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得劉宏業晚上連覺都睡不著,他想調離這個窮鄉,到一個條件好一點的鄉鎮去工作,可他沒有門路可走。有時他真的不想做這個鄉幹部了,幹脆回家種地去算了。這個時候,苦藤河鄉辦起了木材加工廠和石灰廠,顧家好要他兼做鄉企業辦的會計,管兩個廠子的賬。鄉企業辦每月給他三十塊錢的補助。他當然高興,苦是苦點,晚上要加班做賬,可三十塊錢對他來說,也能解決許多問題呀。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顧家富隔上一兩個月,就要他打一張條,領一百塊錢,說是他晚上做賬的加班費。做木材加工廠廠長的匡興義和做石灰廠廠長的寧占才還經常請他吃飯喝酒。他從心裏感激顧家好,是他照顧他這樣一個好差事,讓自己得到了實惠,解決了很多困難。特別是那一年,他的老婆風風火火來到鄉政府找他,說是修房子欠下的錢人家上門討幾次了,這次還限定了時間,不還錢人家就要拆他們家的房子,急得劉宏業真不知道怎麽辦了,他到哪裏去借這麽一筆錢還賬?這時,顧家好來了,問他欠人家多少錢。他說三千。“打個條,在鄉企業辦拿三千,把賬還了,以後再慢慢還鄉企業辦吧。”那天,劉宏業真的差點給顧家好下跪磕頭了。他和他的農村婆娘都流著眼淚說,顧鄉長的恩情他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顧鄉長就是我的父親,你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你要我別做什麽,我是絕不會做的。”

隻是,過不了半年,劉宏業就感到十分的不安起來,木材加工廠從各村收上來的上千個立方的木材,明明賣掉了幾百個立方,人家把錢也付清了,匡興義卻說五月漲端陽水夜裏流失了多少多少個立方,要劉宏業做假賬,賣掉的木材也成了流失的木材了,十多萬塊錢一下就從賬上消失了。寧占才也一樣,燒出的石灰運到河那邊賣給連山鎮搞基建,一百噸說成五十噸,連這五十噸的錢他們也不如數交來,交的是一遝喝酒吃飯的發票。顧家富、匡興義和寧占才幾個人去縣城嫖娼被抓了,罰款的上萬元他們也要拿來報。那時,丁安仁還是縣農業局局長,他想建私房,顧家富就將最好的木材給他送了兩大車,修房子的工錢、買鋼筋水泥的錢也都由鄉企業辦給包了。這些錢,有的是用假發票在劉宏業這裏報的賬,有的則是報的損失。比如漲水流失木材呀,石灰窯塌荒呀,運到河那邊的石灰被偷走了呀,甚至上麵來人請客吃飯也是吃少報多,僅請客吃飯這一項,一年下來就四十多萬。顧家好和鄉企業辦匡興義、寧占才三個人的加班費、獎金和一些巧立名目的補助,就領去了二十萬。隻有一年時間,木材加工廠和石灰廠就辦不下去了。縣農業銀行的三十萬貸款沒有還,九個村的木材款沒有付,還有各村村民的工資錢也沒有付。劉宏業自己是窮苦出身,每次下村去,看到農民過的那種艱難的日子,看到農民給木材加工廠搬運木材的艱辛,看到農民給石灰廠做活的勞累,他就想起顧家富和匡興義他們吃喝嫖賭的情景,他的心裏就格外地難受,格外地害怕。他就想,如果這些吃紅薯飯、穿補巴衣服的農民,知道自己辛辛苦苦從大山裏砍伐下來的木材賣得的錢,餓著肚子在石灰窯做苦活,燒出石灰賣得的錢,被他們拿去嫖了,賭了,送人了,私分了,他們會怎麽想?他們會不會十分憤怒地到鄉政府來找他們算賬?會不會活活將那三個家夥打死,將鄉政府燒掉?他還想,自己雖然沒有和他們一塊吃喝嫖賭,也隻是拿了企業辦八千塊錢,和顧家富他們比,根本就算不得什麽。但自己是正規學校培養出來的會計,會計有會計法,做假賬那是要負法律責任的。

他向顧家好匯報過,說過自己的擔心,但顧客好並沒當回事,說如今外麵誰不這樣,我們和他們比,真的是小巫見大巫了,你把賬做平就是,別的事你就不要管了。劉宏業還是很害怕,做起賬來渾身就發涼,手心就冒冷汗。兩個廠子垮掉之後,匡興義和寧占才就都被安排到企業辦來了。匡興義做會計,寧占才做出納。顧家好十分嚴肅地找劉宏業談了一次話,要他將企業辦的賬本移交給匡興義。顧家富還封了一個五百元錢的紅包給他,對他一年多時間來的工作表示感謝。當時劉宏業毫不猶豫地將企業辦所有的賬本原件都複印了一份保存下來,他知道這些賬本移交給匡興義,他會把它毀掉的。他粗略地做過計算,兩個廠的資金往來已經超過了一百萬,僅九個村送來的木材賣出去得的錢,就有六十多萬,賣石灰得的錢有八萬多,加上三十萬貸款,除了買回幾台不能用的舊機器,上交一些利稅,以及一些正當的開支,大部分錢就這樣一筆勾銷了。那真的是天理不容呀。也許是複印時,賬本有的地方留下了折疊的痕跡,顧家富一直懷疑他把賬本複印了。但他萬萬沒有料到,由於自己把複印的事透露給莫胡子,莫胡子又失口透露給了張有財。顧家富一口咬定他留有複印件的原因,就是張有財將消息透給他的。

如果不把複印件交給他們,他們會對自己下毒手的。劉宏業這樣想。可是,真要將複印件給了他們,周書記他們就無法查清這兩個廠子的賬了,顧家兄弟和匡興義、寧占才他們也就可以逍遙法外了。還有那個丁縣長,沾了,貪了,嫖了,還要一步一步地往上升官呀。

劉宏業心裏矛盾極了,他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縣委趙書記和縣紀委周書記他們離開竹山埡村之後,全安的心裏就好像踏實了許多。從周書記的話語裏,他知道這個鐵麵書記已經下了要徹底清查苦藤河鄉的問題的決心。昨天,莫胡子又來到他家裏。莫胡子是根據周書記的指示,一個村一個村地收集群眾的意見,然後把群眾的意見和要求帶回去向周書記匯報。兩人談了很久,商量下一步怎麽辦,他覺得自己和莫胡子幾個人這麽多年來的鬥爭就要勝利了。顧家兄弟會落個什麽下場,也會在不久的將來見分曉了,苦藤河鄉的老百姓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受到顧家兄弟的欺壓了。即便是胳膊上還吊著一塊髒兮兮的紗布,即便是腦殼上被磚頭砸的雞蛋大的一個包還沒有消,想到高興處,他就輕輕地哼起山歌來。這個時候,他的婆娘就會沒頭沒臉地罵他。婆娘這些日子可真是氣得血奔心了,顧家富把她的兩隻母烏麂山羊殺了,價錢比世麵上便宜不說,還沒到手一文錢呀,隻是一張白紙條擺在那裏。其他的山羊在鄉政府關幾天,活活地被餓瘦了一大圈。前天她從鄉政府把山羊趕回來,心疼得直掉眼淚,咒罵這些鄉裏的幹部心肝黑了呀,沒一點血了呀。

“全安,你高興什麽,腦殼被磚頭砸了,胳膊被彎刀砍了,你還扯起鴨公腔唱得起山歌,你曉得不曉得,我見不得你。”婆娘罵起男人來腳還在地上蹬,那張蒼老的臉上全是怒火。

全安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見不得我,我不讓你看見不就是了。”說著,抬著一隻胳膊出門去了。

全安來到鄧啟放家裏。這天鄧啟放和全金來剛剛把他的老娘從醫院抬回來,老人的病其實還沒痊愈,老人是心疼兒子和女婿的錢呀。全安問了老人幾句,又說了些寬慰的話,就對鄧啟放說:“周書記留在苦藤河鄉不走了,我們隻怕還要使一把勁才行。”鄧啟放說:“不用再使勁,周書記隻要把我寫的那些東西全部落實了,顧家兄弟也會去農場挑三五年大糞桶,那個姓丁的副縣長也逃不脫丟掉烏紗帽的命運。周書記隻要不官官相護,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丁副縣長還會和顧家兄弟一樣去農場挑幾年大糞桶的。”鄧啟放的女人莫如華一旁說:“那天我在市委楊書記那裏,把苦藤河鄉的情況說給他聽,說著說著我就哭起來了。我看見楊書記的眼裏也有些發濕,牙巴骨咬得格格地響,拿起電話把我們縣裏的那個書記罵了一頓,說他過幾天就來西山縣,不把苦藤河鄉的問題解決好,他就撤他的職。周書記不認真把我家美玉的事弄清楚,我還去找楊書記。那天他派車送我們去火車站的時候已經說了,苦藤河鄉的問題沒解決,叫我們還去找他。我現在認得他了,他辦公的地方也找的到了,隻要坐五個小時的火車,找楊書記容易得很。”這時,鄧啟放的母親從袋子裏取出一個蘋果遞給全安,說:“前天,顧主任他女人到醫院看望我,還給我買了許多東西。這蘋果就是她買的。我不要,她硬是放在桌子上就走了,想起我苦命的女兒來,我真的能吃下她男人身上的肉,喝得下她男人身上的血。人啦,就這樣,他女人去看望我,我的心又軟了,冤家宜解不宜結啊。兒呀,隻要人家不再欺負我們了,該讓人時還要讓人啊。”老女人這麽說過,就站在門口對美玉住的那邊房子喊她的外孫女。

一會兒,鄧美玉的私生女兒就跑過來了,一邊跑還一邊問:

“奶奶你的病好了嗎?你去住醫院,我和我娘好想你呀。”小女孩出生時不足月。生下來後的四年多時間裏,有時連紅薯飯都吃不飽,就別說像城裏的孩子那樣喝牛奶、吃營養補品了。女孩長得十分的矮小瘦弱,那張紙一樣白的臉,繼承了母親美玉那張臉麵的秀美與嫵媚,讓人看了生出幾多的憐愛。由於長年被美玉關在房子裏,很少出門,生性膽怯,看見全安也坐在那裏,就撲進了外婆的懷裏再不敢說話了。

“我的小乖乖,外婆給你帶好吃的回來了。”說著,老人從房裏拿出幾個蘋果和一袋旺旺餅幹,“拿回去吃吧,攢著吃,別一餐吃完了啊。”小女孩拿著外婆給的糖果,高興地跑回自己家裏去了。

全安目光怔怔地看著小女孩的背影,他的心裏像有一把尖刀在剜。鄧美玉的不幸遭遇,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小女孩的出生,給鄧家帶來了多大的痛苦啊,老女人長年眼淚洗麵,鄧美玉尋死覓活。小女孩由於她母親無力撫養,從來不曾享受到通常小孩應該得到的疼愛和歡樂。她得到的隻是別的小孩不敢想象的歧視和鄙夷,苦難和饑餓。而她的舅父鄧啟放的心裏除了對親妹和可憐的小外甥女的憐愛,就是對欺負他親妹的仇人的刻骨的仇恨。全安做村支書二十多年了,在竹山埡村甚至苦藤河鄉,他也算得一言九鼎的角色。他在群眾中的威信是靠他公正直率的性格,肯替群眾辦事樹立起來的,作為這個村的領導,他也和鄧家一樣為鄧美玉的遭遇感到無比的氣憤。他和莫胡子幾個村支書一塊和顧家好拍過桌子,甩過凳子,還聯名寫過狀紙,但都無濟於事。今天,時機終於來了,該是解決鄧美玉的問題的時候了。

“啟放,你妹的遭遇,我們要認真地寫一份材料交給周書記,你妹的人品我清楚,我是看著她長大的,她說的話不會有假,她的私生女兒不是外麵人說的那樣,是找不著父親的孩子。可以肯定,你家美玉就是那天喝酒之後遭人強暴的。那天和她一起喝酒的就四個人,幾個人又輪番地勸她喝酒,這裏麵就隱藏著陰謀。

如今小女孩又長的這個樣子,不是明擺著的事實嘛!隻要周書記認真審問那天喝酒的幾個人,就不怕他們不說出來。我說,不管害你妹的人是誰,不管他的職務有多高,都要周書記給查個水落石出,繩之以法。”鄧啟放說:“隻要周書記敢黑下臉來查我妹的案子,我願意賣掉房子,給我外甥女兒湊錢去上海做親子鑒定。”一旁鄧啟放的老母親早已泣不成聲了,“我的兒,你老娘七十多歲了啊,住不了幾年了,你妹今後的日子怎麽過呀。還有我那可憐的小外孫女,還不知道能夠長大成人嘛。那個可惡的畜牲,那個遭千刀剮遭槍子兒穿心的畜牲,什麽時候查出來了,我要他跪在我女兒麵前磕頭,跪在我外孫女麵前磕頭。我要把他的骨頭拿來煎水喝也不解恨啊。”

全安勸了一陣老人,才又對鄧啟放說:“昨天,莫胡子到我家來了,他和何委員劉所長一塊被抽去給周書記幫忙,他負責和各村聯係。我們一塊商量過了,第一是要將我們所知道的情況全部匯報給周書記聽,請他把苦藤河鄉的問題徹底弄清楚,解決好。第二,管好自己村裏的人。昨天,茅山衝村就有一些人冒充大岩村和我們村的人,到鄉政府吵鬧,說是他們的集資款沒有退,要周書記給他們退集資款。周書記他們到苦藤河鄉來,顧家兄弟已經感到他們快要完蛋了,他們肯定會在後麵使壞,拉攏一些落後群眾給周書記發難,阻撓周書記他們辦案。我們要過細地給群眾做好工作,不能讓他們的陰謀得逞。第三,不管查案子也好,別的什麽事也好,都不能影響我們的大事,這就是修好苦藤河大橋。前幾天我和莫胡子劉支書幾個人商量了一下,並且把我們商量的情況對其他幾個村支書也通了氣。明天我想開個全村群眾大會,也算是個動員大會吧,把我們苦藤河鄉眼下的情況說給大家聽一聽,要大家抓緊時間,搞好秋收秋種工作,趕在九月十號以前,把家裏的事情全部做清場。九月十號全鄉各村都要抽出一部分青壯男勞力去石灰場燒石灰,去岩石場劈石頭,做修大橋的準備工作。我們還是要求李書記不要更改十月初動工修建苦藤河大橋的計劃,到那個時候,我們村的所有勞動力就要全力以赴支持修建大橋了。該投的義務工,我們一個都不能少,該支持物資的,要積極地支持物資。比如像搭支架的木材,用錢買不合算,就要靠各村湊。到時候我們還要在全鄉搞一個投工投勞比賽活動。我們鄉窮,大家都拿不出多少錢,但我們有勞動力,力氣長在自己身上,白天做累了,晚上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就又好了。勞動力投入多,就可以節約出資金辦別的事,苦藤河大橋就會修成高質量的大橋。我和莫胡子商量,想請你給我們寫一個告全鄉人民書,把我剛才說的意思寫進去,要讓全鄉的老百姓都做好修橋的準備。”鄧啟放說:“實際上就是一個倡議書。”“就是這個意思。莫胡子到裏麵幾個村裏去了,可能三五天就出來。這幾天你把這個倡議書寫好,他出來之後我們還要商量一下,再和其他幾個村通通氣。離九月十號就幾天時間了,離十月一日也就二十幾天了,時間還很緊的呀。”“沒問題,這幾天我坐在家裏寫這兩個材料,秋收秋種的事讓如華去做。”全安說:“我去對村主任說一聲,我們幾個村幹部各人幫你做幾天活吧。”莫如華說:“不用的,犁田耙地我都能做,還有二十多天時間,幾畝蕎麥,幾畝油菜,我還是種得下去的,讓啟放安安心心給你們寫那材料吧。”莫如華臉麵流露出一種慚愧的神色,“全支書,那天我也是急得沒主張了,對你說了些不該說的話,你別見怪喲。其實,你和我哥這些村幹部,為我們做了不少的好事,我們都記在心裏的。要是沒有你給我出主意,讓我躲過顧家兄弟,偷偷去市裏找楊書記,我家啟放至今可能還被關在縣公安局不會出來,弄不好還會判他一年兩年刑。”鄧啟放的老娘就又哭泣起來:“全支書,你是好人。我家美玉的事,就數你最關心。我家啟放脾氣差,把你的胳膊砍了一刀,你也沒有怪罪他,今天又來說美玉的事。我真的不知道怎麽感你這個情了。什麽時候大橋動工了,我也去做義務工。我是七十歲的人了,做不了什麽,給大家燒水燒茶總要人的吧。”全安說:“你別說那個情不情的,鄉親鄉鄰,誰沒有為難事,大家都相幫著嘛。大橋開工的時候,你去給大家燒茶燒水,這個我們歡迎。我們還要把你當做典型向大家宣傳。我們都要有個思想準備,修苦藤河大橋,不流幾身汗,不脫幾層皮,是修不起來的。”周明勇和馬紀委、孫紀委三個人看了兩天苦藤河鄉政府的財務往來賬,也等了兩天,調到縣農業局去的那個原連山鎮政府的會計還沒有下來。

“這邊賬上手續齊全,看不出什麽破綻。”“苦藤河鄉付給連山鎮多少錢?”“六十五萬。賈鎮長不是也說是六十五萬麽。”“連山鎮那邊有手續在這裏?”“有合同。公章私章都齊全。”“前天我和趙書記去看了那塊他們買下的荒坡地,隻有得了精神病的人才會拿六十五萬去買那麽一片埋死人的亂墳崗子。”周明勇氣憤地說,“苦藤河鄉的老百姓怎麽能不告狀?他們的錢是賣豬賣雞賣糧得來的,是從口角角裏攢下來的,是他們的汗水錢,他們拿著這錢買下那麽一片荒地,他們怎麽不心痛?我說苦藤河鄉的群眾沒把他們的皮扒下來就很對得起他們了。”周明勇這麽說過,就給縣農業局局長打電話,“我是周明勇,我現在在苦藤河鄉辦案。你馬上通知從連山鎮調到你們局的那個姓伍的會計到連山鎮來一趟。我找他有重要事情。前天就給他打電話了,怎麽還沒下來?你告訴他,再不下來,請他考慮後果。”馬紀委說:“從賬麵上看,除了接待費高得嚇人,別的什麽問題還沒有發現。劉宏業的賬也做得很清楚,很規範。”

“看一下賬就發現了問題,就用不著我們這麽張張揚揚下來查了。過去我們查的案子,哪一件不是經過多少個回合,反反複複地尋找線索,尋找破綻,打開缺口,才將案子拿下來。那些貪汙腐敗分子,他們的手段越來越高明了,越來越隱蔽了。我們查那塊地皮的問題,就要同時考慮顧家兄弟的搬遷的事,還有顧家富在河那邊火車站旁邊修三層樓房的事。這些問題應該連在一起分析。我認為,買地皮和顧家兄弟搬遷肯定有牽連。你們想想看,他顧家好有能力把房子搬遷到河那邊去麽?又是在火車站旁邊的黃金地帶,光買那地皮就要多少錢。在那邊半山坡上買的地皮一畝也要五萬多呀。還有顧家富,修三層樓的磚房,沒有二十萬能修得好?”周明勇頓了頓,“把這個問題拿下來之後,就查木材加工廠和石灰廠的問題。查這兩個廠子的賬可能更難一些,因為有幾年時間了,但一定要查。聽群眾反映,光木材加工廠收來各村的木材就有一千三百多個立方,價值六七十萬元。石灰廠燒出的石灰也運過河去賣掉了很多,還有農業銀行貸的那三十萬元貸款,這些錢加一塊,可是個不小的數目。這中間很大一部分是苦藤河鄉老百姓的血汗呀。再一個問題,就是竹山埡村一個名叫鄧美玉的私生女兒的問題,我原本是不想過問這個問題的。一個三陪女生一個私生子,有什麽好查的?但是,我和趙書記到她家裏一看,我的心就軟了。這個年輕女子說她從來沒有陪男人睡過,她是被人灌醉之後遭人強暴懷孕的。在去縣城做流產手術的路上,她跳火車自殺,人沒死,雙腳卻被火車碾斷了,如今靠她七十歲的老娘養活。這個問題出在顧家好他弟弟顧家富的酒家,以前就那樣不了了之了。要查一查,看看這個私生女的父親是誰,如果真像鄧美玉所說,就不是一般的問題了。”孫紀委說:“這兩天我聽到一些反映,對我們讓何奔和莫胡子參加調查組意見很大,說我們一下來就壓一派扶一派,說不定又會有人告狀的。”周明勇說:“你聽說的這些我也聽說了,顧鄉長就當麵對我說過。我們不是把茅山衝村的張支書也弄到專案組協助我們工作來了麽?這可是顧鄉長推薦的。我們不要被這些話分散了注意力,要抓緊時間,去調查群眾反映強烈的問題。”馬紀委突然像想起了什麽,說:“這兩天我覺得劉所長的神態有些不正常,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說話吞吞吐吐,走路也是一副很吃力的樣子,我們問他一些事情,他總是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一問三不知。中間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周明勇想了想,說:“他是不是有思想包袱,或是有人在背後左右他。什麽時候抽個時間,我找他談一談,了解一下他的思想情況。”這時,嚴卉來問他們開水喝完了沒有,要不要打瓶開水來。

周明勇說:“不用了,開水還沒喝完。”嚴卉卻不走,給他們的杯子裏倒了一些開水,沒話找話地說:“我們苦藤河鄉太複雜了。”周明勇說:“有些問題其實並不複雜,是人為地弄複雜了。”“是那些告狀的人把問題搞複雜了。他們無事說成有事,小事說成大事,有的事還無限地上綱上線,問題怎麽不複雜?”嚴卉看了周明勇一眼,做出一副膽怯的樣子,“周書記,有些話,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說吧。”周明勇麵無表情地說。

“這幾天,我聽到一些人議論,說周書記一到苦藤河鄉,就把屁股坐歪了,他們也要向上麵告狀哩。”“怪了,剛才我們還說這個事的。”周明勇冷冷地看了嚴卉一眼,說,“好啊,你剛才還說苦藤河鄉的問題並不複雜,是人為地弄複雜了。我還真想看看他們怎樣把水攪渾起來,阻止我們辦苦藤河鄉的案子。不過,這樣做是要付出沉重代價的。”嚴卉說:“周書記說的這話我懂了。不過,我好像聽誰說過這樣一句話,好像是說謬誤說上三遍也成真理了。”馬紀委一旁笑說:“所以就有人異想天開,把自己的錯誤,甚至是犯罪,也說成是國家的大氣候造成的,是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交下的學費。”嚴卉有些尷尬:“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把我聽到的說給周書記聽,也是我做辦公室工作的職責啊。”孫紀委一旁說:“以後聽到什麽話,還請及時告訴我們,包括罵我們的話都要對我們說,知道麽?”嚴卉說:“有些話我實在不敢說,怕你們批評我。”馬紀委和孫紀委都同時看著這個年輕漂亮的姑娘。他們一下來就聽說了,這個漂亮的農村姑娘用自己年輕的身子,先是換了個服務員做,後來又換了個鄉政府的招聘秘書。她還想把秘書前麵那兩個招聘的字眼去掉,就隻有緊緊地抱住丁安仁和顧家好的大腿不放了,對他們的話也隻有言聽計從了。他們對站在麵前的這個容顏十分漂亮的姑娘,除了從心裏感到一種厭惡,便是一絲隱隱的同情了。

“說吧,不要有什麽顧慮,我們會正確對待的。如果我們有什麽值得注意的地方,值得改正的地方,我們一定會注意,會改正的。”“有人擔心,苦藤河鄉這一弄,工作沒人幹了,吃虧的還是農民自己。”“這有什麽不敢說的呢?”“我怕說出來你們會誤認為是不歡迎你們到苦藤河鄉來。”“我們紀委的人去哪裏,的確是有人歡迎有人不歡迎,這我們見的多了。不過,我們已經下來了,就做好了不受歡迎甚至會有人要趕我們走的準備。剛才你說的那些擔心,我認為都是多餘的。我倒是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紀委辦過案的地方,群眾的積極性起來了,這個地方的工作也好搞多了。嚴秘書,還有什麽要說的麽,如果沒有,就走吧,我們正在商量工作。”“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在開會。”嚴卉說著悻悻地出門了。

馬紀委不等嚴卉下樓去,就站起身把門給關了:“我們住在這裏,時時都受著他們的監視。”孫紀委說:“可以肯定,嚴卉還站在外麵偷聽。”說著過去把門一下拉開,果然嚴卉站在門外的轉角處。看見孫紀委開門,才慌慌張張地往樓下去了。

“這個女人,又可恨,又可憐,她陷進顧家兄弟的泥淖中已經很深了。”“辦公室有這樣一個女人,還真不知道李冬明的工作是怎麽開展的。”“李冬明在這裏七個多月,其實他根本就沒弄清楚苦藤河鄉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明天你們去連山鎮,那個姓伍的會計可能會下來。我明天去找劉所長談。”周明勇說。

第二天早晨,馬紀委和孫紀委洗過臉,就到連山鎮去了。周明勇準備去找劉宏業,這時,常縣長從縣政府打來電話,說是有人向他反映,說縣紀委專案組到苦藤河鄉之後,就把鄉政府的幹部職工分成了兩派,將絕大多數幹部排擠在一邊,隻依靠極少數的幾個幹部,“老周啊,這樣會影響大多數幹部職工的工作積極性的,你們走了之後,苦藤河鄉的工作誰來做?苦藤河鄉的老百姓太窮了,太苦了。你們去那裏的目的,是為了給他們撐腰,給他們解決問題,給他們生存的勇氣和希望。可不能因為你們在那裏走一趟,讓那裏的問題更多,更複雜,那樣的話,老百姓的日子就更加不好過了。”周明勇心想,昨晚上嚴卉說的話還真不假啊,問道:“常縣長,還有什麽嗎?”“這還不夠麽。明勇同誌,在基層工作的同誌很不容易,他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他們即使有什麽過錯,甚至是嚴重的過錯,我們也要用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態度去對待他們,給他們改正錯誤的機會。不要把他們逼得也往省裏寫告狀信啊。”周明勇就不做聲了。這些人,在走投無路的時候,真的是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的。

“明勇同誌,我是支持你查苦藤河鄉的案子的。前幾天趙書記還和我談起苦藤河鄉的問題,苦藤河鄉的老百姓那麽窮,鄉政府竟敢拿著大家湊起來的血汗錢丟在一塊亂墳崗子上,還說是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交下的學費,真是豈有此理,天下有這樣交學費的先例嗎?這個問題一定要查,該誰承擔責任,誰就得承擔責任。該處理誰,就要處理誰,沒有原諒的餘地,不然今後群眾還信得過我們麽?我們在群眾中還有什麽威信可言?再一個就是亂收費的問題,趙書記在那裏已經做了處理,我完全支持他的處理意見。但是,你們千萬要注意工作方法,不能說苦藤河鄉有了問題,全鄉的幹部職工就都成壞人了。要注意團結大多數,隻有依靠大多數幹部職工和你們一道工作,才能把苦藤河鄉的問題處理好。”周明勇心想,一定是丁安仁站在旁邊要你打的電話吧。不然,你轉了那麽大一個彎,說了那麽多責備我的話,到頭來意思還是一個,支持我周明勇把苦藤河鄉的案子查下去,查出結果之後還要嚴肅處理。於是周明勇說:“常縣長你放心,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但也決不會讓那些貪汙腐敗分子從我的手中溜掉的。

他們敢向農民兄弟伸手,敢把農民手中的血汗錢往自己口袋裏裝,我就要叫他們嚐嚐蹲牢房的滋味。”周明勇接完電話,就去找劉宏業。劉宏業卻不在,嚴卉說他過河去了:“周書記你找他有事?”“也沒有什麽事。”周明勇不想和嚴卉多說話,出門去了。

鄉下工作的同誌都知道,鄉政府和城裏不同,上下班不按鍾點。就像苦藤河鄉,上下班以掛在食堂門前房梁上那半截犁頭的響聲為標準。鄉政府隻吃兩餐,不吃中飯,早飯吃得遲,晚飯吃得早。早上九點鍾的時候,廚房師傅將房梁上那半截犁頭敲響,人們就去食堂吃早飯,吃過早飯,各人就去做各人的事。晚飯吃的是流水席。一般情況在家的人下午四點鍾就吃晚飯了,下村去的人就不行了,有的晚上六點鍾回來,有的晚上八點鍾才回來吃晚飯。周明勇看看手表,已經八點多了,廚房還沒有動靜,房梁上那截犁頭還靜悄悄地掛在那裏,就往外麵走去。下來幾天了,他還沒認認真真打量過苦藤河鄉政府是個什麽模樣。他跨過門前坪場由於圍牆倒塌而散堆在地上的爛磚頭,站在外麵的半坡上,看著苦藤河從腳下流過,看著苦藤河那邊連山鎮一排排整齊的磚房、丁字形的水泥大街,再看看苦藤河鄉沿河岸邊那淩亂的村子,村子裏那低矮破舊的木屋,和河那邊比真的是天壤之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