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如意的聲音從手機聽筒傳過來,“你能陪我喝一杯嗎?我在你家樓下。”

聲音懶散倦怠,卻夾著一絲**。

何心安饒有趣味地看著慕楚詩,看這戲他怎麽接下去。瞅瞅表,已經晚上10點了,何心安今天過來興師問罪,碰巧遇上了這麽一出,還不知道之前私下裏,他們已經約了多少次。這麽一想,就覺得頭頂冒著綠光。

慕楚詩求生欲極強地立刻回答,“我不在家。”

說完目光還瞟了瞟何心安,生怕自己拒絕地不夠幹脆,讓何心安不滿意。

“可是我看你家亮著燈,你的車還在樓下。”

何心安一聲冷笑,這觀察地可真仔細。何如意連慕楚詩家住基層,窗戶哪個,車停哪邊,車牌號多少都知道。

“我出門前忘關燈了,今天限行所以沒開車。”

何心安譏諷的目光在慕楚詩臉上刮了一遍,解釋地夠詳細。是怕拒絕太生硬,對方傷心麽?

手機那邊短暫地沉默。低低地輕喃了一句,“我心情不好,打擾了。”

一聲長長的歎息。

也不掛電話,就這麽沉默著。

何心安微微蹙眉看向慕楚詩,仿佛突然意識到,他們拒絕的不是一個意欲出軌的少婦,他們拒絕的是一個身處黑暗萬念俱灰的抑鬱症患者。

何心安有些矛盾,不放心何如意一個人去酒吧買醉,但是她也並不想慕楚詩去陪。

這是飲鴆止渴,緩解了一時,卻隻會讓下一次孤單寂寞低沉抑鬱再襲來時,更加猛烈。

況且,一個人就算孤單寂寞內心荒蕪,也不應該打別人家男人的主意。

“你早點回家吧?或者讓匡子辰陪陪你?”慕楚詩建議。

“嗬,我不打擾你便是了,你又管得著誰來陪我?你是覺得我這麽隨意麽?”

電話被掛斷了。

慕楚詩有點懵,何如意脾氣反複無常,性子還挺烈,一句話說不對就翻臉,也搞不清狀況到底是誰在求誰。

何心安與慕楚詩麵麵相覷。好像他們做了錯事。作為家人和朋友,他們確實應該給予何如意以關懷,但是何如意並不給別人關懷她的機會。

何如意的車停在慕楚詩樓下,從駕駛位的暗格裏掏出一包女士香煙。點燃了一支,猛吸了一口。仰頭看著慕楚詩的窗戶,陽台的燈才打開不久,他怎麽會不在家呢?

嗬,他說自己不在家,肯定是不想見她。

何如意深深吸了一口煙,過了肺,在胸腔繞了好大一圈,才吐出去。明知慕楚詩不想見她,她卻還停在樓下,因為她不知道還可以去哪裏。不想回家,不想去爸媽那裏,也不想去找匡子辰,加班到全支行隻剩下自己,不敢讓自己停下來,因為一停下來就會覺得孤獨。

自從孫靜去世之後,她頻頻開始考慮,人為什麽要活著,活著的意義是什麽。

孫靜是她的好朋友,當所有人都羨慕何如意生活事業兩手抓,風光無限時,孫靜悄悄問過她,你累不累?孫靜眼看著何如意情緒波動,幾近失控。是孫靜建議何如意去做心理谘詢,疏導一下內在的情緒。

進行了幾次心理谘詢之後何如意才明白,久鬱成疾。堆積在胸口的,是從小到大的勝負欲,是害怕被丟下而激起的強烈的自我保護。

優勝劣汰,適者生存,是生物進化的規則。何心安的到來讓何如意的世界坍塌了。若不是何如意不夠好,何老太太為何又要再生一個女兒?

何如意一定要證明,她比何心安強,強一百倍。她輕輕鬆鬆就可以碾壓何心安,讓何心安成為何老太太眼中不成器的小女兒。

然而即使這樣,何老太太最關心的,最放心不下的,卻還是何心安。何老太太事事、處處都讓何如意做榜樣,照顧妹妹。就仿佛一把把尖刀戳在何如意胸口。

何如意還沒有治愈,沒想到孫靜也病了。這真是一個善於造就病人的時代。人人都被生活銼磨著。

沒想到,孫靜自殺了。何如意以為,隻要咬牙堅持,所有的苦難都會過去,沒有什麽熬不下去。沒有想到孫靜放棄了。

孫靜放棄前,曾與何如意通過電話,孫靜問,“為什麽要堅持?為什麽要熬著?如果每一天都是煎熬,為什麽不趁早解脫?”

那個時候何如意還在國外。

約好了回國的那一天,孫靜與慕楚詩一起去接何如意,他們暢暢快快聊一次。但是那一天孫靜沒有出現。慕楚詩把何如意送到了何老太太那邊,也就是那一天,慕楚詩意外地碰到了何心安。

何如意過了兩天才知道,孫靜自殺了。這成了壓垮何如意內心的最後一根稻草。她崩潰了,可是她不允許自己崩潰。她開始偷偷買醉,並且醉了之後瘋狂地給慕楚詩打電話。

為什麽是慕楚詩呢?因為在慕楚詩中學轉學之前,何如意還是個有血有肉有情感,偷偷喜歡著這個男孩子的小姑娘。慕楚詩被何老太太趕走之後,何如意才開始變得冰冷。

何老太太趕走地不是慕楚詩,而是何如意寄托在慕楚詩身上的,一個鮮活的自己。

每一次找慕楚詩買醉,何如意都會哭著說,“我把自己弄丟了。我好討厭我自己。”

但是醒來之後,又會裝作她很好。

她喜歡慕楚詩嗎?也許並不是。慕楚詩代表著少年時她心目中一個完全可以信賴的對象。長大之後,再也沒有這樣的人。

何如意在樓下抽完了一整包煙。接到了何心安的電話,任由手機響了一陣子才接起來。

“姐,你睡了嗎?”

何心安的聲音總是聽上去充滿活力,又粘兮兮,令人討厭。

“我好無聊,你陪我聊會天好不好?”

“沒空。”何如意徑直掛了電話。

電話那邊的何心安,端著手機,麵露殺機地看著慕楚詩,“為什麽她想找你喝一杯,卻連個電話都不願意和我好好講?!”

何心安就差喊出來,這是一個抑鬱患者的表現麽?我想溫柔體貼多陪她,為什麽反被拒絕呢?

慕楚詩尷尬地賠著笑臉,好不容易把何心安哄得好像有一點點回心轉意,他可不想再冒失做錯事或者說錯話把她氣走。

慕楚詩其實並不太清楚,何如意是怎麽想的。何如意從來沒有表現出喜歡他,想要劈腿紅杏出牆,但是何如意又好像有癮,像酒癮、毒癮、奶癮,慕楚詩是她的安撫奶嘴,又或者是安撫性玩具。

慕楚詩幹架口才了得,但若解釋起這細膩的情感,他覺得自己還是把嘴巴封上比較好,省的越描越黑。

“那我們該怎麽辦?怎麽樣才能幫到她?”何心安問。畢竟血濃於水,她還是很緊張何如意。

慕楚詩聳聳肩,他若是知道早去辦了,又何必等到目前這個境況。

折騰到11點多,兩個臭皮匠也沒想出什麽好方法,何心安第二天還要上班,已經哈欠連天。慕楚詩主動提出送何心安回家。何心安也沒推辭,仿佛天經地義。兩個人也沒再提原諒不原諒的事兒,慕楚詩小歡喜著以為倆人已經和好了,其實何心安的大腦已經超負荷運轉了,懶得再想這茬兒。

兩人肩並肩走出單元門,被停在角落裏抽煙的何如意看個正著。

何如意冷冷掐滅了手裏的煙。眼睛裏的光一點一點暗下去,整個人退在陰影之中。

“為什麽從小到大,你什麽都要與我搶。”

第二天去支行,何心安的眼皮重重的,正坐在座位上準備醒醒神,被白文萱翻了牌子。強打起精神拿著筆記本去了辦公室。

“普創投資果然要申請銀團貸款。今天下午是銀團協調會,你準備一下,做個方案。”

“好的,沒有問題。”何心安小心地問,“牽頭行是中良銀行嗎?”

白文萱反問,“你說呢?”

這個問題真多餘,何如意做了這麽多工作促成這筆並購交易,為得就是做牽頭行。

何心安退出辦公室,回到工位,打開電腦,看著光標慢吞吞地閃爍,支行的電腦也不知道用了多久,速度慢,老死機,但就是沒有到報廢的時間。連機器的運轉效率都會下降,何如意怎麽會有那麽多精神安排那麽多工作?

果然下午的銀團協調會是中良銀行與普創投資一起辦的,會議室定在普創投資,但整個會議的人員接待、流程推進、問答互動都是何如意在主導。

銀團貸款的份額分配也非常誇張,中良銀行占總份額的50%,剩下50%由三家銀行分配,具體哪三家銀行需要競標。

行業內排得上名號的銀行都應邀來了,數一數也有十多家。

這派頭像足了古時候,王府正妻要給王爺選小妾。正妻的身份端得足足的,硬是營造出高人一等的氛圍。

問答環節各家銀行非常踴躍,除了與公司經營相關的問題由朱總回答,其餘所有與融資相關的問題都由何如意來回答。

會場上不少人低頭交流,會議桌主位上,坐在朱總旁邊的那個女人是誰?區區一個支行長,怎麽端得比分行領導還像回事?愛打趣地還問,這私下有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係?笑容極其猥瑣。

這若是放在從前,何心安隻會在心裏笑那人眼皮子淺,沒點見識。如今看見何如意風光無限,就聯想到她積鬱已久,不由得又心疼又著急。惡狠狠地瞪了那說笑的人兩眼。

目光剛收回來,就見白文萱接過了提問的話筒,“各家銀行審批手續繁瑣,尤其是境外並購這種大項目,我們定當竭盡全力及早完成審批。隻是假如所有銀行都同意貸款了,境內資金要出境,若是最後卡在外匯管理局怎麽辦?不知道中良銀行作為牽頭行,是否能提前溝通妥當嗎?”

白文萱問地謙遜,卻刀不見血地指出了貸款非常關鍵的一個環節,隻見其他銀行頻頻點頭複核。

何如意不急不躁地回答,“中良銀行定當提前與外管局做好溝通,這一點大家不用擔心。”

這兩年有不少收購項目,國內籌好了錢,卻卡在資金出境這一環節。參會者見何如意回答地這樣篤定,一半欽佩,一半懷疑。

白文萱坐下後,冷笑了一聲。

向何心安道,“中良銀行有幾斤幾兩,我早與匡子辰了解清楚了。何如意若要指望中良銀行那是萬萬沒戲,到頭來還得指望鄭明哲刷一刷老父親的臉,走走關係。不過聽說,何如意最近在鬧離婚?”

白文萱的目光落在何心安的臉上,似在考驗她是不知道,還是知道卻沒有把這個重要情報告訴白文萱。

何心安如坐針氈,這一刻心中的天平開始搖擺,原本是與白文萱一條戰線,要打敗何如意。現如今,卻又為何如意的處境捏了一把汗。