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人剛坐下,李冬明就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條遞給全安,說:“我和顧鄉長說了一下你們村幹部集資款減免的事,減是要減一些,不過要放到後一步。你的那一群山羊我也交待鄉政府的大師傅了,要他好好喂養幾天,別掉了膘。”李冬明頓了頓,“老全呀,你家的山羊我肯定會讓你趕回來的,你家該交的集資款你也得想辦法交。”全安似乎並沒有認真聽李冬明的話,他的眼睛盯著那張紙條。那是一張收據,從全安家趕去的那一群山羊折價一千五百五十八元八角。每斤山羊毛價二元一角。全安說:“市場上山羊的毛價是三元一角。我這是良種山羊,價錢應該更貴一些。卻比市場上的價錢還便宜那麽多呀?怪不得劉所長昨天來,我怎麽問他也不肯說。”李冬明解釋說:“這收據是拿給大夥看的。說起來,大家要是積極想辦法交集資款,一兩千塊錢還是湊得齊的。大岩村的群眾不但交集資款踴躍,他們還賣豬賣雞賣糧捐款修橋,你們村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我這裏逼得急了,你們都把豬呀雞呀往鄉政府趕,用它們抵集資款,大橋還修得起來?因此,山羊的價錢不能定那麽高。”全安就不好做聲了。李冬明問全安:“把你家的山羊趕走之後,村裏有什麽反映沒有?”全安說:“沒有什麽反映,大家沒說交也沒說不交。”“你說下一步該怎麽辦?人們都說我們苦藤河鄉的村支書中,你和大岩村的莫支書幾個人的能力是最強的,莫支書在大岩村的工作做得很不錯,我很滿意,你可不能落後呀。”全安麵無表情地說:“你李書記親自帶著人下來,我就沒有多考慮這個事。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我家的集資款你不用擔心,什麽時候去鄉政府趕山羊,我什麽時候就把集資款帶到鄉政府去。”李冬明說:“老全,看你們村這個樣子,不碰幾下硬是不行的。我又帶了兩個鄉幹部下來,你看先從哪一戶開始?”李冬明對於全安的這個態度心裏有些不高興,板著臉說。
全安不看李冬明的臉,說:“就從鄧啟放家開始吧。”全安心想,由於他妹妹的事情鄧啟放一直對顧家兄弟意見很大,如果這回又惹得他心裏起火,說不定就會再一次把火燒到顧家兄弟身上去,李冬明弄得收不了場了,就隻有去向趙書記反映顧家兄弟的問題,讓趙書記派人下來查他們的案子。如果紀委周書記能親自下來,那是再好不過的了,就不怕顧家兄弟的案子查不出來。全安說:“鄧啟放家和別的人家比,不是最困難的人家,他在群眾中比我的威信還高,工作做通了,估計會拿得出錢來,村裏其他人家的工作也就好做多了。”李冬明問:“他家妹妹是個什麽情況?你說給我聽聽。”全安十分同情地說:“慘啦。我們苦藤河鄉哪個不知道鄧啟放的親妹鄧美玉是我們苦藤河鄉的一枝花呀,被顧家富招去做酒店的服務員,懷了小孩,跳火車自殺,人沒死,卻成了終身殘廢,還帶著一個不知道父親是誰的女兒,靠老母親養活。老母親七十多歲了,生了病也不肯住醫院,自己弄些藤藤草草煎水喝,昨天才被鄧啟放送到醫院去。”李冬明聽他這麽說,心情不免有些沉重,問道:“鄧美玉的問題當時是怎麽處理的?”“當農民的能跟他顧家兄弟打官司?人家有靠山。他顧家富說鄧美玉自己不學好,給她三千塊錢的醫療費,還說是看見她可憐,不然一分錢不給。”“她生的孩子是誰的,至今還沒有弄清楚?”全安做出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說:“李書記,你應該去看看這個命運悲慘的女人,你畢竟是苦藤河鄉的書記啊,老百姓把你看成是父母官呀!”李冬明說:“走吧,我們這就去鄧啟放家。”全安走幾步,卻又不動了,問:“去鄧啟放家是收集資款還是去看望鄧美玉?”李冬明說:“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收集資款,再順便看看鄧美玉,問問她有什麽困難沒有。”全安就不做聲了,帶著李冬明一行人來到鄧啟放家。
鄧啟放住在村子的東頭。李冬明他們去他家的時候,鄧啟放和他女人各人拿著一把鐮刀準備去地裏割紅薯藤,看見李書記幾個人來了,做著笑臉說:“李書記你昨天不是回鄉政府去了麽?”鄧啟放沒有停住腳步,仍然往外走。
李冬明說:“鄧啟放你慢點下地,我們是來收集資款的。”鄧啟放說:“昨天才把我老娘送到醫院去,哪來的錢交!”李冬明說:“橋修好了,苦藤河鄉的經濟才發展得起來。這個道理你不是不懂。”李冬明看見鄧啟放的臉上流露出一種不屑,又說,“你是竹山埡村的文化人,自然比別的群眾覺悟要高一些。
你能不能帶個頭,給你們村的群眾做個榜樣,把修橋集資款交了。”鄧啟放並沒有被李冬明的這些話打動,說:“我家真的沒錢,靠做陽春能發得起財來麽?要像人家顧主任,一個月有幾十萬的收入,我不但交集資款,捐十萬八萬我也不在乎。”李冬明說:“鄧啟放,你的家底我清楚,你在竹山埡村算是個能人,家裏沒放著一萬也放著八千。當然,我們隻要你交一千五百塊錢,多的不要。捐款我們收,但要自願,如果帶半點勉強,逼著落後群眾捐款,我們不會做這樣的事情。”李冬明的這些話有些刺耳,鄧啟放臉麵的顏色就不怎麽好看了。對站在一旁的全安瞅了一眼,心想你昨天還在罵顧家兄弟,今天卻把李書記帶到我家來了,還向李書記說我家是富裕戶,說:“你們說我家有錢就有錢吧。我們平頭百姓,一不能貪公家的汙,二沾不到別人的便宜。勤扒苦做來的,家裏有錢也睡得著落心覺。對你李書記說句得罪的話,有錢我也不會交的。”李冬明生氣地說:“昨天晚上我在大岩村開會,那裏的群眾交修橋集資款特別踴躍。莫胡子是你娘家哥哥吧,你和他真的比不得呀。”“人和人怎麽能比哩,你怎麽才做個鄉黨委書記?為什麽沒有做市委書記?為什麽沒有做省委書記?他是他,我是我,我沒有他的思想好。要我交錢可以,你把前麵的賬清查好,把上次的集資款轉過來。還要交多少,我一分不少地交給你。不算好前麵的賬,別說你李書記上門來沒錢,就是縣委趙書記來也沒錢交。
我們做農民的,口袋裏幾個錢來得不容易,是從口角裏一點一點攢下來的汗水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對你們這些端著國家的飯碗、做著這樣領導那樣領導的人,別說不放心,想起來真的心寒哩。”李冬明瞪鄧啟放的眼睛有些發直。他真的不知道怎麽回他的話,底氣有些不足地問:“你說前麵的賬該怎麽清?”鄧啟放一字一頓地說:“四年前,鄉政府收的五十萬集資款,連同縣裏撥下來的三十萬,一共八十萬,他們隻在連山鎮買得一塊荒坡地,這個賬要清查,上次來的那三個人是他丁縣長弄來的,做的結論我們信不過。我們要縣紀委周書記下來查。是真的買上當了,我們也就認了,算我們領導沒有能耐,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交學費學個乖。如果有問題,就要處理。不處理也行,你們把那錢分攤到我們老百姓頭上,減少我們的負擔。那裏的虧空你們自己找錢去填。我的這個要求不過分吧。再就是這些年鄉企業辦收上去的這樣費那樣費,原來說也是為了修橋做準備的,把這些錢也要集中起來,多少也能減少我們一些集資款。這些錢原本就是從我們手裏弄去的,交出來修橋不為錯吧。”鄧啟放頓了頓,說,“說起來,苦藤河鄉的老百姓都知道苦藤河鄉富不起來的根本原因是交通不便。說句公道話,集資修橋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的大好事,的確算不得亂收費。”李冬明心想,這就是有文化和沒文化的區別。苦藤河鄉除了鄧啟放,隻怕是再不會有人說出這麽一番話來的。他說:“你鄧啟放說話是不是太那個了,丁副縣長可是我們西山縣的常務副縣長,按行政職務排他是二把手。他都信不過你還會相信誰呀?”“還要說麽,火車站旁邊的三層樓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鄧啟放說著,拔腳就走,“你李書記隻是在我們苦藤河鄉打個轉就走,並沒有真正是在為老百姓著想,為老百姓解決實際問題,你急著修橋隻是為了給自己能回城裏去弄政績。對你根本就沒有什麽好說的。”這時,竹山埡村的許多群眾都圍攏來看熱鬧,聽鄧啟放這麽說,都一起起哄。
李冬明心裏就冒起了火,說話的聲音也就大了:“鄧啟放,你不要用個別現象來詆毀我們整個幹部隊伍的形象。我們共產黨的幹部還沒有變得那麽壞。”鄧啟放說:“那就請還沒有變壞的幹部把前麵的問題給解決一下吧。我們做農民的每人少集資一百塊錢,等於一家每年多養一頭肉豬啊。”李冬明就有些沉不住氣了:“鄧啟放,你要清楚,我李冬明是鐵心要在苦藤河上修橋的。誰不肯交集資款,我們就搬他家的電視機,抬他家的豬。”鄧啟放的聲音也高了八度:“哪個要是搬我家的電視機,抬我家的豬,我就告哪個。共產黨的天還沒有塌哩,我就不相信沒有說理的地方。”鄧啟放平時說話有個習慣,說得激動起來就愛手舞足蹈。人們說那是他看電視看多了,學了電視裏那些大領導說話時愛揮手的原故。他手中拿著一把鐮刀,磨得鋥亮的鐮刀在李冬明麵前一晃一晃。全安這陣一直站在李冬明的身後聽他們說話,也不勸鄧啟放。心想自己帶李書記到他家來的目的就是這個,讓鄧啟放一古腦兒把該說的話全說出來讓你李書記聽聽。不然,你李書記還以為苦藤河鄉的老百姓不知道好歹,給自己修橋還要讓你李書記為難,還會責怪我們村幹部不支持你書記的工作,讓他把話挑明了,看你怎麽處理這個問題。你不處理,隻是想把橋修好就拍屁股回縣裏去,別的事你一概不聞不問,這橋就隻怕難得修好,苦藤河鄉也不會安寧。看見鄧啟放拿著鐮刀舞,覺得不好看,別人以為他拿刀嚇唬人哩。於是全安走過去攔鄧啟放說:“鄧啟放,有話好說,有道理好講,拿刀舞什麽。”鄧啟放對全安把李書記帶到自己家來有看法,見他這麽說,衝他道:“我是農民大老粗,不會像他們做幹部的麵子上裝得斯文,心裏全是鬼。”沒承想,他不自覺地抬起手來,那鐮刀正好碰著全安的胳膊,胳膊噝地一聲就張開了兩寸長一條口,鮮血直流。
全安萬萬沒有料道鄧啟放的鐮刀會砍傷自己,蹲在地上,一隻手緊緊地握住鮮血直流的傷口,口裏罵道:“鄧啟放,刀不長眼了呀。”李冬明原本心裏有火沒地方發,看見全安被鐮刀砍傷了,發怒道:“鄧啟放你行凶砍人呀,這還了得。給我抓到公安局去,蹲幾天籠子,看你還張狂不張狂。”一旁的派出所金所長原本是不想介入鄉政府這類事情的。上麵有規定,鄉派出所隻管刑事案件,不能參與鄉政府諸如計劃生育、收糧收款之類的事情。這次李冬明硬要他來,他尋思下來也隻是做做樣子。不承想這個鄧啟放全然不把鄉黨委書記放在眼裏。你心裏有意見,也不該這麽對著李書記拿把鐮刀舞呀。苦藤河鄉要是再有幾個鄧啟放,還不翻天了,鄉政府還能開展工作?
見他砍傷了全安,心裏那火一下就躥了上來,從腰間摘下銬子,哢嚓一聲將鄧啟放就給銬了。
鄧啟放的女人莫如華早就嚇傻了,見男人被上了銬子,撲通一聲跪倒在李冬明的麵前,哭著求他不要把男人抓走:“集資款我現在就交。你把他抓走了,他老娘住在醫院裏還不急死。”她從房裏拿出一遝鈔票,“劉所長,你清點,連同我母親家的一起全交。共計三千。”李冬明看見莫如華拿錢交集資款,心中的惱怒早消了一半,說:“陽天白日拿刀砍人,不處理不行。金所長你先把他弄到鄉政府去,看他的態度如何。態度好,在鄉政府待幾天就回來。態度不好,就往縣公安局送。還有,金所長你再不用下來了。其他村裏肯定還有不肯交集資款的人,你下來了,弄人上來就沒人管了。”李冬明後麵的話是說給大家聽的,誰不肯交集資款,他還要抓人的。
鄧啟放自己也沒有料到手中的鐮刀會砍傷全安。看見全安的胳膊被割了一條口,不免有些害怕起來,金所長拿銬子銬他他也沒有抗拒,口裏分辯說:“我不是故意的。”金所長說:“故意不故意,暫且不說,他被你砍傷了這是明擺著的事實,你不是竹山埡村的秀才麽,就不知道還有一條過失罪?”鄧啟放無奈,隻有跟著金所長往鄉政府去了。
李冬明看見全安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說:“老全,你也去醫院上點藥去。醫藥費由鄧啟放負責。”全安蹲在地上說:“算了,我自己弄點草藥敷敷。”過後就對圍觀的群眾說,“你們還圍在這裏做什麽,是準備接李書記到你們家收集資款麽。你們都看見了的,鄧啟放不肯交集資款,被弄到鄉政府去了。我說上次的集資款就不要再提它了。”過後就對李冬明說,“我到全金來家去,請他父親給我弄些草藥。你們先到各家各戶走走,做做工作。看看有沒有人交集資款。”說著,做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走了。
其實,全金來一直站在一旁看著鄧啟放和李冬明吵架。全安走過去的時候,全金來說:“我啟放哥不是有意砍你的。”“我沒說他是有意砍我,他要是有意砍我,我也不會是這個樣子。”全金來擔心地說:“我啟放哥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李書記今天讓他惹發火了,他還不往死裏整治他呀。”全安說:“明天我到鄉政府去看看,看能不能把他弄回來。”過後就問,“你爹在不在家,請他給我弄點草藥。這個鄧啟放,割紅薯藤的刀磨這麽快做什麽,胳膊碰在上麵就兩寸長一道口。”全金來的父親全寶山是苦藤河鄉小有名氣的中草藥郎中。全金來把全安帶到自己家裏,讓父親給他弄了些草藥敷了。全金來就問全安:“全支書,你和我哥平時的關係不是很好麽,你明明知道我哥對顧家兄弟有意見,怎麽還要把李書記往他家裏帶?”全安心裏的煩惱真沒地方說了,說:“你們哪知道我心裏想的是什麽,我不一樣憎恨那些把我們這些穿草鞋的不當人的人麽?可我是村支書,一個村的帶頭人,我不但要考慮自己,還要考慮大家。不但要考慮現在的事情,過去了的事情也要考慮喲。
這個鄧啟放,偏偏這個時候闖出禍來了。”全金來的父親全寶山說:“也別怪啟放火氣大,他親妹那麽個樣子,他心裏好受麽?能讓他沒火麽?”全金來說:“我家紅玉那住在醫院裏的老娘,要是知道她的兒子被抓走了,還不急死呀。”全安想了想,說:“這樣吧,我給你寫個條,你去找找顧鄉長,看他能不能說一說,把你哥放回來。”全安心裏盤算,顧鄉長現在怕的就是群眾鬧事,就是群眾要求清查上次的集資款,特別像鄧啟放這樣的人,你抓他,他心裏的火氣會更大,弄不好又會告狀。這個時候或許顧鄉長會做個順手人情,討個好。全安說著,就著桌子抬起那隻被割傷的手,寫了鄧啟放不是有意砍他,他的傷也不重,請求顧鄉長將他放回來的話。然後交給全金來,要他邀鄧啟放的女人莫如華一塊去:“女人的眼淚多,那麽一哭,顧鄉長或許會放了鄧啟放的。”全金來有些猶豫:“顧鄉長不一定肯說話,他恨我哥。”全安說:“實在不行的話,你要你嫂嫂去找一下她哥,讓她哥想想辦法。”全金來走後,全安就去找李書記。他覺得自己的樣子還得做出來。吵也吵了,鬧也鬧了,目的是讓李書記知道群眾的意見和呼聲,把過去的問題查清楚,給群眾一個答複,再一個就是不能像過去一樣拿著老百姓的錢往自己口袋裏裝。但大橋還是要修的,不修大橋,苦藤河鄉的老百姓隻有永遠受窮。
好在鄧啟放讓金所長銬走之後,人們就有些怕了。李書記和劉所長他們走到哪家,人們都乖乖地把錢拿出來交了。一些沒有錢的戶不是想辦法向親戚朋友借錢,就是把豬抬了去賣。一時間,村子裏就傳來陣陣雞鳴豬叫聲。
李冬明歎道:“這是何苦呢,為什麽硬要弄翻臉才願意把錢拿出來。修橋是為你們自己好啊。”全安說:“群眾雖然把錢交了,但他們心裏並沒有解決問題。”李冬明的臉色一下變了:“老全你還是村支書呀,剛才你說的那些話我對你就有看法,你怎麽也和他們一樣的覺悟?”全安說:“李書記,你別批評我。我說句直話,你越是想早些把你想辦的事情辦好,你好早一些離開這裏,你就越是走不脫身的。不信的話你等著看吧。”這天上午,全金來將家裏的錢全都拿出來交了集資款,然後和鄧啟放的女人莫如華匆匆忙忙地到鄉政府去了。中午,全金來的父親全寶山便挑著幾十斤中藥材桑皮出山到連山鎮去賣。老人上午看著兒子把家裏準備交農業稅和提留上交的錢全部拿出來給了劉所長,還欠一百二十塊錢。金來說等他回來之後把收下的黃豆全部賣掉再交那一百二十塊錢。老人心想,今年的豬肯定是沒殺的了。養的豬要賣掉交農業稅,交提留上交款,自己把桑皮賣了,得幾個錢,也可以少賣一些黃豆,過年才有黃豆做豆腐吃。
不然,過年隻怕就隻有蘿卜白菜吃了。全寶山已經七十歲了,六十年代三年苦日子的時候,由於饑餓,吃苦藤草吃多了,腸胃落下毛病,經常吐血,身體一直不好,但他從來沒有消消停停在家裏休息過。他和他女人跟著兒子兒媳一塊生活,一家五口,一個八歲的孫子。兒子兒媳兩個主要勞動力,又十分的勤勞,要是在條件比較好的農村,日子肯定過得很富裕。可在苦藤河鄉這地方,山多地少,交通又不便,一年累到頭,也才弄個溫飽。一家五口,兩畝水田在半山坡上,是天水田,到了陽春三月,就盼著老天爺將烏雲堆上天頂,就盼著扯閃打雷。扯閃了,打雷了,就全家出動,往半山坡上趕。趕到半山坡,雨也落地了。兒子全金來犁田耙地,兒媳鄧紅玉和兩位老人一邊用腳踩水田的坼口,一邊用手捧稀泥做田坎關水。禾子插下去了,還要看老天爺賞不賞臉。天爺賞臉了,十天半月下一陣雨。八月到了,天水田裏還有穀子收。老天爺不賞臉,五月六月旱上二十天,八月連稻草都沒收的了。三畝旱地也在半山坡上,插紅薯不怕天旱,他們家也和別的人家一樣,收下的稻子交公糧。遇到天幹地燃,田裏沒收成了,就把養的豬賣掉,用錢抵交任務,自己家一年四季以紅薯做主食。他們家的日子比別的人家好一些的原因,是他全寶山識得很多中藥材,加上他又吃得苦,七十歲的老人了,仍然起早貪黑地爬上村子後麵的大山裏去挖中藥材。春天剝桂皮,秋天挖桑皮,挖黃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少說也有三百天是在山上度過的。一年下來,要說收入也沒有多少,除了交百分之三十的山價費給鄉企業辦,也不過一千多塊錢。但和那些沒有收入的人家比,抵得人家養兩頭肉豬呀。苦藤河鄉的人們對鄉企業辦收那百分之三十的山價費有意見,說是鄉政府亂收費,加重農民負擔。
丁安仁卻說不是,他說你們的中藥材是從哪裏挖來的?隻有大山肚裏才有吧。山是誰的?國家的啊。國家的土地上長出的東西,能隨便讓你們挖,讓你們采摘拿去賣錢?現如今租種人家的責任田還要交租穀哩,從國家的山裏挖來的中藥材賣了錢就不要交山價費了?何況鄉政府收這個錢是存那裏日後修苦藤河大橋用的。
這叫做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怎麽叫加重農民負擔呢?丁安仁是副縣長,他說的話代表縣政府,誰還敢說不交山價費?你不交也不行,顧家富他們開始隻跟連山鎮生資站打個招呼,凡是苦藤河鄉的人去賣中藥材,由他們代扣百分之三十的錢,鄉企業辦一個月去結一次賬,給賬的時候當然要請生資站的人吃一頓飯。後來發現去賣中藥材的人給生資站的人一些好處,他們就不扣那百分之三十的錢了。顧家富就想了一個絕招,在苦藤河渡口修了一間小屋子,由匡興義和寧占才在渡口輪流值班。誰要過河去賣中藥材,先到那裏去稱秤算賬開票,賣了錢再回來交錢。沒有企業辦的條,渡口不得渡他們過河。發現渡船老人渡了沒有條的人過河去賣中藥材,就扣渡船老人的工錢。匡興義和寧占才都是懶、饞、貪、嫖、賭慣了的五毒俱全的家夥,哪肯老老實實坐在那裏,就讓渡船的老人十分的為難。有幾次,那些遠遠地從老崖村趕來賣中藥材的人因為找不著匡興義和寧占才,讓他們過了河,他自己一個月的渡船工錢被扣得幹幹淨淨。好多次,苦藤河鄉的人們趁著風雨交加的夜裏,硬是把河邊的小屋給砸了。
這天下午,全寶山挑著桑皮來到渡口,小屋裏沒有人,老人等了一陣,便將桑皮挑上了渡船。渡船老人認得全寶山,問道:
“你的條子呢?”全寶山抱怨說:“他們要收錢,小屋裏就不能離開人,我等了老大一陣,連鬼都沒看見。”渡船老人為難地說:“他們要是看見了,我這一個月的工錢又沒有了。”“他們的心肝也太黑了,在山上挖點中藥材賣,與他們有什麽相幹。一塊錢抽三角,他們還不願坐那裏守著。我家裏還欠鄉政府一百二十塊錢的集資款,李書記坐在家裏等著要,不然我也不著急的。”一擔中藥材有五十多斤重,全寶山早已累得氣喘籲籲,將衣服也脫了,露出瘦骨嶙峋的身子。肋骨被汗水一淋,一根一根就顯得更加突兀起來,老人喘了一陣氣,說:“你我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了,這個世界的事也看得多了。日子真的難過了。”渡船老人說:“我們苦藤河鄉和人家連山鎮隻一河之隔,收的費就大不一樣。人家連山鎮的人擺攤子一天隻交一塊錢的費,賺再多的錢政府也不要。我們苦藤河鄉越是窮,收的費卻越多,賣中藥材收百分之三十,賣木材是四六分成。把木材從山上砍伐下來,再搬運出山,一個立方少說也要三十個勞動日,腳板皮走出了血泡,賣得三百來塊錢,鄉企業辦抽去一百多塊,農民也隻得百多塊,真的劃不來呀。”“賣木材抽山價錢,賣中藥材抽山價錢,這些東西是山裏長出來的,要抽我們也沒地方說理了。養雞養鴨,與他們有什麽相幹?要收家禽家畜費,你說有道理沒道理?年輕人外出打工,要收擔保費、平安費、管理費,他們管理什麽了?這些年輕人在外麵打工,他們坐在鄉政府能擔保他們平安麽?村裏人吵架打架,他們也要收費,說是收什麽調解費。縣裏來的那個副縣長說是不收這些費,農村扯皮打架的事就沒辦法管了,收了費,就沒人扯皮打架了。你說說,這個縣太爺說的是不是人話?你老頭子在這裏渡船,渡船錢也要交企業辦。如今過河費從一角漲到三角,你的工錢卻一分不加。把老百姓的血汗錢全部收去讓他們吃喝嫖賭,真的要遭天雷劈的啊。”渡船老人說:“你可能還不知道吧,這幾天鄉政府又要下文下去,說是還要加收什麽人丁費和婚嫁喜酒費哩。”兩位老人說著話,渡船就慢慢地穿過激流,向對岸駛去。沒料到船剛靠岸的時候,匡興義卻從連山鎮渡口走下來。不知在哪裏喝多了酒,馬臉中間的大蒜鼻被酒精燒得像一隻爛紅的牛角辣,走路歪歪倒倒的樣子。全寶山見他來了,一邊挑著桑皮下了船,一邊說:“匡會計,你去河那邊了呀,我在開票房門前等了好久,也沒看見你。我回來就交山價費。李書記住在我們村等著交集資款的。”匡興義兩隻被酒精燒紅的眼珠子就瞪圓了:“我要是沒有碰上你呢,山價費不是就逃脫了?”全寶山爭辯道:“我沒有想不交山價費,是你們不在嘛。”“誰能證明你沒有逃費的想法?你過去就逃過費。”匡興義兩手叉著腰,雙腳跨開,一臉被酒精燒紅的肉皮**著,“今天終於被老子抓住了呀。把桑皮挑回去,交了罰款再說。”過後,匡興義指著渡船老人罵道,“你這個老不死的家夥,偷偷渡他們過河,從中得了多少好處費,要從實招來。不然,兩個月別指望給你發渡船工資。”全寶山說:“這點桑皮,總共才能賣多少錢,還要罰款呀。
我這麽一把年紀了,上山挖點中藥材不容易。不是李書記催款催得急,我一定會在開票房等你的。”“少跟老子廢話,”匡興義伸手扯住全寶山的挑子,隻一推,全寶山連著打了幾個趔趄,連人帶挑子一塊摔倒在地上了。
“你他媽的還跟老子發潑呀,蹲在地上就不起來了。”抬起腳,狠狠地朝桑皮擔子踢過去,就將桑皮踢下河去了。
全寶山因為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挑著五十多斤的擔子走了七八裏山路,早已累得不行了,半天沒有從地上爬起來,急得大喊:“我的桑皮流走了,我的桑皮流走了。”一旁的渡船老人連忙跳下河,才將桑皮拖上岸來。
匡興義跳上船,說:“全寶山,罰款五十,三天之內將罰款交到鄉企業辦去。三天之內不把罰款送去,罰款翻倍。過一天翻一次。”過後又對渡船老人說,“扣你兩個月的工資。今後再發現你偷渡賣中藥材的人,今年的渡船工資全部扣掉。”渡船老人說:“我的錢你要扣就扣吧,你看人家寶山老人多不容易呀。我說老夥計,把桑皮挑到生資站賣了,湊五十塊錢交了罰款吧。也怪我,不渡你過河不就什麽事也沒有了麽。”全寶山無可奈何地說:“桑皮打濕了,生資站哪肯收。要挑回去曬幹了,才賣得掉。”全寶山這麽說的時候,深深凹下去的眼坑裏溢出了兩滴渾濁的淚水,從蒼老而黯黑的臉上慢慢地淌落下來。老人像一棵老樹蔸公一樣,在河邊坐了老大一陣,一直到太陽漸漸西去,才吃力地挑著盡濕的桑皮一步一步往竹山埡走去。那天下午,隻有莫如華一個人哭哭啼啼回到竹山埡村。她對全安說全金來也讓金所長給銬了。
全安吃驚地問:“金所長從來不隨隨便便銬人的。顧鄉長不在鄉政府?”莫如華說:“顧鄉長在鄉政府,我們找到他,把你寫的條子也讓他看了。他說鄧啟放不是他叫銬來的,找他做什麽。顧鄉長說鄧啟放經常告他弟弟和他的狀,現在出事了,就記起他來了呀。讓鄧啟放知道一下縣裏下來的幹部的厲害也好,李書記說往縣裏送,就往縣裏送,該關多少天就關多少天,該判幾年刑就判幾年刑,都與他顧家好無關。全金來開始給他說好話,後來就和他吵,他便叫金所長將他也給銬了。”莫如華頓了頓,又說:“茅山衝村和當陽坡村也送來了兩個人。一個聽說是不肯交集資款和鄭書記幹起來了。另一個聽說是要給中央電視台《焦點訪談》寫信,問一問鄉裏的幹部拿著老百姓集資修橋的錢炒地皮為自己借雞下蛋是不是腐敗,於是他們就都被抓到鄉政府來了。”全安問:“我要你去找你哥,你找了沒有?”“我怕我哥罵,他總是說我不聽他的話。我沒敢去。”全安沉吟一陣,說:“你現在趕快去找你哥。我去對李書記說一說,你娘住在醫院裏,啟放和金來他們是不能往縣裏送的,那樣她老人家的病隻怕要加重。”說著就找李冬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