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明有些發蒙,他想起周書記說的話,覺得這中間似乎掩蓋著什麽,自語道:“莫非真的要出什麽事情麽?”他去鄉財稅所找到財稅所長劉宏業說:“明天一早,你和派出所金所長一塊跟我到竹山埡村去收集資款。”劉宏業說:“你交待各村支部書記了,五天以後鄉政府才下去收集資的,這才過去兩天,哪有集資款收啊。”“下去了解一下情況,幫全支書的忙做做群眾的思想工作,解決一些實際問題。他們將集資款收齊了,還要我們下去做什麽,他們將集資款送到鄉政府來不就得了。”劉宏業說:“我真有些擔心集資款收不上來。”“你們怎麽都沒有信心呀。”李冬明有些生氣地說,“明天吃過早飯我們就下去,不要顧慮這顧慮那的。”李冬明點名帶劉宏業和派出所金所長去竹山埡村收集資款,他心裏有個小九九,九個村,除了大岩村的條件比較好,村支書的能力比較強,其他八個村的條件都差不多,但村支書中,全安的能力算是最強的一個了。李冬明心想我如果去大岩村,你們或許還不服氣,我把竹山埡村的集資款如數弄上來了,你們別的村還有什麽說的呢,還不想辦法把集資款弄上來呀。
可是,李冬明萬萬沒有想到,全安這三天一分錢都沒有弄到手。李冬明心裏老大不高興:“老全,我還以為你辦事牢靠哩,我不下來,竹山埡村的集資款不是黃了麽?”全安一副木訥的樣子,說:“李書記,這次我是做好了挨批評的準備的。說句實在話,修橋的集資款我是沒辦法收上來的。
大家都說沒有,我有什麽辦法,我不能到各家各戶去強討惡要呀。”李冬明心裏的火氣沒有辦法壓住了,口氣硬硬地說:“收不上來也要收,有錢交錢,沒錢交的就抬豬。家裏沒有養豬的就擔穀子。八月了,糧食進倉了,總不能說做農民的連糧食也沒有吧。”李冬明頓了頓,“老全,我對你說,我們已經喊多少年了,老百姓也盼望多少年了。今年鄉政府是鐵了心的。別說縣委趙書記給我們下了硬任務,還給我們撥了一百萬。別說這橋修好了能給苦藤河鄉帶來多大的好處,想一想每年苦藤河都要淹死一兩個人,我們也要把苦藤河大橋修好,不然,我們怎麽對得起苦藤河鄉的群眾。你知道不知道,伍老倌至今還在哭他那被淹死的兒子。他到鄉政府來找我幾次了,看見我就隻是哭,說是苦藤河再不能發生淹死人的悲劇了呀。”全安嘟噥說:“眼下又要完成農業稅,又要交征購任務,還有雜七雜八的提留上交,如今人平又壓下來三百,明年五月還有兩百,我真的下不了手呀。”全安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口,他暗想,我這裏把老百姓從嘴角裏攢下來的汗水錢弄上來,會不會又被他顧家富拿去借雞給自己下蛋,在火車站旁邊再起一幢高樓。
李冬明到苦藤河鄉才半年多,他們這些村支書們對他還不十分了解,還不清楚他是不是和丁安仁和顧家兄弟一樣的貨色。他這裏決定暫時按兵不動,讓李冬明心急火燎地拍桌子罵娘去吧。
“怪不得竹山埡村收不上來集資,原來你全安自己的思想問題沒有解決呀。你給我通知人,晚上開會。一個都不能缺席。”李冬明簡直是在吼了。
全安挨家挨戶通知叫人,挨家挨戶把鄉政府要集資修橋的事說一遍。來到鄧啟放家中時,看見鄧啟放和他的妹夫全金來正準備把他們的老娘送到連山鎮醫院去。鄧啟放的妹妹鄧紅玉收拾了一個包袱準備去侍候老娘,一副十分焦急的樣子。全安知道鄧啟放的老娘已經病很多日子了,老人怕花錢,又擔心她的小女兒鄧美玉母女倆沒人照顧,一直不肯去醫院,自己在家裏弄些藤藤草草煎水喝。
全安十分關心地問道:“老娘的病還沒有好呀?”鄧啟放焦急地說:“病越來越嚴重了,再不往醫院送,隻怕要拐場了。”全安一本正經地說:“把老人安頓好了之後,就趕快回來,晚上要召開全村的群眾大會,一個人都不得缺席的。李書記來了,要大家交修橋集資款,這次人均交三百,半個月之內交清。
明年五月人均再交兩百。總共人均交五百,你們家共計一千五。
你老娘家也要交一千五。兩家共計三千塊錢。李書記這次說得很硬,不交錢的話就抬豬擔穀子。”鄧啟放抱怨道:“全支書你也不反映一下,人均五百,除了顧家兄弟,苦藤河鄉沒有幾戶交得出來。我老娘今年七十多歲了,我小妹連一雙腳都沒有,她們連吃飯都成問題,這一千五百塊錢從哪裏來?”全安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兩個巴掌一拍,說:“我怎麽沒反映,再反映也沒有用。剛才李書記還批評我,說我自己的思想都沒有通,對集資修橋有抵觸情緒,怎麽弄得到群眾手中的錢。”全金來的火氣就上來了:“別說拿不出錢,有錢也不交修橋集資款的。我沒去鄉政府要他們退過去交的集資款就算對得住他們了,他們還來打我們的主意呀。”全安歎氣道:“這次修橋可能又是顧家富做後勤工作。如果那樣,我們交上去的集資款,就又全落到他的手中去了。”鄧啟放就罵了起來:“顧家富這狗雜種,喉口還沒有填滿呀。
全支書你回去對李書記說,我們寧願過渡船,也不集資修那橋了。他們別借口修橋,三年兩年又來放我們一次血,剝我們一次皮,咂我們一次骨髓。日他的娘,我們農民還活不活。”說著,他和全金來抬著哼聲不斷的老娘急急地走了。
全安衝著他們的背影大聲說:“會還是要開,有話你們自己晚上當著李書記的麵說。”平時開群眾大會,全安隻對村會計說一聲,由村會計通知各村民小組。今天他沒有叫村會計,自己一個村民小組一個村民小組地通知。每到一個村民小組,就把鄉政府要集資修橋的事對大家說一遍。還著重說有可能是顧家富主管後勤。他的話招來的是大家咬牙切齒的咒罵,是無論如何都不交集資款的決心。他就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說:“你們別在我麵前罵顧主任。在我麵前罵沒有用,我奈何不了他。你們要罵就當著李書記的麵去罵。我和你們一樣也要賣豬賣穀子交集資款。”晚上,參加會議的人很多,每家每戶的當家人都來了。有的戶還來了幾個人。李冬明心想,你們隻要願意來參加會議就行,我會說服你們的。
可是,李冬明的話沒說完,下麵就有人吵了起來。有的人甚至罵起髒話來了。李冬明知道從農民手中掏錢不容易,他們口袋裏的錢是汗爬水流做來的,是從口中攢下來的,往外掏如同摘他們的心肝。不像在外麵跑世界的生意人,掙錢如同拾樹葉子,拋起來也就不心疼。李冬明隻得耐心地給大家做說服解釋工作,說橋修好了對苦藤河鄉帶來的好處,說縣裏和鄉政府對修橋的決心,說苦藤河鄉的農民群眾如何盼望修橋,苦藤河鄉的幹部和許多農民群眾如何支持修橋。還說自己為了修橋,將多年積攢下來的三千塊錢全都捐出來了。隻是,任你口裏說得起血泡,人們卻是不認這個理。李冬明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李冬明今年才三十四歲,大學畢業之後,在縣委宣傳部做了幾年宣傳幹事,還在下麵扶了兩年貧,但扶貧沒有真正在下麵,而是四處討錢給農民修公路,並沒有真正到農民家裏住幾夜,吃幾餐飯。後來被常縣長看中,調到政府辦做秘書,再後來又調到縣委辦做副主任。今年年初,趙書記就讓他下鄉來了。雖然李冬明也是農家子弟,讀了高中,考上大學,也就跳出了農門。一晃十年過去,對於農村的現狀也就不是十分的了解了。在縣領導的身邊待得久了,便多少學到了領導們處理問題的一些霸氣,他心裏打定主意,今天是千萬軟不得的。你這裏的口氣稍稍鬆動下來,這集資款就沒辦法收上來了。竹山埡村收不上來,苦藤河鄉其他八個村也就別指望收到錢了。情急中他就拍了桌子:“你們今天是怎麽了,想鬧事呀。我李冬明不是三歲孩子,你一吵一鬧就把我嚇住了,就可以不用交集資款了。對你們說清楚,我今天要瞪著眼睛看著你們交集資款。是給你們自己修橋,我就不怕你們告狀。你們告到縣裏告到省裏都沒有用。決定在苦藤河修大橋,不是我李冬明的主意,是縣委趙書記和常縣長決定的,他們都是我的後台。我今天要你們交集資款,也是他們同意的,他們要求把苦藤河大橋修寬一些,上麵要跑大貨車,今後要在苦藤河鄉辦石灰廠,辦水泥廠,辦采石場。我給你們限定一個時間,兩天之內必須把錢交上來。我和鄉財稅所劉所長幾個人就住在全支書家裏等著的。過了兩天期限,我們隻有對那些抵製交集資款的戶采取措施了。家中喂養有肉豬的,就抬豬抵賬。沒有肉豬的,就擔穀子。到時候你們不要說我李冬明心肝上沒得血,下得了手。我是沒有辦法,讓你們給逼著這麽做的。”李冬明把話說到了這一步,而且他說話的時候臉麵板著,兩把眉毛橫著,牙幫骨一擰一擰的,下麵就不做聲了,一屋子的人死水潭一般。李冬明粗聲大氣地說了很久,就問大家有什麽意見,有意見可以提,有想法可以說,有什麽困難也可以擺一擺。
可是,他連著問了幾聲,人們卻裝聾作啞不吭聲。相持了很久,鄧啟放甕聲甕氣說:“什麽意見都沒有,就是沒錢交。”說完這話,一拋手出門走了。走到門口時,還回過頭來對坐在門角落裏的金所長瞪了一眼,金所長不由一愣,他發現鄧啟放那張粗糙的臉上帶著一種無奈,深陷的眼坑裏布滿了怨恨。
鄧啟放這一走,全村的人就都跟著走了。金所長有些擔心地說:“看這架式,好像有些不對頭。”李冬明心裏的火氣直往上躥,吼全安道:“全支書,你們村是怎麽了?”全安本來想對他說一說五年前鄉政府集資修橋的事,老百姓手頭緊是一個原因,主要還是心裏的氣不順。氣順了,再沒錢也會想辦法交集資款的,誰不知道大橋修好了對自己有好處呀。看見李冬明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就懶得跟他說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了,看起來大家心裏都好像有怨氣。”全安頓了頓,“剛才走的那個年輕人名叫鄧啟放,是我們村裏的文化人,喜歡看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對國家的政策比我還知道得多。以前一直是我們村的會計。賬做得特別的好,為人也不錯,群眾都擁護他。
可去年顧鄉長在我們村開了兩天會,說堅決不能讓鄧啟放做村會計了,再要讓鄧啟放做村會計,上麵給村幹部的補助,給困難戶的補助,鄉政府一分都不給竹山埡村。就這樣強行把他的村會計給換了。”“那個樣子像文化人麽?真是亂彈琴。我說顧鄉長不要他當村會計做對了。”李冬明真的有些氣急敗壞了,“再等兩天,沒人交錢,我們就采取措施。”劉宏業一旁說:“顧鄉長不要鄧啟放做村會計,是因為鄧啟放這幾年一直在告顧家富的狀,有這樣一個前提。鄧啟放懂政策,又會算賬,又能寫,比別的人要難對付得多,我們隻怕要慎重一些才行,千萬別弄出事來才是。”金所長也不無擔心地說:“我們每次開會,上麵總是反反複複強調,穩定是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別為了弄修橋集資款,讓老百姓和我們對著幹起來就難得收場了。”李冬明有些為難地說:“你們不知道我的難處啊,每次到縣裏去開會,趙書記和常縣長別的什麽都不問,就隻問修橋的事。
如今又給了我們一百萬,這橋要是還修不起來,我怎麽向他們交待。”全安坐那裏看著李冬明那樣子,心裏就有些不忍,不管他李書記修橋是出於什麽目的,但受益的還是苦藤河鄉的老百姓。自己作為一個村的支部書記,應該全力協助他把集資款收上來才是。就想勸勸他修橋集資款遲早會收上來的,不要心急火燎地和群眾對著來。但他還是忍了沒說。
李冬明坐那裏皺著眉愣了許久,才抬起頭對全安說:“全支書,你能不能帶個頭,把集資款交了。我這個做鄉黨委書記的,對大家才說得起硬話。俗話說,村看村,戶看戶,平頭百姓看幹部呀。”全安就叫起苦來:“我家裏哪弄得出這麽多錢。你書記鄉長開口就要我們做公仆,要我們心裏想著老百姓,為老百姓辦好事,辦實事。我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被村裏的事情纏著。東家扯皮,西家打架,我們不去解決就不得清場。你鄉政府的幹部有幾十個,各人一個部門一條線,到村裏就讓我們這些做村幹部的一肩扛了。我們比你們脫產幹部還脫產。你們有大星期天,還有小星期天,到了星期天就可以回家休息。我們一個星期天都沒有,家裏的事情幫不上忙,鄉政府每個月才給我們五十塊錢的補助。我們吃的還是婆娘的一碗飯。”全安這麽說的時候,就把腦殼對著正在灶屋忙碌的婆娘瞅了瞅,做出一臉的無奈,“婆娘賢慧一些還好說,婆娘要是不賢慧,那碗飯真的不好吃呀,忍氣吞聲看婆娘的臉色還算不錯了,有時還要跪床腳哩。”全安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李冬明早就不高興了,說:“你不要在我麵前叫苦。你在我麵前叫苦,我又向哪個叫苦去。這個頭你還得帶,實在拿不出錢,就賣豬。你家裏豬是養的有吧。”全安說:“行啊。豬在豬欄裏,沒飼料吃,餓得像隻狗娘,還不到五十斤。你們說抵得了集資款,我明天就叫人抬到鄉政府去。”劉所長一旁說:“那頭架子豬能值幾個錢。大夥兒要知道一頭兩尺長的架子豬能抵得千兒八百塊錢的集資,也不會要李書記板起麵孔罵人了,都會把豬往鄉政府抬。我看,要帶頭的話就帶個好頭,把你家養的那十幾隻山羊趕到鄉政府去吧。”全安驚叫道:“你們看見羊圈裏的黑山羊了?”“你全安以為我們都是些吃幹飯的角色,我們一來就看見你家的山羊了。”劉所長有些得意地說,“這種山羊,肉質特好,市麵上的價錢不錯。十幾隻山羊,隻怕能賣兩千塊錢。”李冬明說:“趕山羊就趕山羊吧,你家的山羊一趕走,村裏的人就知道我李冬明這次不是說著玩的了。”全安對灶屋指了指,壓低聲音說:“這些山羊是我婆娘從她娘家村裏花大價錢買來的,是良種烏麂山羊。繁殖快,肉也鮮嫩,沒有腥味。她是要靠著這些山羊奔小康的。平時喂養它們像是侍候兒子一樣,她哪舍得讓鄉政府趕走啊。”全安過後就叫苦說,“千萬惹不得她發火的,惹她發火了,和我計較起來,我就別指望幹好村裏的工作了。”劉所長一旁開玩笑說:“你剛才說跪床腳的事是真的?”全安哭喪著一張臉:“不讓上床那是經常的事。跪床腳的事也時有發生。”李冬明皺著眉頭沉思良久,說:“這樣吧,先把山羊趕到鄉政府關著,做個樣子給大家看看。其實,你們這些做村幹部的的確也不容易。工作難做,待遇不高,家庭困難。我李冬明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關心你們,實在是鄉政府太窮了,沒有辦法關心你們。正是想改變這種局麵,我們才下決心修苦藤河大橋啊。我看,等把全鄉的集資款收得差不多了,我們再開個會,給你們這些家庭困難很大的村幹部每戶減免一部分集資款。到時候你再把山羊趕回來。現在就算是借我用幾天。你不帶這個頭,局麵就打不開。”李冬明把話說到這一步,全安就不好做聲了。隻得去灶屋給忙得兩腳不沾地的婆娘做思想工作。婆娘聽說鄉政府要趕她的寶貝山羊抵集資款,死活都不幹。因為李書記坐在家裏,不好大聲地罵男人,就一個勁地數落全安,眼淚也就啪啦啪啦往下掉。全安就急了,說:“我是共產黨員哩,共產黨員的一條原則就是堅決聽黨的話,堅決跟著黨走。如今我們鄉的黨委書記坐在我們家裏求我呀,我連幾隻山羊都不願意借給他,我還算是黨的人麽?
還不如不在黨裏麵算了。”婆娘見他把話說到這一步,心也軟了。畢竟男人是公家的人,是村支書,是上麵靠著的人。自己和男人生活了幾十年,還是懂得一些道理的,說:“你隻說借幾天的啊,過些日子你不把山羊趕回來,我叫你沒有好日子過。吃飯的時候我就搶你的飯碗。夜裏睡覺的時候我叫你睡床腳。”全安得寸進尺地說:“我把醜話說在前頭,到時候你多少還得給我一些錢,我才能把山羊取回來。”“他們隻要是真拿著集資款修橋,我們家要交多少,我給你就是。你要是像上次一樣,幫著顧家好一戶一戶把錢從大家手中收去,他們卻拿著錢給自己搬遷房子。那樣的話,別說村裏的人要罵你,我也會咒得你把腦殼勾到胯襠裏麵出不得頭。”全安沒有對她說李書記要給他們這些家庭困難的村幹部減一部分集資款的事。女人的嘴巴不關風,沒有決定的事情說出去不好。群眾知道了會有意見的。
第二天,李冬明要全安到村裏請人給他往鄉政府趕山羊。全安找了幾家也沒人肯幹。說你全支書家的山羊一趕走,我們家的豬呀雞呀就都要叫了,穀倉裏的穀子也保不住了。全安隻身一人回來說:“找不著人,都說沒空。”李冬明說:“都沒空你家的山羊就不趕走了?我們自己趕吧。”就帶著劉所長鑽進羊圈趕山羊。沒料到這些畜生還欺生,在羊圈裏一邊咩咩叫喚,一邊打圈圈,就是不肯出來。
劉所長發怒道:“你們這些畜生也和鄉政府作對呀。”一步跳過去,就拿腳去踢山羊。沒提防一隻公山羊從他屁股後麵埋起腦殼抵過來,尖利的羊角在他的屁股上抵了巴掌大一塊紫疤,疼得他齜牙咧嘴直抽冷氣。一旁全安的婆娘怕山羊抵傷了李書記,說:“你們別在羊圈裏瞎趕了,我把山羊給你們送上大路,你們再往鄉政府趕。我現在擔心的是你們這些做領導的還在欺騙我們老百姓。”全安的婆娘將山羊趕出門,那些山羊一路咩咩叫著從村裏經過的時候,讓人們吃驚不小:“李書記真的動手了呀?”全安說:“沒錢交他不動手?今天趕我家的山羊,明天就要擔你們家的穀子,抬你們家的豬。”全安這麽說的時候,看見鄧啟放正好從醫院回來,就問他,“你家的集資款準備好了沒有,準備好了的話就交到劉所長那裏去。顧主任過些日子可能要出去采購修大橋的物資。”鄧啟放聽到顧家富的名字,臉上就布滿了怒火,大聲道:
“有錢我也不會交。”去年顧家好不讓鄧啟放做村會計,鄧啟放說不做會計也好,老子今後專心專意寫狀紙,不把那些貪官汙吏告倒決不放手。氣得顧家好隻差吐血。人們說鄧啟放和顧家兄弟作對,與他家裏四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情有關,讓他簡直沒有臉麵見人了,他從那時起就恨極了顧家富和他的兄長顧家好。四年前,顧家富在連山鎮火車站旁邊修了幢三層樓房開起了酒家和旅館,將鄧啟放的小妹美玉召去做服務員。半年之後,鄧啟放母親突然發現女兒的肚子大了。問她,她隻是哭泣,母親帶著女兒去醫院檢查,才發現是懷孕幾個月了。醫院卻不敢給她刮小孩,說她有先天性心髒病。美玉在家住了一些日子,肚子也越來越大了,鄧啟放和美玉的老母親都拉不下臉來,十幾歲的黃花女怎麽能生個私生子呢。母親隻得帶著她去縣醫院。美玉那時才十九歲,水靈靈一朵杜鵑花兒,覺得無臉見人,半途中跳了火車。雙腳被碾斷了,在醫院住了兩個月,生了一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不足月的女兒。美玉成了殘疾人,靠著老母親養活。鄧啟放為這事曾經找過顧家富。顧家富一口咬定美玉不學好,在酒家做服務員時還不知道跟多少男人睡過覺,懷了孩子怎麽能怪他。從此鄧啟放和顧家富結下了仇恨。鄧啟放說:“修橋本身是件好事情。橋修好了對我們苦藤河鄉有好處。隻是,過去的問題沒有解決,就擔穀子、抬豬,不得人心。誰知道你們是不是真心為我們修橋呀。”鄧啟放也不管李冬明站在全安的背後,正瞪著一雙眼睛盯著他。大聲地說,“誰不把老百姓當人,他自己就不是人。誰要是魚肉老百姓,到頭來他自己絕不會有好的下場。”鄧啟放話音一落,人們就嚷開了:“我們錢也沒有交的,豬也不讓趕,糧也不讓擔。你們當官的隻別把我們逼急了。”鄧啟放說:“中央三令五申,要減輕農民的負擔。我們鄉從農民手中收取的各種費還少麽,隻差敲我們的骨頭吸我們的血了。今天又要農民人平交五百元的集資款,沒錢交就抬豬擔穀子,誰要是把這事捅到上麵去,我看他們又準備拿什麽話去騙領導。”李冬明臉都氣青了,說:“鄧啟放你不要在這裏說怪話煽動人心。你不交錢,我們從鄉政府回來就抬你家的豬。你還是村裏的文化人,一點眼光都沒有。你要弄清楚,集資修橋,取之於民用之於民,不是增加農民的負擔。我不怕你告狀,也不怕上麵派人下來查。”從竹山埡到鄉政府有七八裏路,全是山坡路,高低不平,坑坑窪窪。八月了,山路兩旁的水田裏的稻子已經收割了,被曬得焦黃的穀草稀稀落落地立在那裏。看這矮矮的穀草,就能猜想今年的收成不是很好。遠處的山腳,幾棟低矮破舊的木屋立在早起的秋陽之下,淡淡的炊煙像是縷縷輕縵,從屋脊升起,在半空中和升騰起來的晨霧融合,那白白的霧氣就變成了灰褐的顏色。半山坡上,幾塊紅薯地包穀地像大字報一樣貼在綠樹叢中。更遠的地方,有一座**的大岩山,岩山下,四年前壘起的石灰窯已經塌陷,枯黃的狗尾巴草在秋風中顫抖。遠遠近近,一些衣衫襤褸的農民在地裏勞動。也許是這裏的農民見的世麵不多,也許是這裏的農民被貧困弄得直不起腰杆,說不起話。李冬明覺得他們的神情都比較木訥,對鄉幹部還有一種隔閡。平時到村裏去,很少有老百姓願意和他打招呼說話的。你主動和他們打招呼,他們也是愛理不理的,有的人甚至還朝你瞪眼睛吐口水哩。聽何奔說,人們對顧家兄弟有意見。可自己剛下來,並沒有做對不起他們的事啊,他們對自己為什麽也這麽一副冷漠的樣子呢?人們看見李冬明和劉所長趕著山羊往鄉政府去,那目光裏除了一種驚怵,似乎還有一種別樣的東西,讓他感到很是困惑和不安。
山羊走得很慢,有時還極不聽話地往回跑。特別是遇到當地的人上工去,他們不但不讓路,還故意地吆喝幾聲。山羊就四處逃竄。兩個人趕著山羊,走走停停,直到下午三點多鍾才把山羊趕到鄉政府。
鄉政府隻有嚴卉的辦公室開著門。卻沒有看見嚴卉,也沒有說話聲。偌大的一座大院,像一座廟堂一樣坐落在山坡上。李冬明站在坪場上連著叫了幾聲嚴卉,嚴卉才和顧家好從辦公室裏麵走出來。顧家好看見李冬明和劉所長趕著一群山羊進了鄉政府大院,眉頭就皺了起來,走過去說:“李書記,你要考慮後果呀。”李冬明早已累得滿頭大汗了,聽見顧家好這麽說,心裏很不高興:“如果不考慮後果,我就不會狠下心來將村支書的山羊趕到鄉政府來了。”顧家好對嚴卉說:“快去打盆水來,讓李書記擦把汗。”李冬明說:“不用擦了,我們還要趕回竹山埡去。嚴卉,你去交待一下食堂大師傅,這十五隻山羊一定要給我照看好,不能讓它們掉了膘。”顧家好說:“不忙著往竹山埡趕,我有話對你說。”顧家好這麽說著,扭身進自己辦公室去了。
李冬明交待劉所長道:“你再去對食堂大師傅說一聲,交給他十五隻山羊,到時候要歸還我十五隻山羊。任何人都不能打這些山羊的主意,過些日子還要還給人家的。還有,你還要開一張收據回去,沒有一個手續給人家,全安不要緊,他老婆不放心的。”這樣交待之後,李冬明才去顧家好的辦公室,他不知道顧家好有什麽話要對他說。
顧家好給李冬明倒了一杯茶,說:“今天早上丁縣長又打電話下來,他已經對趙書記和常縣長說了,由於我們鄉的確十分困難,從老百姓手中集資修橋有問題,縣裏準備再給我們三十萬。
丁縣長交待我們就拿這一百三十萬修一座橋,能修多大就修多大。還說趙書記和常縣長也都是這個意思。”顧家好頓了頓,“我們下去催交集資款,人家沒錢交就趕人家的山羊,抬人家的豬,擔人家的穀,這不成國民黨了麽,老百姓會指著我們的背脊骨罵我們的。李書記,你年輕,有文化,趙書記和常縣長都很看重你,讓你下來鍛煉鍛煉,最多也就兩年時間。將這段日子平平安安渡過去,回縣裏做縣委辦主任,進常委,或是弄個副書記做做也不錯。丁縣長說他已經在電話裏對你說過這個事,讓我一定要當好你的參謀,不能看著你在這兩年裏弄出事來。他說縣裏給我們一百三十萬,也是為了讓你做出政績來。”李冬明問:“你的意思是……”“你昨天一走,其他幹部就著急了,今天一大早都下去了,這不把苦藤河鄉弄得雞飛狗跳牆呀?我們得趕快把下去收集資款的人員都撤回來,重新召開會議,將鄉幹部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我帶下去催農業稅和征購上交,一部分你帶著修橋。家富昨天從縣裏回來,說縣橋梁建築公司的張經理要下來一趟,看一看我們的準備工作,施工隊馬上就要進場了。”李冬明說:“前天我去縣裏,趙書記一再地交待我說,要從農民手中集一部分資,把橋修寬一些,修牢實一些,怎麽突然又變了呢?”顧家好說:“前天可能丁縣長還沒有來得及將苦藤河鄉的真實情況認認真真地說給他聽。”兩人說話的當兒,大岩村的伍老倌一頭汗水地跑到鄉政府來找李冬明,他的手中還拿著一個小布包:“李書記,我賣了一千斤穀子、三百斤包穀、一百斤黃豆,昨天就將集資款交了。今天我是來捐款的。我把家裏養的一頭大肥豬賣了,這是賣得的一千塊錢。”說著將小布包打開,裏麵露出一遝鈔票,“李書記,你捐了三千,我沒有那麽多,這一千塊錢,就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吧。”伍老倌年紀不到五十歲,樣子卻特別的老,滿臉的皺紋像老鬆樹皮一樣,滿腦殼花白的頭發像頂著一叢枯死的芭茅。去年五月,他的兒子在苦藤河被淹死之後,他的瞎子婆娘因為悲痛過度,一度精神失常,住了三個月醫院才好。李冬明來苦藤河鄉這半年多時間,伍老倌多次牽著他的瞎子婆娘到鄉政府來找他,哭著求他在苦藤河上修座橋,千萬不能再淹死人了。李冬明前不久還到他家看望過他女人,他女人就又在他麵前哭了一回。過後,就跪倒在他麵前,說他要給苦藤河鄉的老百姓在苦藤河上修一座橋,她就在大橋頭給他立一塊碑,讓苦藤河鄉的老百姓世世代代記著他的恩德。
李冬明問:“你賣豬捐款修橋,你們莫支書知道麽?”“知道,是他要我將捐的錢送到你這裏來。他說這次李書記是下決心要修大橋的。我們村裏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高興得不得了,都說就是三年吃糊喝粥餓肚子,砸鍋賣鐵拆房子,也要支持李書記把大橋修好。”伍老倌揩了一把臉上的汗水,高興地道,“李書記,我們村還有人要把捐款送到你這裏來的。”李冬明拿著伍老倌遞過來的一千塊錢,心裏格外的激動,眼睛有些發潮,這就是我們的人民群眾啊,他們是多麽的通情達理呀。為什麽我們的一些領導幹部卻那麽擔心農民群眾不願意集資呢,甚至還擔心因為集資修橋會弄出事來呢。他說:“老伍啊,你賣豬捐錢修橋,這種精神難得呀,我要苦藤河鄉的群眾都來向你學習,要掀起一個為修建苦藤河大橋集資捐款的熱潮。日後大橋修好了,我不要你們給我立碑,我要在大橋頭為你們這些捐款的人立一塊大大的石碑,讓苦藤河鄉的人民世世代代記著你們。”伍老倌說:“給我們自己修橋,還要立碑呀。到時候資金如果還有困難,我把喂養的雞呀鴨呀全賣掉,三年不吃肉,三年不穿新衣服算得了什麽呀。”李冬明也不看站在身後的顧家好的臉色有多難看,大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