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新修在這山坡上的鄉政府的磚樓,卻像一座廟堂,遠離村寨,遠離群眾,卻還要在四周修起一道四米高的圍牆,大門口高掛著一塊閑人免入的牌子,還要一個老頭把守著大門。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基層政府啊,有這個必要麽?周明勇認真地看了看這幢磚木結構的兩層樓房,房子修得十分獨特,四合天井屋,門卻不是朝天井開著,門都開在外邊。房子的四周有很寬的環廊,各人的辦公室一字兒擺開。樓上除了幾間客房、一間比較大的會議室,還有九間房子的門鎖著,那是各村的會議室。周明勇心想,和連山鎮甚至全縣其他的鄉鎮比,苦藤河鄉政府的房子算不得什麽,但和苦藤河鄉的老百姓比,這房子就太惹眼了。農民們那樣窮,生活那樣苦,做領導的不是想著如何讓群眾早日脫貧,早日解決溫飽問題,而是將鄉政府的房子從大岩村搬遷上來,在這裏修了幢磚房。還拿著群眾的血汗錢去買一塊亂墳崗子,甚至摟著三陪小姐喝花酒喝得胃穿孔,農民群眾怎麽能沒有意見?怎麽不告狀?怎麽不把鄉政府的圍牆推倒?

周明勇在房子外麵的半坡上站了一陣,就往坡下的河邊走去。

八月,秋高氣爽,早晨的太陽紅紅的,沒有了六月的炎熱,灑在大地上的隻是一片溫暖和亮麗。很多日子沒下雨了。苦藤河的水淺下去了很多,苦藤河也變窄了很多,河灘上的浪頭沒有了過去的洶湧澎湃。浪頭撞擊著**在灘頭的礁石,撞擊出一堆堆白色的水花,發出轟隆隆的聲響。那條破舊的木船,載著幾個趕早集的人從連山鎮回來。木船到了河中間的時候,渡船的老人將竹篙抵在礁石上,那竹篙就彎成了一把弓一般,老人的身子也就不斷地彎下去,彎下去,一直斜斜地貼著水麵。湍急的流水拍打著船幫,濺起的水花落在老人身上,淋濕了他的衣衫,他也不管不顧。木船在激流中艱難地前進,慢慢地,木船終於穿過了激流,老人才直起身子,吃力地揚起竹篙,再一次將竹篙插入水中,那船也就行走得快了許多。一會兒,木船便靠了岸。幾個背著背簍的衣衫破爛的女人下了船,用一種冷漠的目光看了眼站在河岸上的這個幹部模樣的中年人,就急急地走了。

“過河麽?”渡船老人還沒有恢複剛才過河時撐船的疲勞,喘著氣問道。老人已經七十歲了,個子很高,卻瘦得出奇,像一根幹枯的柴火。他戴著一頂爛了邊的竹葉鬥笠,陽光斜斜地落在鬥笠上,篩下一條條閃亮的絲線,織在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那張臉就如泥塑斧劈一般。

“不過河。老人家,抽支煙吧。”周明勇很友好地從口袋掏出煙,向老人遞過去。

老人看了看對岸的碼頭。對岸碼頭沒有人等著過河,便將竹篙從船尾的一個洞眼裏插下,木船就停住不動了。老人沒有接周明勇遞來的紙煙,從自己的褲腰上摘下一個豬腰子形煙荷包,從裏麵摳出一團煙絲,塞進竹煙杆裏。然後抽出團紙屑,用吊在荷包上的火鐮隻輕輕一磕,那紙屑就點著了,再將紙屑往煙絲上一按,老人的鼻子裏就噴出一團青色的煙霧,“你那紙煙不過癮。”老人這時已經不那麽疲勞,皺紋密布的臉麵變得十分的慈祥,有滋有味地吸著旱煙。

周明勇爬上船,挨著老人坐在船幫上:“老人家,就你一個人渡船呀?”“這樣的苦差事,有哪個肯幹?再說,渡船也是一門技術,不會渡船的人,那船就渡不過去。”老人的臉上一下布滿了凝重,“去年五月,我病了,讓村裏一個人幫著渡一天船,硬是把伍老倌的兒子活活給淹死了。現在我還後悔,那天不該讓人家替我渡船的。後來,就是病得爬不動了,我也要躺在船上,讓我兒子做我的幫手。真要翻船,就一塊翻進河裏去吧。”老人這麽說的時候,深陷下去的眼睛裏有一種迷惘的光,看著周明勇,“你是縣上下來查賬的那個周書記吧。”“你怎麽知道?”周明勇有些吃驚地看著這個瘦高的老人,問道。

“我這個渡船的,什麽事情不知道啊。”“那你說說看,幾天前的半夜,打傷竹山埡村兩個村民的蒙麵人是誰?”老人的臉麵一下陰沉下來,“人老了,眼也花了,那天晚上我的確沒有看清臉上裹著黑布的人是哪個。但不用看也猜得出是誰,不就是害怕人家告狀麽。”老人突然打住話,問周明勇道,“你知道剛才那幾個背背簍過河來的女人是些什麽人麽?”“不知道。”周明勇看著老人,“她們是幹什麽的?”“她們都是我們苦藤河鄉有名的困難戶,這次的修橋集資款還沒交完,她們急呀,這幾天早晨不是去河那邊賣架子豬,就是賣種雞婆。有的人家連口糧也賣完了。”周明勇驚道:“前天我還在會上強調說要村裏把集資款全退了,他們還在集什麽資呀。”“這你就不知道了,我們苦藤河鄉的老百姓私下裏說,這次縣裏下決心了,來了個專門抓壞幹部的鐵麵書記,苦藤河鄉那幾個黑了良心的人這回跑不掉了。大家都說等著把問題弄清楚了,還是要把集資款湊上來,苦藤河大橋還是要修的。不修好苦藤河大橋,苦藤河鄉的老百姓還要世世代代窮下去呀。”渡船老人指了指河碼頭上麵的不遠處,“大橋就修在那個地方。我每天都要去那裏走走,我真的好想苦藤河大橋快快修好啊。”

周明勇這時想的卻是另一碼事:“老人家,你說說,上次的集資款買了那麽一塊地皮,中間有沒有問題?”老人氣憤地說:“隻有傻子才相信沒有問題。我跟你說,不用查,隻要看看火車站旁邊那幢三層高的樓房,就知道中間有沒有問題了。他顧家富也是苦藤河鄉人,和我們一樣在苦藤河鄉過的窮日子,他婆娘過去也和大家一樣在苦藤河鄉的山村裏盤泥巴討吃。他們家修房子的錢從哪來?不貪大家的集資款才有鬼。我們這裏啊,當領導的可以把自己的家搬過河去,讓自己的婆娘去做生意買賣,去開酒家,還說這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真放他娘的狗屁!你顧家兄弟不貪大家的錢,你們搬得過河去麽?如今這些人真的是無法無天了。別人不敢想的他們敢想,別人不敢做的他們敢做,別人不敢吃的他們敢吃。”老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我在苦藤河渡幾十年船了,什麽事沒有看見,什麽事心裏沒數?不說別的,隻說渡船費這一項,以前我每年給鄉企業辦交三千多元過河費。從前年起,過河費從一角漲到三角,說是要用這錢造一條好船,方便群眾過河,後來又說是要把這錢積攢在那裏日後好修橋。這兩年,我每年向他們交九千多元錢。你去查一查,看他們把我交的錢還留在那裏沒有。要是沒留著,問問他們把這錢都用哪裏去了。”周明勇看著老人那蒼老的、飽經風霜的臉上滿是憤怒,深陷下去的眼眶裏填滿了憂鬱和無奈,他的心裏像是被什麽東西在啃咬著。他想,自己在農村的父親如果健在,年紀和這位渡船老人怕是差不多,他會不會也像這位渡船老人一樣生活在一種憂憤和無奈之中呢?他說:“老人家,你要相信,共產黨的幹部隊伍中的絕大多數還是好的,還沒有變。他們還在全心全意地為群眾辦事情。那些不關心群眾死活,甚至欺壓百姓,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的人,隻是極少數,他們是決不會有好下場的。”老人渾濁的目光裏閃過一絲光亮:“苦藤河鄉的老百姓在悄悄地傳說,縣裏那個專門整治貪官的鐵麵書記下來了,苦藤河鄉就有救了。周書記,你把我們鄉整治好了,我們老百姓就給你磕頭燒香。”

周明勇的心裏有一種深深的歉疚:“老人家,是我們對不住苦藤河鄉的人民群眾,我們下來遲了。我們早就該下來的啊。”莫胡子和張有財被周明勇抽去協助他們工作之後,莫胡子便想邀張有財一個村一個村地走一趟,把群眾反映強烈的問題,最關心的問題,全都收集上來,匯報給周書記聽。這麽多年來,苦藤河鄉的老百姓苦苦盼望的,不就是縣裏能下來領導解決苦藤河鄉的問題麽。這一天終於等來了,下來的不是別人,而是專門和那些貪汙腐敗分子作對的紀委書記,苦藤河鄉的老百姓私下裏都拍手喊共產黨萬歲哩。可是,張有財這次卻不怎麽積極了,他說他抽不脫身:“莫胡子你一個人下去一趟算了,我就負責鄉政府附近幾個村吧。”莫胡子心想,顧家富給你一點錢讓你婆娘把爛腸子的病開一刀,一個月給你女兒幾百塊錢的工錢,你的屁股就坐他那邊去了,關鍵時刻你就拉稀了。你不去就不去吧,我還擔心你把一些當緊的東西偷偷向顧家兄弟通風報信哩。莫胡子在竹山埡村和全安通過氣之後,就一個村一個村地往下走。一邊收集群眾反映的問題,一邊還交待各村的村支書,要對群眾說清楚,趕緊做好秋收秋種工作,九月十號要上一部分青壯男勞力去燒石灰,去劈石頭,做修橋前期的準備工作。隻等著十月一日大橋開工,各村的男女勞動力要全部上工地,支援修建苦藤河大橋。

這天下午,莫胡子來到苦藤河鄉最偏遠的老崖村。沒料到李冬明帶著鄉司法幹部張大中先他一步來到這裏。

“李書記你怎麽到這裏來了?”莫胡子知道苦藤河鄉出事之後,縣裏對李書記有些看法,他的日子不怎麽好過。不然,周書記他們下來之後,不會不要他參與他們清查苦藤河鄉的問題,而是把他晾在一邊。

“你的意思我沒來過老崖村?”“你來過了?”“你問村支書,看我來過沒有。”李冬明一本正經地說,“苦藤河鄉的幾個村,我都去過的。有的村還不止去過一次。”張大中一旁說:“李書記來過一次的。我知道,那次他準備帶我來,我卻去縣裏開會去了。”老崖村的村支書證明道:“的確來過,在我家吃了碗包穀飯,就匆匆走了。說是要趕回鄉政府開會。”莫胡子笑說:“板凳沒坐熱就走,來了又怎麽樣呢,不聽聽群眾的意見,不給他們解決問題,來也等於沒來。今天可別走啊,我們一塊在這裏住兩天。”李冬明說:“我和大中已經說好了,這次下來,每個村兩天。

從老崖村開始,一個村一個村往下走,認真和大家聊一聊,看看大家到底對鄉政府有什麽意見。”老崖村的村支書聽他們這麽說,不由麵有難色:“這麽說,你們四個人要在這裏住兩天的。”莫胡子笑說:“你不要做起那個哭相,我們吃飯付飯錢,睡覺付住宿費,不會讓你老兄吃虧。”“秋收了,沒白米飯你們吃,紅薯腦殼還是會讓你們吃飽的。

隻是晚上的問題沒辦法解決。”“晚上有什麽問題不好解決?”李冬明有些困惑不解地問。

“你這個鄉黨委書記來了,總得給你安排個好睡處吧。”“八月,天氣還不冷,不用蓋被子。**有帳子就行。我什麽都不怕,就怕晚上蚊子咬。”“問題是我們村六十三戶,沒一戶人家晚上睡覺罩帳子。”村支書很為難地兩手一攤,“要是哪個家裏有帳子的話,我就給你去借。”李冬明驚道:“沒蚊帳你們熱天的晚上是怎麽過的?還不讓蚊子叮死。”村支書無可奈何地說:“白天做農活做得渾身骨頭都散了,夜裏躺下去就睡得像頭死豬,哪個還知道蚊子咬還是虱子咬。”莫胡子說:“我說你李書記人在苦藤河鄉,心並不在苦藤河鄉,也就不願深入下去看看老百姓過的什麽日子,他們的生活有多困難。我們苦藤河鄉的很多人家,別說晚上睡覺沒罩帳子,連被子也沒有蓋的,冬天下大雪也就蓋著一件爛蓑衣做被子。不信的話明天我帶你走幾戶人家看看。”李冬明就不做聲了,他相信莫胡子說的話是真的。幾天前趙書記和周書記批評他人來到了苦藤河鄉,心還在縣城,下來快八個月了,連苦藤河鄉老百姓心裏想的什麽,竟然一點都不知道,結果釀成了天大的事情。在縣紀委成立專案組的時候,周書記連說一句客氣的話也沒有,就要他抓鄉裏其他的工作,隻是要何奔和劉宏業幫幫忙。他知道兩位書記對自己有看法。他想,自己再不放下架子把苦藤河鄉的工作做好,對不起苦藤河鄉的群眾,也對不起趙書記和周書記啊。前天他主持召開了一個全鄉幹部職工會議,把全鄉的幹部分成幾個組,下去抓秋收秋種工作,自己就帶著張大中一個村一村地走,做做調查,問問群眾疾苦,能給老百姓解決的問題,就當麵拍板給他們解決。前天開完會之後就去了兩河口村。昨天晚上住在竹山埡村全安家。今天早晨全安說,全鄉最困難的村是最裏麵的幾個村,李書記你應該去老崖村看看,去看看那個被匡興義和寧占才打斷了腿的宋寶佬。他和張大中就到老崖村來了。

莫胡子笑說:“我們三個人睡一床,我一身的汗臭,最惹蚊子了。李書記你的皮嫩,血多,蚊子來了隻叮你。明天早晨起來你的身上就全是紅紅的點子。日後回城裏去你老婆還以為你得了艾滋病呢。”李冬明就做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沒有蚊帳,我的確是睡不著覺的呀。”張大中責備莫胡子說:“莫胡子你別嚇唬李書記了。”過後又對李冬明說,“李書記你也不用著急,晚上多用些辣蓼草薰蚊子就是了。農民窮,沒錢買蚊帳,你以為他們夜裏真的像死豬一樣讓蚊子咬?他們用辣蓼草薰蚊子。”李冬明聽張大中這麽說,才鬆了一口氣,嘴裏卻說:“你們能睡,我為什麽就不能睡。夜裏我不脫衣服,蚊子能奈何我?”過後就問老崖村的村支書,“你們村有個叫宋寶佬的吧?離你家有多遠,我吃了晚飯要去看看他。”村支書說:“你問他呀,昨天讓五步蛇咬一口,要不是他自己將被咬的那兩個指頭剁掉,你今天要看他隻有看埋他的一堆黃土了。”李冬明大驚:“昨天在哪裏被毒蛇咬傷的,怎麽咬到了指頭了?”“昨天早晨天剛麻麻亮,他起床開後門屙尿,看見尿桶旁邊有一條吹火筒粗的五步蛇。那條五步蛇肯定是夜裏吃了老鼠,吃飽了,做一個盤在那裏打瞌睡。他想抓了賣給顧家富的連山酒家。沒料到那五步蛇並沒睡著,他剛把手伸過去,那蛇就給了他一口。這個宋寶佬,你說他是個憨卵,這個時候他又特別的機靈。奔進屋,拿起菜刀就把被咬的那兩個指頭給剁掉了。”“真的呀,快帶我們去看看。”李冬明站起身就往外走,張大中和莫胡子也跟著他出了門。

老崖村的村支書隻得帶著三個人去了宋寶佬家。

老崖村六十多戶人家,全部散住在一座大山的半坡上。人們說老崖村一腳踏三縣,真的一點都不假。爬上村後的大山,就是鄰近兩個縣的地盤了。由於山高路陡,土地貧瘠,老崖村沒有水田,半山坡上隻有一些零星的旱地。旱地裏種下的紅薯包穀人們還不能全部收回去,野豬吃剩下的才是他們的。於是,顧鄉長為老崖村爭取到一種照顧,用錢抵交征購任務。老崖村山高林密,木材是有的,可是,將木材運出山去又談何容易。五年前鄉政府辦木材加工廠,顧鄉長說老崖村的木材又長又直,材質也好,要他們多砍伐一些支持自己的企業,再說也可以增加村裏的收入。

村支書組織全村五十個主要勞力砍伐木材,用了大半年的時間才將一百五十個立方的木材運出山去。他們算了一下賬,按當時國家的價錢算,每個勞動日也不過三五塊錢,主要是路程太遠,路又不好走,流的汗水、吃的苦頭真的是沒處說了。隻是,他們吃了苦受了累,把又直又好的木材運出山去,卻沒得一分錢到手,讓他們提起那事就跳腳,就罵他顧家兄弟的老娘。如今,老崖村的群眾全靠挖中藥材賣錢上交國家和鄉政府以及村裏要交的一切費用。中藥材越挖越少,一些膽大的就抓毒蛇賣錢。顧家富的酒家除了苦藤草這道能治高血壓的特色菜,還有兩道能治風濕病的特色菜:一道特色菜叫活龍湯,另一道特色菜叫鮮龍湯。一個活字一個鮮字,後麵卻隱藏著多少滴血的故事。西山縣這一帶的山裏有一種巨毒蛇,叫五步蛇,據說被這蛇咬了,五步之內必死無疑。人們說,古人柳宗元寫的《捕蛇者說》中的異蛇就是這種蛇。由於這蛇可以入藥治病,而且又極難捕捉,古時隻有皇帝老子才有那個福分吃上這蛇,捕蛇人還可以免除許多苛捐雜稅哩。

如今去顧家富的酒家就能吃上五步蛇。何謂活龍湯,就是當著客人的麵殺活五步蛇,蛇肉清燉,為活龍湯;將蛇血蛇膽混入酒中,為活龍酒;蛇皮也小炒了吃,為活龍炒。這種宴席的價錢為八百。在城裏算不得什麽,在連山鎮這樣的農村集鎮,就算得是天價了。鮮龍湯就是死五步蛇湯,這種宴席的價錢隻有四百。於是,收購活五步蛇和死五步蛇的價錢也就大相徑庭了,活五步蛇每市斤價二十元,死五步蛇的價錢就隻有十元了。窮極了的山裏的農民,為了錢,必然有不怕死的角色。五步蛇一般都有兩三斤重,就是說抓一條五步蛇有五六十塊錢的收入,比翻山越嶺挖中藥材強得多。而抓活五步蛇比將五步蛇打死拿去賣又要合算得多,於是就有很多專門捉活五步蛇的人。在老崖村,因為捉五步蛇,每年都要被五步蛇咬死一兩個人。何奔在老崖村扶貧的時候,就曾發生過這樣一件事。就是去年的八月,老崖村一戶人家欠了二十塊錢的家禽家畜管理費,被顧家富逼得急了,上山去捉五步蛇。那條五步蛇不怎麽大,打死了賣不到二十塊錢,他想抓活的,結果被五步蛇咬了。被五步蛇咬了他也沒放手,他舍不得放手,硬是將蛇抓回了家。他死的時候隻說了一句話:“把蛇賣了,給顧主任送錢去。不然他們要像打宋寶佬那樣打斷我的腿。”宋寶佬住在離村支書家不遠的山坡上,全家四口人,兩個孩子,大女兒十二歲,小兒子十歲,都沒有讀書。村裏沒有學校,到茅山衝村去讀書來回一天要走四五十裏,村裏就沒有一個孩子讀書了。前年何奔在這裏扶貧的時候,從大岩村請了一個初中畢業生去老崖村當老師,把小學辦起來了,隻是,顧家好說鄉政府沒錢給老師開工資,老崖村也拿不出錢請老師,那個初中畢業生在老崖村教了一學期的書,小學就又停辦了。李冬明他們來到宋寶佬家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宋寶佬一家四口人正在吃晚飯。

兩個孩子也許剛才在幫父母做活,衣服褲子上全是泥,各人拿了個煮熟的紅薯狼吞虎咽地吃。李冬明他們走進來,他們連頭也沒抬一抬。宋寶佬的婆娘看見村支書帶著幾個幹部模樣的人來到家裏,站起身去了灶屋,就再也沒出來。宋寶佬坐在門角落裏,也在吃紅薯,那隻被剁掉兩個指頭的右手用一條棕索掛在脖子下,左手拿個紅薯在慢慢地吃。也許是流血過多,他的臉麵蠟黃,還有些浮腫。

“宋寶佬,李書記看望你來了。”村支書這麽說。

宋寶佬用一雙疑惑的眼睛看了李冬明一眼,冷冷地道:“是來催款子的吧?可惜呀,昨天那條五步蛇抓著了隻怕能賣八十塊錢,扣去百分之三十,還有五十多塊錢。今天兩個孩子找了一天,把附近的蛇洞全挖了,岩窩岩窟也全找了,就是沒發現它的蹤影。”宋寶佬那張蠟黃而浮腫的臉上流露出一種惋惜和無奈。

李冬明驚得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使不得,使不得!孩子要是被毒蛇咬了怎麽得了呀。”宋寶佬看著李冬明:“我現在想的是趕快把我家的集資款交完,支持你李書記把苦藤河大橋修好,其他我什麽都不想。捉五步蛇有危險,被五步蛇咬死的人還是少數,就像我,剁掉兩個手指頭就沒事了。要是怕疼,不敢剁手指頭,必死無疑。我對我家兩個孩子說了,你們要抓五步蛇我不反對,抓著了五步蛇我就拿去賣,賣得了錢我就交。這是為我們苦藤河鄉老百姓自己修橋,交錢要積極。也算是孩子得力了,可以為父母分憂解難了。但要準備一把磨得風快的彎刀,隨時準備剁掉手指頭。”李冬明的眼睛早就濕了,心裏一陣一陣發顫,多好的群眾啊!他忍住淚水說:“宋寶佬,有你這樣的群眾理解我,支持我,我就有決心把苦藤河大橋修好。苦藤河大橋修好了,你們的苦日子也就算是熬到頭了。”宋寶佬聽見李書記表揚他,也很高興:“苦藤河大橋修好了,我們賣中藥材就可以少交山價費了。”一旁的莫胡子曾經聽老崖村的村支書說,這個宋寶佬有些寶裏寶氣,今天看他這個樣子,不但寶裏寶氣,還下得蠻,心裏真有些說不出的滋味。不知道他說這話的意思是什麽,問道:“大橋修好了,中藥材的山價費怎麽就少交了呢?”宋寶佬看了李冬明一眼,說:“沒有橋,過河坐那條小木船去賣中藥材,絕對逃不脫那百分之三十的山價費。有時逃脫了,顧家富就要扣渡船老人的工錢,渡船老人七十歲了,扣他的錢不忍心呀,就隻有老老實實交那百分之三十的錢了。大橋一修好了,晚上可以瞅空子偷偷過去,他顧家富、匡興義和寧占才再厲害,也有打瞌睡的時候,那樣就可以逃掉那個百分之三十的錢了。李書記,我是個憨人,大橋沒修好,我就把心裏的秘密透露給你了。我們也是沒得辦法,把性命丟在腦殼後頭去抓蛇,拋汗脫皮去挖中藥材,賣得的一塊錢卻要交三角給你們鄉企業辦,你說我們心疼不心疼。”老崖村的村支書一個勁地罵宋寶佬是個死卵:“你莫非忘記了你那條腿是怎麽斷的麽?人家李書記說你兩句好話,你就把心肝五髒都扯出來讓他看。他把大橋修好就走了,走的時候交待顧家富,苦藤河大橋頭要三班倒地值班,不然半夜有人偷關去賣中藥材,你去吐血吧。”李冬明的臉麵慢慢變紅,後來又慢慢變成了灰色,自言自語道:“我來苦藤河鄉八個月,這些情況全都不知道啊。宋寶佬,你說說你那條腿是怎麽斷的。”宋寶佬站起身,但他的身子卻向右邊傾斜著,他綰起右邊的褲腳,說:“我的右腳比左腳要短三寸。”過後,就說起那次他被打的經過來,“那天,我挑了些桑皮出山去賣,看見匡興義和寧占才正和一個年輕女人在河碼頭上的小屋裏說話。我以為他們沒有注意我,就想偷偷過去算了,這樣可以少交幾塊錢啊。沒想到匡興義他們還是發現了我。跳出來就把我揪住,我知道這下要罰我的款了,桑皮也不要了,掙脫他們的手就跑,匡興義從地上拾起一根胳膊粗的棍子,使勁一棍子掃過來,我的這條腿就被掃斷了。”宋寶佬的眼睛有些發濕,“我爬了整整一天,才爬回老崖村啊。”

莫胡子說:“為這事,我們幾個村支書還找過顧鄉長,要企業辦給宋寶佬付醫藥費。顧鄉長說丁縣長說了,家有家規,國有國法,苦藤河鄉群眾想逃費的不止宋寶佬一個,今後哪個再敢逃費,宋寶佬就是榜樣,給他留著一條腿,就不錯了,還有醫藥費給他?”莫胡子說,“李書記,別怪我說得直,這些情況不是沒人對你說,是你不往心裏去。要說你沒想苦藤河鄉的事,又實在是冤枉了你,你想的就一件事,修橋。那也是為了你自己的政績,回去才有個好位子啊。”老崖村的村支書這時一旁對宋寶佬說:“宋寶佬,還有一件事忘了告訴你,你賣中藥材不用再擔心交那百分之三十的錢了。

前幾天縣委趙書記來苦藤河鄉,在全鄉村主任大會上宣布了的,從他宣布的那天開始,苦藤河鄉的各種亂收費立即停止,誰再敢亂向農民群眾伸手收這樣費,那樣費,他就拿誰是問。”宋寶佬聽村支書這麽說,許久沒有做聲,過後就問李冬明:

“李書記,這話是真的麽?”“是真的。趙書記說,他回縣裏去還要下文通報苦藤河鄉亂收費的問題,並且一再交待我,苦藤河鄉再要向農民伸手,先把我這個書記撤職再說。”宋寶佬滿是皺紋的臉麵先是不停地**著,兩個眼坑裏不停地湧出渾濁的淚水,後來,他就舉起那隻被五步蛇咬傷的手,一聲聲嘶力竭地大叫:“趙書記萬歲啊!趙書記萬歲啊!”李冬明沒有做聲,隻是愣愣地看著宋寶佬,兩滴眼淚不由地從他的臉上滾落下來。鄧啟放來鄉派出所找金所長是九月四號的早晨,他的親妹鄧美玉的私生女兒昨天晚上突然死了。她死得十分的蹊蹺,沒有生病,晚上還吃了一碗飯的,半夜的時候卻死了,死的時候像睡著一樣,沒有哭一聲,也沒有哼一聲,隻是死後她渾身有些發青。

鄧啟放懷疑有什麽問題,想請金所長去看一看。

鄧啟放來到鄉政府的時候,鄉政府還沒有吃早飯,人們都站在坪場上看著請來的幾個民工在那裏收拾被推倒的圍牆。寧占才聽見鄧啟放對金所長說他那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外甥女死得有些讓人生疑,陰陽怪氣地說:“是不是寫個狀紙要你老婆送到省委書記那裏去,說你親妹子的私生女兒突然死了,讓他派人下來查一查?”匡興義一旁也幸災樂禍地說:“省委書記不行,幹脆把狀紙送到北京去。苦藤河鄉五個美女之一的私生女兒不明不白地死了,這還了得,北京不下來人不行。”氣得鄧啟放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爬,正要和匡興義他們幹仗,李冬明一旁說:“金所長,去一趟竹山埡。讓張大中和你一塊去。”又轉頭對張大中說,“你和金所長一塊去,看看有沒有問題。”李冬明這幾天一直在村裏,昨天才回來洗澡換衣服,晚上和周明勇談了很久,說他已經走了四個村,準備再用十天的時間把另外的五個村走完。然後向他詳細地匯報了這幾天他看到和聽到的情況,特別說了老崖村宋寶佬被毒蛇咬傷後剁掉手指頭和他的右腳被匡興義打斷的事。他一臉的愧疚之色,說他再要是對苦藤河鄉群眾的疾苦不聞不問,就實在對不起苦藤河鄉的老百姓了。寧占才聽到李冬明的吩咐又說道:“人還是怕惡呀,你鄧啟放告狀告出名了,打個屁也有人重視。是不是要叫縣公安局下來破案?”周明勇板著臉一直在一旁沒有做聲,這時他說:“讓孫紀委也一塊去,如果有問題,該查還得查。”周明勇的話讓匡興義和寧占才好一陣不知道說什麽好。

李冬明問周明勇:“你不是說孫紀委今天要去連山鎮麽?”“我和老馬去算了。”周明勇對李冬明說,“你對廚房說一聲,以後早飯是不是早一些,早晨八點吃早飯。這幾天都是九點多鍾才吃早飯,吃了早飯,上午就沒有多少時間了。”李冬明就去廚房要大師傅快些辦飯。做飯的大師傅是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有些不耐煩地說:“要按城裏的時間吃飯,待在城裏別下來不就得了。我的廚房沒掛鬧鍾,不知道哪個時候是八點,哪個時候是九點。我外甥接我來的時候對我說,太陽的光線從瓦楞上落下來,掉在灶台上的時候吃早飯正合適。你看看,太陽光還在壁板上,哪到吃早飯的時候。”李冬明有些生氣:“你這個人,要你把早飯辦早一些,哪來這麽多的話說。”沒料到做飯的漢子比李冬明的火氣更大,把鍋鏟一拋:“明天不辦飯了,你另外請人辦吧。”李冬明的火氣一下躥了上來:“行,不願辦飯你就走吧。”外麵的吳生平聽見李冬明和廚房師傅吵嘴,進來說:“李書記你也是,和一個廚房師傅爭什麽高低!打狗還看主人嘛,他是顧鄉長的表舅啊。”“我沒聽說過他是顧鄉長的什麽表舅。是表舅就說不得了?”“我這不是對你說了麽。”吳生平就去勸那漢子,“你也不看場合,縣裏來了幾個人查買地皮的案子,你從中添什麽亂?”“買地皮有什麽好查的,一不沾,二不貪,買的地皮擺那裏吃不得,穿不得,用不得,也沒人搬回自己家裏去。我在這裏煮五年飯了,我那兩個外甥連飯都很少來吃。縣裏多少貪官,省裏多少貪官,為什麽就不查查他們,卻要整治鄉村這些芝麻大的小蘿卜頭官?鄉裏這些小芝麻官好欺負些是吧?”李冬明聽不下去了,問道:“你還辦不辦飯?要辦飯,你就趕快把飯辦好,我們吃了飯好去做事;不願辦了,你立馬就走人,別占了鍋灶,我另外請人來做飯。”那漢子隻得趕忙做飯,但嘴裏還在嘰嘰咕咕。

金所長和孫紀委、張大中幾個人匆匆吃了飯,就跟著鄧啟放去竹山埡了。周明勇和馬紀委則去了連山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