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明帶著人還在村子裏收集資款。全安沒有說當陽坡村和茅山衝村也被抓了人,隻說全金來又被金所長抓起來了,鄧啟放的老娘在醫院急得直哭。“李書記,要不我自己抽時間到鄉政府去一趟。”李冬明說:“讓金所長把鄧啟放弄到鄉政府去,隻是想壓一壓歪風邪氣,並不想怎麽處治他。既然你挨刀的人都沒有意見,自己要到鄉政府去領人,那就放人吧。不過你到鄉政府要跟顧鄉長說清楚,早晨我讓抓人,下午我又讓放人,讓人家在背後嘰咕不好。”全安說:“李書記你誤會了,我並沒說要急著把鄧啟放弄回來,我也沒說今天就去鄉政府。我們竹山埡村還有二十幾戶沒交集資款。鄧啟放現在回來了,他們的集資款隻怕又收不上來的。
我已經要莫如華去找她哥,她哥如果沒有把他們弄回來,我再去不遲。等鄧啟放回來的時候,我們村的集資款也已經收完了。”全安頓了頓,說,“李書記,你願意去看一看鄧啟放他妹妹麽?”李冬明問:“我們在鄧啟放家那麽久,怎麽沒看見他妹妹?”全安歎氣說:“她不會出來見我們的。但我可以肯定,金所長銬她哥的時候,她肯定躲在家裏急得不得了的。人啦,怎麽料得到呢,四年前,她可是我們苦藤河鄉一枝花呀。走哪裏,後麵都會跟著一群年輕人。如今那個樣子嫁人哪個會要,身邊還帶著一個私生女兒。她怎麽會出來讓人家看她的稀罕。可以肯定,她現在正在家裏哭。”李冬明說:“我們去看看,向她解釋一下,叫她別著急。”李冬明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對於那些家庭的確有困難,硬是拿不出集資款的人家,鄉政府還是要給予減免的。不能說要集資修橋,讓一些困難戶生活不下去。
全安說:“人們背地裏議論,說鄧美玉的私生女兒像丁縣長。
你去看看,看像也不像。”李冬明的臉色就嚴肅起來:“老全,你是竹山埡村的黨支書,受黨的教育多年,可不能和一般群眾一樣,無原則地議論縣裏的領導,這樣影響不好。”全安說:“群眾的議論比我說的難聽得多。不是你李書記,我決不會說這話,像誰不像誰,看見了孩子人家心裏自然會明白。
再說,像誰又怎麽樣,不像誰又怎麽樣。他丁副縣長還不同樣做他的副縣長,說不定他還會高升。如今呀,當領導的搞幾個女人算得了什麽?”李冬明不答他的白,對跟他一起去的劉所長他們說:“人家才二十多歲,處境又是那樣慘,你們不要說刺激人家的話。也不要議論女孩子像誰不像誰。群眾說說不打緊,鄉政府的幹部信口開河地亂說,日後追查起來要負責任的。”過後又對全安說,“去了之後,不要當著我們的麵說些不中聽的話,讓我們不好下台。”“這還要你交待麽,我全安這個分寸還是拿得住的。”全安領著幾個人一塊來到鄧美玉家。鄧美玉和她哥是分開住的。一間木屋,鄧啟放住東頭,鄧美玉帶著她的私生女兒和她的老娘住西頭。中間隔著一間堂屋。鄧美玉家的門半掩著,全安推開門,屋裏沒有人,他大聲地對著裏麵房裏喊道:“美玉,李書記看你來了。”全安對房裏努努嘴,輕輕對李冬明說:“美玉一年四季都躲在房裏不出來的。”李冬明說:“我們進去看看。”全安就又大聲喊道:“美玉,鄉政府李書記帶著幾個幹部來看你了,能不能讓我們進來?”這時,裏麵的房裏傳出輕輕的哭泣聲。一會兒,房門被打開了。從房裏爬出一個人來。她的身後,跟著一個十分矮小,十分瘦弱的小女孩。李冬明和劉宏業幾個人都不由驚呆了。鄧美玉的雙腳從膝蓋上麵就沒有了,隻有兩條短短的大腿。大腿的斷處包著一塊舊布。因為無法走路,隻有靠著雙手慢慢地向前爬。兩條長長的油黑的辮子拖在後麵的地上。破舊的衣衫卻遮不住她身段的線條美。她的臉麵十分的白皙,十分的漂亮,衣服雖然破舊,卻收拾得十分整潔,十分幹淨。跟在她身後的那個小女孩,那臉蛋,那鼻子,那眼睛,那嘴唇,除了留有鄧美玉臉麵周正而美麗的輪廓,的確很像一個人。李冬明突然記起來了,丁副縣長的鼻子眼睛的確就是這個樣子。
鄧美玉爬到李冬明麵前,雙手抓住李冬明的衣衫,說:“李書記,別把我哥送縣裏去,不然,我娘會急死的。那樣,我和我女兒也就隻有等死了。”那一雙清純秀美的眼睛裏滿含著淒苦和企求,兩滴晶亮的淚水從白皙的臉上淌落下來。李冬明的心裏仿佛有一種東西沉沉地撞擊了一下。他說:“美玉你放心,我們隻是要你哥交修橋的集資款,如今他將集資款交了,我們就不會為難他了。”“我哥他砍傷了全支書呀。”“全支書不是也看望你來了麽?他不會找你哥的麻煩的。他剛才還說要把你哥弄回來,我們當然也就不會把你哥怎麽樣了。”鄧美玉就爬到全安麵前:“全支書,我給你磕頭,你別責怪我哥,他不是有意要砍你,是失手砍了你。”跟在鄧美玉身後的私生女兒,一直不聲不響地看著這一群陌生的男人,看見母親在全安麵前咚咚地磕頭時,急得哭了起來,緊緊地抱住母親的腦袋,不讓她再磕下去:“娘,你別磕頭,你的頭痛病還沒好啊,你再磕出病來,誰帶我呀。”淚水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從小女孩那瘦小的臉上淌落下來。
全安扶起美玉說:“美玉,你別這樣,你這樣我要遭雷劈的。”李冬明走過去,抱起已經四歲了卻像個兩歲小孩的女孩,說:“別哭,你舅會回來的。”說著,在口袋掏了很久,才掏出二十幾元錢,“拿著,買件衣裳穿吧。”劉宏業幾個人看見李書記掏錢,也都忙著掏口袋。
李冬明問全安:“鄧美玉母女倆全靠她母親養活麽?”“她母親不養活她們,誰養活她們?有時,實在生活不下去了,鄧啟放就給她們一些糧食。”“她們家的農業稅和提留上交是怎麽解決的?”“鄉政府沒有減免,我們有什麽辦法?像這次集資修橋,她們家三口人,同樣要交一千五百塊。你說她們這錢從哪裏來,”全安頓了頓,苦笑道,“我挨了一刀,鄧啟放的女人將美玉家三口人的集資款也全部交了,我們的壓力也就小了許多呀。”李冬明問:“你們竹山埡村,像鄧美玉這樣的困難戶還有多少?”“像她這樣的困難戶是沒有幾家的。再有幾家,你李書記就沒錢掏了啊。”李冬明的兩道濃眉擰得很緊,許久,他說:“像這樣的困難人家,我們應該給予照顧,不然,她們怎麽生活下去。也體現不出‘三個代表’的優越性嘛。”全安說:“李書記你發話,我照著辦就是,你看怎麽照顧她們母女倆?”李冬明說:“現在全鄉正在催交修橋集資款,我還不能表態讓她們母女免交這筆錢。這個事情放到後一步研究。我是想,她們母女倆今後的日子怎麽過。鄧美玉的母親那麽大年紀了,不可能永遠照顧她們。”李冬明轉過頭問鄧美玉:“你娘住醫院了,你們的日子是怎麽過的?”鄧美玉早已泣不成聲了,兩行淚水成溝兒往下淌:“我現在好後悔呀,那時我為什麽要去給顧家富的酒家做服務員。我真的想死了算了。可我又丟不下我的女兒呀。”李冬明生怕鄧美玉說出一些讓他無法作答的話來,打斷她的話說:“美玉,你的雙腳沒有了,但你還有一雙手,你應該鼓起生活的勇氣,不要悲觀,不要失望,不要躲在房子裏不出來。你可以學一門適合你的手藝掙錢養活自己。你還可以成家,除了沒有雙腳,你仍然是一個很健康的人。我相信你會生活得很好的。”鄧美玉就不說話了,隻是傷心地哭泣,她的私生女兒也很懂事地跟著她哭泣。李冬明說:“今天我們來看望你,了解一下情況,沒給你解決什麽問題。鄉政府會認真研究,幫助解決你家的困難的。”說著,站起身,出門去了。他看見劉所長他們幾個人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小女孩,他不知道他們心裏想的是什麽,他覺得他們回去了要是沒遮沒掩地說這事影響不好,說:
“快走吧。還要走幾家沒交集資款的戶。”人們也都跟著出了門,鄉財稅所長劉宏業歎息說:“鄧美玉十八九歲的時候,是何等的漂亮,何等的天真活潑,何等的惹人喜愛。現在卻成了這麽個樣子,真的讓人又同情又恨呀。”張大中說:“你恨她做什麽?你恨得起來麽。”“我沒說恨她。”劉宏業欲言又止。
“那你恨誰?”張大中問道。
“這還用問我?你就不恨那些人?”“恨,我們苦藤河鄉的群眾誰不恨得咬牙切齒呀!”張大中說,“沒有父親的孩子,母親又是個殘廢人,四歲的孩子還像個兩歲的小孩,真是可憐呀。那個將鄧美玉弄出了孩子的男人真的不是人。他如果看到她們母女倆的這個慘樣,他的良心會不會受到譴責?”全安一旁罵道:“他們還說什麽良心不良心呀?這些人仍然還在做他的官,仍然還在玩女人,還在搞腐敗。我說,中國的腐敗不除,老百姓真的除了恨,就隻有絕望了,我們國家的前途遲早要斷送在這些腐敗分子手裏的。”張大中說:“不說這些了,說也沒有用。李書記你發個話,對這些困難人家怎麽照顧,我看見你抱起小女孩時,眼睛都濕了。你說怎麽照顧,劉所長好去落實。”李冬明說:“全鄉的集資掃尾工作完成以後,我們回去認真開個會,要各村將自己村的特困戶的情況如實報上來,我們再根據實際情況,該免集資的還是要免集資,該上報民政局的還要上報民政局,從那裏給一些困難人家弄點困難補助下來。”全安說:“其實,你們應該先摸底後收錢的。我們好不容易和群眾打嘴巴官司,強討惡要,人得罪了,錢也收到手了,過後又給他們退回去,他們不會領你的情。”全安將那隻受傷的胳膊抬在胸口,也許是因為走動的原因,傷口的血水又浸了出來,連同黑乎乎的草藥,一同粘在裹著的布條上。他說:“如果當時和鄧啟放說清楚,他母親和妹妹一家三口不收集資款,他可能也不會發那麽大的火,拿把鐮刀在手上舞,把我剁一刀的吧。”李冬明有些生氣地說:“全支書,我到竹山埡村來幾天了,還沒有聽到你認認真真說一句動員群眾交集資款的話。全是說的怪話,我心裏真的很生氣,很惱火,不知道該怎麽批評你了。”全安分辯說:“李書記你說這樣的話,我就不好想了,我們竹山埡村的集資款不是快收完了麽,”全安抬了抬胳膊,“我沒功勞也有苦勞呀。你可別認為我把群眾的一些想法和意見說給你聽,就認為我對收集資有意見,有抵觸情緒。我說,你要是不能聽到下麵群眾真正的意見,他們心裏想的是什麽,準備做什麽,到時候出了問題會弄得你措手不及的。”李冬明不再答理他,大步流星地往前麵走。張大中說:“全支書,你有時說話也不看時間地點,你對李書記說鄧美玉的私生女兒像誰有什麽用。李書記又不是公安局斷案的。再說,他不會在苦藤河鄉待多久,就要回縣裏去的,他能得罪人家丁縣長?丁縣長是常委,他巴結都還來不及。”全安說:“鄧啟放說了,遲早他還要告的。弄不好,這次收集資款就是一條導火索。”張大中笑道:“全支書,這兩天我一直在琢磨你,你在這次收集資款的工作中,好像在扮演一個什麽角色。你和莫胡子兩人是不是串通好了,在玩什麽把戲?”“你說我在扮演什麽角色?”全安心裏不由一驚,但他知道張大中和何奔一樣,也是個很正直的幹部,一直對顧家兄弟有意見,看著張大中笑道,“我全安可是顧家兄弟的眼中釘,肉中刺。
你張司法千萬別在中間瞎攪和,那樣我全安真的就別指望有好日子過了。”張大中道:“你們要是想通過這次集資修橋的事,揭開上次顧家富炒地皮借雞下蛋的謎底,我張大中絕不僅僅是瞎攪和一下,我也算是你們中間的一個吧。”張大中這麽說過,就問劉宏業:“劉所長,你支持他們麽?”劉宏業的臉麵有些發白,過了很久,才吞吞吐吐說:“支持,支持,怎麽不支持呢。”這樣說過,就匆匆追趕前麵的李書記去了。
莫如華是在去大岩村的山坡路上碰著全寶山的。老人吃力地挑著一擔濕桑皮慢慢地爬上坡來。莫如華連忙上前接過老人肩上的擔子,問他怎麽了。全寶山把匡興義要罰他的款,還把桑皮踢下河的事對她說了一遍,說著說著,老人不由老淚縱橫。莫如華的眼睛也不由濕了:“他自己沒有父母呀,是牛馬畜牲養的呀。
人家這麽大年紀了,他就踢得下去。還要罰人家的款。現如今交修橋集資款把牙縫裏的錢都擠出來了,哪來的錢交罰款,這不是要人家的命麽。”莫如華把老人送上坡,又勸了老人一陣,才匆匆去大岩村找她親哥。
莫胡子那天下午正和何奔在村委會辦公室清點群眾交來的集資款,一些村民也在那裏看他們清點票子。大岩村的集資款一個不少地收完之後,居然還有十多戶要捐款。莫胡子說:“你們要捐款可以,自己到鄉政府去,顧鄉長在家。”人們都說不能把集資款交給他。莫胡子說:“那就交給李書記吧。伍老倌賣豬的一千塊錢也是交給李書記的。”這時,莫如華哭哭啼啼來找莫胡子,說是鄧啟放被李書記抓到鄉政府去了,弄不好還要往縣裏送。莫胡子問李書記為什麽要抓他,莫如華說:“我家啟放要李書記把前麵的事情搞清楚,我們家才有錢交,不然他會再受騙的。李書記批評他,他就和李書記吵,全支書從中勸解,碰著啟放手中的鐮刀,割了一條口子。
我和金來去找顧鄉長,結果金來也被銬起來了。”莫胡子不等莫如華說完,就罵她說:“抓得好,要往縣公安局送,看他們還知不知道好歹。是給自己修橋啊,不交集資款也罷,還用刀砍人,簡直是無法無天了。”莫如華就哭泣道:“啟放他老娘還住在醫院裏,把兒子和女婿都弄到縣裏去了,她還不急死。”莫如華頓了頓,“剛才金來他爹為了交集資款,挑了些桑皮過河去賣,被企業辦那個姓匡的會計踢到河裏淋得盡濕,還要罰他五十塊錢的款。這個世道,還讓人活不讓人活。”何奔一旁聽了,驚問道:“這是真的?”“怎麽不是真的,我在後山坡上還碰著寶山叔了,將他送上坡之後我才來。”莫胡子一臉怒氣地說:“看他們還能橫行到什麽時候。如華,你回去對李書記說,大岩村的集資款全部收完了,還有很多人要捐款,他們說一定要把錢送到他的手中他們才放心,看他能不能回一趟鄉政府,捐款的人好去找他。”莫如華不甘心地說:“是全支書要我來的,他要你想想辦法,把啟放和金來弄回去。”莫胡子說:“你回去對全支書說,要他別忘了自己的事情。別的事情還是少操些心為好。”“什麽事情?我們村的集資款也快收完了。”莫胡子冷冷地吼妹妹說:“知道了還問什麽。”莫如華覺得自己的親哥過去對自己不是這個樣子,過去他特別喜歡這個親妹妹。今天他可能有什麽不順心的事,莫如華不敢再纏著要他去鄉政府找顧鄉長說情,隻得哭泣著走了。
莫胡子看著妹妹漸漸遠去的背影,板著的臉麵不時地流露出一種複雜的神色,牙幫骨咬得一楞一楞的,重重地對一旁的村會計說:“你把集資款送到鄉政府去。”村會計說:“劉所長不是到竹山埡村去了麽,誰收錢?”“顧主任不是在家麽。”莫胡子頓了頓,“你對顧鄉長說,我們村還有很多戶要捐款。”村會計疑惑地看著莫胡子,說:“村裏的人都不同意把錢交給顧家兄弟的。”“交給誰不是一樣,交給劉所長之後,錢一樣還要讓顧家富拿去用。你去之後對顧鄉長說,大岩村交集資款十分踴躍,群眾的積極性都很高。”“一屋子交集資款的人就炸了鍋一樣開始議論起來:“不是說管後勤的人還沒有定麽,怎麽又是顧家富呀。要知道是他管後勤,我們就不交錢了。”莫胡子說:“管後勤工作的人雖是還沒定下來,但顧鄉長他們有這個意思,顧家富自己也很想管後勤,李書記就不好不答應。你們要是堅決不同意顧主任管大橋的後勤工作,還是可以提意見的。李書記剛來我們鄉不久,很多事情他還不是很清楚。群眾意見大了,他不會不考慮。”村民們都疑慮重重地走了,一邊走還一邊說,李書記回來了一定要去跟他說,他要顧家富分管大橋的後勤工作,他們就要取回集資款。村會計也不怎麽情願地提著一袋子錢到鄉政府去了。
莫胡子對何奔說:“走,到我家喝酒去。”何奔說:“這個時候我們最好少單獨在一起。”莫胡子不以為然地說:“你的警惕性那麽高,你就不該到大岩村來。”何奔說:“不是我要來,是李書記分我來的。”莫胡子笑道:“那你也不該把丁站長和張大中兩人支走吧。
如果有什麽事了,哪個證明你是清白的呀。”何奔說:“我現在考慮的是全金來回去聽到他父親被匡會計罰了款,還把桑皮踢下河,他會不會找匡會計算賬去。真要那樣,就有好戲看了。好了,別在這裏打嘴巴仗了,走,到你家喝酒去。”兩個人來到莫胡子家,莫胡子的女人正在禾場收拾包穀,莫胡子說:“夜飯還沒辦熟呀?去炒幾個菜吧,我和何委員要喝杯酒。”莫胡子的女人放下手中的活說:“你家親妹來找你,你不給她想想辦法也罷,連勸她幾句也不肯,她是夾著一泡淚水回去的。”莫胡子說:“你們女人頭發長見識短,隻知道哭。”何奔壓低聲音道:“你說這次集資怎麽收場?”莫胡子說:“我的工作是很漂亮地完成了,就看他們了。”“你和哪幾個村支書串通好了?”“竹山埡村的全支書,當陽坡村的劉支書,茅山衝村的張支書,還有兩河口村的鄧支書,雙埡村的寧支書都說過了。”何奔說:“我們這裏的集資款一交完,李書記的信心就更足了,抓的人就會更多。已經交了集資款的人知道自己交的錢,七轉八轉又轉到顧家富手裏去了,都吵著要退錢,好看的戲就來了。”“我們這個鄉的情況特殊,不把事情弄得天大,不會引起上麵重視。這些年還沒告狀?上頭就是不下來人,甚至連情況也沒人來問一問。你這個做紀檢委員的也沒有用,為什麽從縣紀委叫不來人。我懷疑你是不是認真向周書記匯報過。”過後莫胡子笑道,“當然,我們也不怪你,你自己都被弄到老崖村去了啊。”何奔說:“有個丁縣長擋著,問題就變得十分的複雜了。”何奔頓了頓,“不過,聽周書記的口氣,苦藤河鄉的問題遲早要解決的。”“這個遲是什麽時候,早又是什麽時候?我們苦藤河鄉的群眾是再不能等了呀,你看人家連山鎮一天一個樣,我們卻還這麽的窮。我們隻怕要再燒一把火才行。”莫胡子對何奔高深莫測地一笑,“剛才我妹來找我,我為什麽不出麵找顧鄉長去?”“你說是為什麽?”何奔疑惑地問。
這時莫胡子的女人已經把菜辦好,拿來兩隻酒杯,一瓶自己釀的包穀酒。莫胡子說:“今天我們兩個比一比,看哪個的酒量大。”“我不和你比,你壓根就沒有把我當成你的朋友。對你說,你們幾個人想做什麽事,正在做什麽事,想達到什麽目的,我都清楚。我今天可以對你說這樣的話,有些情況,我比你們掌握的多。”過後,何奔有些無可奈何地說,“不是我這個鄉紀檢委員沒能耐,是我們中國的監督機關的權力有限,或者說,是我們國家的這種體製還有缺陷。你想懲治腐敗麽,你想將那些魚肉百姓的貪官汙吏繩之以法麽,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過,我還是相信一句話,不是不報,時間未到,時間一到,一定全報。顧家兄弟不會有好下場的。”“你說現在時間到了麽?”“這就看你們的了。”何奔舉起酒杯,“你們這次的火要是點起來了,說不定問題就可以得到解決。直到現在,李書記還沒有覺察出你們想要幹什麽。他還一心一意做著趕快把橋修好,好回縣委機關去做縣委辦主任的美夢。他會一直往你們設計的圈子裏麵鑽的。”莫胡子的眼睛瞪圓了:“你什麽都知道啊?”“我說了,我畢竟是苦藤河鄉的紀檢委員,紀檢委員是幹什麽的?是專門監督幹部的嘛。”莫胡子說:“現在需要的是導火索。”何奔有些擔心地說:“怕隻怕傷著了李書記。從本質上說,他也不壞。隻是有些私心雜念罷了。”莫胡子說:“他應該從這次事件中,得到一些教訓。這就是一定要把老百姓放在心上,要真正為老百姓辦事,為老百姓著想,做老百姓的貼心人。也就是我們時下說的,要做‘三個代表’的忠實執行者。要親民,愛民,富民。不然,老百姓就不會買他的賬。”莫胡子發狠地說,“我們這次是下了決心的,不把顧家兄弟扳倒,我們不會罷手的。”何奔說:“你們把問題鬧大了,我就去縣裏找周書記。那個時候他丁縣長要攔隻怕也攔不住了。”
莫胡子說:“隻要周書記下來了,什麽問題就都解決了。”莫胡子端起酒杯,說,“何委員,我們等著這一天吧。”苦藤河鄉政府五年前才從大岩村搬到苦藤河旁邊的一座山坡上,是新修的一幢仿古的兩層樓房,一道紅磚圍牆把它圍在裏麵,遠遠看去,像是一座香火並不旺盛的廟堂。以前,鄉政府還在大岩村的時候,是一棟兩手推車木材搭成的木屋。鄉政府灶屋裏的鍋鏟碗筷響,村巷裏都聽得見。從炒菜的油鹽香味,從餐廳裏的酒肉香味,老百姓也能猜測得出鄉政府食堂辦的什麽菜,喝的什麽酒,從而估摸得出上麵來了什麽級別的領導,顧鄉長來了什麽檔次的朋友。後來來苦藤河鄉扶貧的縣農業局丁安仁局長向縣裏要了一點錢,又要剛剛做了鄉長的顧家好將五六十年代公社辦的林場的木材全部砍伐下來,賣了一筆錢,還參照國務院五十年代修人民大會堂的樣子,給每個村修了一個小會議室,讓各村自己負責修建資金,這樣三筆錢加一塊,總共六十來萬,就把鄉政府搬到山坡上來了。鄉政府搬到山坡上來的好處,鄉幹部們總結出了好多條,但顧鄉長隻用兩個字就概括了:清靜。他說,鄉政府雖是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但畢竟是一級政府,應該有一級政府的尊嚴。可過去根本就不像個政府部門的樣子,倒是像個菜園子,老百姓到鄉政府來就像左右鄰居串門子,隨便得很。你這裏吃飯的時候,冷不丁他們也端著飯碗來了,一邊瞅著你飯碗裏的菜,杯子裏的酒,一邊東家長李家短地說著話。有時候,還把筷子伸過來,在你的菜碗裏撈上一筷子。如今,從下麵村子裏到鄉政府有兩裏路,還是一道陡陡的坡。而且,上了坡還不一定能進鄉政府大門,鄉政府四周圍了一道一人多高的圍牆,隻留下一道門。門口還請了一個守門的老頭擋著。要進鄉政府,先得盤問幾句,沒事那是堅決不讓進去的。這樣,鄉政府吃什麽烏龜王八老百姓都不知道了。上麵來領導,或是顧鄉長來了什麽朋友,吃香的喝辣的,也不會有人說三道四了。隻是,這種清靜的日子沒有過多久,上麵來人,顧鄉長來朋友,又不好意思留他們在鄉政府吃飯了。現如今,社會上流行進包廂,一邊喝酒,一邊拿個話筒鬼打了一樣扯起喉頭唱歌,胳膊腕裏還要摟著一個嘴唇塗得血紅的三陪小姐。苦藤河鄉貧窮落後,交通又不方便,開個高級一點的小餐館,沒有幾個人掏得起腰包進去吃飯喝酒,就沒人開。
平時,顧家好隻有把客人往河那邊顧家富辦的連山酒家帶。一年下來,招待費沒有三十萬也有二十萬。
這天上午,縣橋梁工程隊的張經理來到苦藤河鄉,詢問修橋資金的落實情況。他說他原本是不準備來的,隻是,顧家富說國慶節要開工修橋,他來看一看該準備的準備好了沒有,施工隊進場就要材料用,千萬塌不得場的。顧家富連忙把他哥叫來,兩兄弟陪著張經理在辦公室喝了一會茶,說了一下修橋的資金的落實情況,就把張經理帶到河那邊顧家富的連山酒家,選了一間包廂坐下來。顧家富要弄一個漂亮的姑娘來陪陪張經理,張經理說:
“要弄就弄三個,每人一個,叫一個來我不要。”以前顧家好對麵前坐著一個陪酒女還有一些顧慮,後來在外麵人家請他進包廂吃飯喝酒都是這樣的,也就習以為常了。再說,今天鄉幹部都下村去了,自己在這包廂裏讓一個陪酒女陪著也不會有人知道,就沒有阻攔。顧家富叫來三個漂亮姑娘說:
“張經理,這些姑娘都是我自己酒店的,你隻管放開一些,想怎麽著就怎麽著。想睡覺的話,包廂的旁邊有間小房子,大膽地去睡,不會有問題的,小費由我開。”顧家好說:“這些都是看心情來的,順其自然,要你交待做什麽。張經理你點菜吧。”張經理的眼睛瞅著身旁的三陪小姐,問道:“你們這裏有什麽特色菜麽?大魚大肉真的吃膩了。”顧家好說:“王八湯怎麽樣?我們這裏的王八是從苦藤河裏抓來的,不是自己養的那種吃屎長大的王八。”張經理連連擺著腦殼說:“不吃不吃,這些日子都吃出王八騷了。”顧家富問:“清燉仔狗如何?”張經理說:“那東西好是好,隻是太補,吃了晚上睡不著覺。”這樣說著,就伸手把三陪小姐摟進自己懷裏去了。
顧家好和顧家富就不做聲了。他們不知道張經理到底喜歡吃什麽。顧家富眼珠子骨碌幾轉,試探著說:“不知道張經理喜不喜歡吃烏麂山羊肉。俗話說,秋草蓑,煨羊肉哩。”張經理臉上露出一絲驚喜:“是不是那種全身長著黑毛的山羊?”“是的。不但全身長著黑毛,連羊角羊蹄子都是黑的。”“那可是難得吃到的珍品啊,你們苦藤河鄉有這種山羊?”顧家好說:“不多,但找得到。”張經理說:“找得到的話,我買幾十斤這種羊肉回去吃。”顧家好說:“行。”就叫顧家富過河去殺李書記從竹山埡村全安家趕來的山羊。“你快去找羊屠夫殺兩隻,我們吃一餐,剩下的全讓張經理帶回去。”顧家富走出門之後,複又踅身回來對顧家好說:“哥,那個事,你得認真對張經理說一下。”顧家好沒有做聲,隻對弟弟瞪了一眼。
張經理笑問:“什麽事呀?還要認真對我老張說麽。我可是把你們當成我最信得過的朋友啊。”顧家富說:“我們李書記說,修苦藤河大橋要招標找施工隊,包工不包料,橋要修得好,錢要花得少。是我哥表硬態才把這個工程給你做的。”張經理說:“放心,這個情我記著的。”張經理頓了頓,“聽說你們分管後勤工作的人還沒定下來?包工不包料的話,你們的後勤工作可是塌不得場的呀。後勤工作一塌場我們就沒錢賺了。”顧家好眉頭皺了皺,說:“家富不是在做修橋前的具體準備工作麽。前天鄉幹部捐的五萬多塊錢,我讓他拿去買些木材油毛氈之類的東西擺那裏,再就去買水泥和鋼材。你說誰還會去接家富的手管後勤呀。”張經理說:“顧鄉長想得真周到,到時候他們想換人也不好換了。”顧家富想說什麽,卻被顧家好攔住了,說:“張經理還要趕回去,你快過河去殺山羊吧。”過後又對張經理說,“苦藤河鄉還是我說了算,除了讓家富準備修大橋的材料,該拜的碼頭我們還要拜,該打點的菩薩我們還要打點。”張經理把三陪小姐緊緊地摟在懷裏,一隻手不停地在她鼓鼓的胸口揉搓著,口裏說:“讓顧主任分管後勤,許多事情辦起來就方便多了。這樣很好,很好。”顧家好見張經理有些火急火燎的樣子,對另外的兩個三陪小姐說:“顧主任過河殺山羊去了,你們等一會再來吧。”這樣說過,自己也跟著她們一塊出了門。出門的時候將包廂的門也緊緊地關上了,“你們說說白話,我等會再來。”顧家富從連山鎮請了兩個手腳麻利的羊屠夫,要他們隨他過河去殺山羊。他的要求是越快越好,當然,也不虧待他們,除了給他們各人二十塊錢的報酬,羊頭羊腳以及心肝五髒和下水全部白送他們。兩個羊屠夫高興得不得了,光這羊頭羊腳和心肝五髒下水之類的東西,也能賣幾十塊錢。個把鍾頭的工夫掙四五十塊錢,天下哪來這樣的好事。
兩個羊屠夫磨刀霍霍地從鄉政府旁邊的磚樓牆角落裏拖出兩隻大母羊,給每隻母羊灌了半碗昨天顧家好請客喝剩的酒鬼酒。
羊屠夫說這種灌酒殺羊法能使羊肉更加鮮嫩,而且沒有腥味。兩隻大母羊喝了酒之後,就飄飄然在鄉政府門前的花園裏打圈子。
兩個羊屠夫手持屠刀,跑上前去對著羊脖子就是一刀,過後就不管它們了。兩隻母羊一邊絕望地咩咩叫喊,一邊趔趔趄趄地奔跑著,將紅紅的血水灑了一地。過後,就倒在地上不再動彈。嚇得一旁看熱鬧的嚴卉用手捂著眼睛直叫嚇死人了。
這個時候,竹山埡村的村支書全安和鄧啟放的老婆莫如華從大門外匆匆忙忙走進來。莫如華昨天下午去找她娘家親哥莫胡子,被莫胡子莫名其妙地罵了一頓,隻得又往竹山埡趕,她再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隻有找全支書出麵求情了。天黑一陣,她才趕回村裏,沒有想到,全安和李冬明都到全金來家裏去了。他們已經知道全寶山被匡興義罰款的事。全安對李冬明說:“你讓我怎麽做人家的工作,鄉企業辦那幾個人這麽多年來就是這樣對待老百姓的。他們哪裏把老百姓當人呀,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罰款就罰款,罰款也是由他們自己說,想罰多少就是多少。人們背後罵他們是土匪,是地痞,是流氓,是牛頭馬臉。全金來回來要是知道這事了,還不去和匡興義拚命。”李冬明也氣得不行:“真是亂彈琴,等把集資款收完了,我要好好開會整整風。”過後就勸老人說,“你老人家為了支持鄉政府修大橋,這麽大年紀了,還在想辦法弄集資款,你的這種精神值得大家學習。匡會計說的罰款,我說了,不用交。他那樣對待你老人家,是錯誤的。我回去之後要嚴厲地批評他,要他向你老人家賠禮道歉。”全寶山哭著說:“李書記,我兒子還銬在鄉政府呢。要是把我兒子弄到縣裏去,我也不想活了。”李冬明是農村出來的,他也知道做農民的艱難。看著麵前這個骨瘦如柴的老人淚流滿麵的樣子,他的臉色十分難看,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對全安說:“全支書,你胳膊上的傷口好像發炎了,明天去鄉衛生院上點藥,順便帶著鄧啟放他女人去找顧鄉長,把全金來和鄧啟放接回來。”過後又勸老人說,“你老人家不要著急,全金來明天會回來的。”第二天全安吃過早飯就帶著莫如華出山了。全安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婆娘像侍候寶寶兒一樣侍候的烏麂山羊被顧家富殺了兩隻,正在剁腦殼剝皮。全安瞪圓了眼睛問站在一旁指手畫腳的顧家富:“顧主任,他們怎麽把我家的山羊殺了?”顧家富對全安瞅了瞅,笑說:“你認得這是你家的山羊?”“自己家裏的山羊怎麽不認得,你們殺的還是兩隻母山羊。
這兩隻種羊是我婆娘從她娘家村裏花大價錢買來的。”全安走過去,雙手撫摸著沒有頭的山羊,“我婆娘還靠著它們奔小康的,卻被你們殺了呀,我回去怎麽對我婆娘交待呀。”顧家富說:“全支書,你別說不在理的話,鄉政府的收據也是錢呀。”全安說:“李書記說了的,這些山羊隻趕來關幾天,等集資款收完了,就讓我趕回去。”顧家富就有些不耐煩地說:“你去對我哥說去,是他安排我來殺山羊的。人家縣橋梁施工隊張經理來了,施工隊馬上就要進場修橋,他來看看大橋的準備工作做得怎麽樣了,是他提出要吃烏麂山羊肉。”“怎麽,又是你管大橋的後勤工作,上次開會不是說還沒定下來麽?”全安扭頭看了眼莫如華,問道。
顧家富冷笑道:“我不管誰管。”他心裏還沒說出來的話是,幾個人告狀就把我告倒了。他繼續說:“苦藤河鄉這塊天地,還是我哥做主。我哥說了,給你們每個村的主要幹部減免一半集資款,你還不領他的情呀。”全安一口氣堵在心裏,半天沒有透出來:“顧鄉長在哪裏?
我找他去。”顧家富反問道:“上頭來了人,你說會在哪裏?”全安就急急忙忙往河邊跑。莫如華在後麵一邊趕一邊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