我說不行的嘛。”那個小姐不屑地說:“他說怕。我看他是口袋裏沒錢。”“你真丟男人的臉呀。”說著,匡興義扯下自己的褲帶,“我們去。”就又把那個小姐拖進小房裏去了。
劉宏業從那以後,就知道連山酒家的生意為什麽好,顧家富為什麽有錢,原來他是做的這種肉體生意。也不知道顧家富和連山鎮派出所達成了什麽協議,連山鎮派出所從來不到連山酒家抓嫖娼,在連山酒家嫖女人的人,也從來沒有出過事。
顧家富說:“我知道劉所長潔身自好,不近女色,今天就我們四個人喝酒,不要小姐作陪。”這樣說著,就對寧占才使了個眼色。寧占才站起身,咣當一聲把包廂的門就關了。
劉宏業不由緊張起來,他意識到今天在劫難逃了。
果然,顧家富的臉一下變了:“劉宏業,你應該清楚,我們今天把你叫來做什麽。”“不是叫我來喝酒的嗎?”劉宏業不由渾身發起抖來。
“快把東西拿出來。”寧占才幹瘦的身子站在他的麵前,伸出一隻鷹爪一樣瘦長的手,“趕快拿出來,免得受皮肉之苦。”“我真的不知道你們要什麽東西。你們可別打我啊。”劉宏業的聲音帶著一種恐懼和哀求。
“不把東西交出來,就別想走出悅心園。”劉宏業一步一步往門口移動。他想,現在惟一的辦法,是逃離這裏。
“想得真美,到了我們手心裏,你還想逃走。”匡興義這麽說著,抬起腳,一腳往劉宏業的腰部踢去。劉宏業隻覺得腰部一陣鑽心的疼痛,就趴在地上了:“你們不能打人呀。”這時,劉宏業多麽希望有人突然闖進來,把他救出虎口。可是,他知道沒有人會來救他的,他隻有哀求道:“你們別打我。打傷了身子,就不能工作了。”“把東西拿來我們就不打你。”寧占才這時解下褲腰上的皮帶,高高揚起,然後帶著一陣風,嗖地一聲,皮帶就落在剛才匡興義踢的那個部位。寧占才係的是真牛皮帶,落在腰上,那腰就好像揭掉了一層皮,劉宏業忍不住“哎喲”一聲大叫,眼淚也跟著嘩嘩地流下來。
又是一陣風響,劉宏業的大腿側也像是被揭掉了一層皮。緊接著,隨著皮帶起落的風聲,劉宏業隻覺得自己全身的皮膚都好像被活生生地剝掉了。他像一條蛇,一條蚯蚓,在地上不停地扭動,最後,連扭動的力氣也沒有了。
顧家富這時走過來,用腳踢了踢他的腦殼:“劉所長,你這是何苦呀,你將那些東西保存在那裏有什麽用?是想把我哥告倒,還是想把我弄進牢房?這對你劉宏業又有什麽好處?想升官,想發財,這兩個目的你都不可能達到呀。你那個卵樣子,除了我哥給你個財稅所長當,誰有官讓你做。想證明你自己的清白?你清白什麽,我們貪汙了,你也貪汙了啊。你從兩個廠裏借的八千塊錢也全都用別的手段衝掉了。這難道不算貪汙?我說,我們坐牢,也少不了你劉宏業坐牢的份。木材加工廠和石灰廠已經垮掉幾年了,你把賬本複印件拿出來毀掉了,不清白的事全都清白了。一本糊塗賬也就不糊塗了。對你說,你給匡興義的賬本,他已經全部重做了一遍,你領錢的條也全部毀掉了。他們查現在的賬本休想查出什麽來。”劉宏業坐在地上,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我真的沒有複印件。”劉宏業這時已經下了決心,即使打死他,他也不能把賬本的複印件交出來。交出了賬本複印件,他們也不會放過自己的。
“你硬是不交的呀。”匡興義一把揪住劉宏業的頭發,將他提起來,然後在背後一個掃堂腿,就讓他跪在地上了。顧家富說:“劉宏業,我告訴你,周明勇能不能整倒我哥還很難說。我哥和我都不是好惹的。如果整不倒我們,到時候我們再一個個算賬,一個個收拾,包括何奔、莫胡子、全安、鄧啟放這些人。誰和我們作對,我們就整治誰,就讓他們嚐嚐我顧家兄弟的厲害。我們要是被弄倒了,我們也要找幾個墊背的,丁縣長也別指望逃脫墊背的命運。當然,要不要你給我哥倆墊背,全看你自己。你要是把賬本複印件當炮彈交給周明勇,我要叫你死無葬身之地,包括你的老婆和孩子。你如果保持沉默,我們就相安無事。你不要以為我哥在住醫院,我不經常去鄉政府,你做的事情我們就不知道。告訴你,你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好吧,你快給我滾出去。我們走著瞧,看哪個笑到最後。”劉宏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他隻覺得渾身火灼一樣的疼痛,連挪動腳步的力氣也沒有了。但他還是咬著牙,逃出了悅心園。走出了很遠,大滴大滴的淚水才從眼眶裏滾出來。
劉宏業的確留有木材加工廠和石灰廠財務賬本的複印件。劉宏業的老家也是農村,老家的條件比苦藤河鄉好不了多少。家裏一直很窮。劉宏業自幼讀書十分的用功,成績一直很好。因為家裏供不起他上高中、讀大學,初中畢業之後,他隻得考中專,爭取早日參加工作。他考的是財會學校,為了盤送他讀完中專,父母把房子也賣掉了,全家住在一間茅草棚子裏。四年之後,他被分配到苦藤河鄉政府做會計工作。在這個全縣最窮的鄉工作,什麽外來的油水都沒有。工資低不說,還總是拿不到手。那些端鐵飯碗有工作的姑娘誰願意嫁給他?連山鎮那些做生意買賣的農村姑娘,也看不上他這個端鐵飯碗卻窮得口袋裏掏不出一文錢的國家幹部。父母隻得借錢修了一棟木屋,在農村給兒子娶了個媳婦。這一下家裏就欠下了一屁股的債。劉宏業省吃儉用,新衣服也不做,鄉政府食堂打牙祭他連肉也舍不得吃,就更別說喝酒抽煙了。人家腳上穿的是皮鞋,他腳上穿的是黃跑鞋。鄉下工作的幹部每人都得有一支手電筒,晚上下村走山路以免被蛇咬。他連手電筒也舍不得買,晚上下村手裏拿著一根棍子,像瞎子一樣,一邊走路,手裏的棍子就不停地在地上敲打。一是為了探路,二是為了趕蛇。然而,再節約他那點工資也還不清修房子和結婚欠下的債。時間一年一年過去,老賬沒有還清,孩子又要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